第58章
058
青年穿着一身藏青色圓領的官服, 烏發被一絲不茍地束在官帽下,整個人的氣質冷刻而端正,與從前做太子時的那副纨绔模樣判若兩人。
若非蘭苕率先喚出聲, 阮青黛第一眼恐怕都無法認出這是姜嶼。
“微臣……見過永嘉郡主。”
姜嶼終于神色複雜地走上前來, 躬身行了一禮。
阮青黛抿唇, “……晏大人免禮。”
姜嶼直起身,與阮青黛四目相對,二人的神色都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
算起來,這還是晏聞昭登基後, 他們第一次在宮中相遇。
“許久未見,郡主借一步說話?”
姜嶼問道。
阮青黛遲疑不決,倒不是不願與姜嶼“敘舊”, 而是生怕落進晏聞昭的眼裏, 惹來麻煩。
似是看出她的顧慮,姜嶼說道, “陛下在九宸殿, 召陸嘯和蘇妄等人議事,暫時應當脫不開身。”
阮青黛抿唇,終是點了點頭。
兩人朝一旁的涼亭中走去, 不歸望着他們的背影, 暗嘆不好, 轉身剛想走,卻被蘭苕一下攔住。
“你做什麽?我家姑娘不過是與故人敘舊, 這你也要去通風報信?!”
蘭苕壓低聲音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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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歸欲言又止, 眼皮直跳。
蘭苕卻是直接拉着他站遠了些, 不叫他離開,也不叫他偷聽阮青黛與姜嶼的對話。
涼亭中。
阮青黛和姜嶼坐在石桌邊, 相顧無言了半晌,還是阮青黛率先打破沉默。
“在禦史臺還習慣嗎?”
姜嶼沒想到阮青黛第一個問題竟然是關心他在禦史臺适不适應,愣怔了一下,“同僚們都很好相處。”
頓了頓,他又自發說道,“況且你沒聽說麽,我如今是太後跟前的紅人,莫說禦史臺,便是朝堂上,也沒有幾個人會為難我。”
見他主動提及為阮太後效力的事,阮青黛眸光輕閃,“你是順從自己的心意,才會為姑母所用嗎?”
“……當然。”
姜嶼移開視線,“陛下視我如眼中釘、肉中刺,我若想受到重用,只能投靠太後。”
阮青黛點頭,“今日也是姑母召你進宮的?”
“是。太後正籌備在帝陵附近為女帝立一塊七節碑,追述緬懷女帝在位時的神聖功績。我着人撰寫了碑文,正要呈給太後過目。”
阮青黛一怔,又詫異地确認了一遍,“姑母要為女帝立碑?”
姜嶼的目光在亭外掃視了一圈,見四下無人,才低聲道,“前段時日,陛下召集了東宮舊臣,主持為《後漢書》作注。”
阮青黛蹙眉,“嗯……這件事我有所聽聞。”
“《後漢書》裏,窦太後臨朝聽政,外戚專權。陛下此舉,是為了警醒太後,也是為了向世人宣告牝雞司晨的後果。所以……”
姜嶼看了阮青黛一眼,“太後不知受何人指點,竟突然想起了女帝姜峤。于是打着要為女帝歌功頌德的旗號,大肆宣揚女帝從前的事跡言行,還要為她刻字立碑。”
阮青黛一愣,忽然想起自己那日在坤寧宮對阮太後說過的話——
“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方可居之。這是百年前,女帝姜峤傳位于文帝時說的話。”
“可見為君者是男是女,是什麽血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德行和才能。”
看來是她無心插柳的一句話,竟然成了姑母反擊的手段。
且女帝在位時政通人和,不僅壓制了門閥世族,還從北燕奪回了江北數州。所以她在南靖臣民心中還是有很重的分量,姑母要為她歌功頌德,晏聞昭就算心中不快,也不好阻攔……
阮青黛垂眼,眉眼間俨然一幅心事重重的樣子。
見狀,姜嶼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他欲言又止,最後卻還是岔開了話題,“不說這些了……”
姜嶼的目光落在阮青黛面上,細細打量,輕聲道,“一個月沒見,你消瘦了不少。在宮中的日子……不好過吧?”
阮青黛回神,一擡眼就對上姜嶼的視線。
那雙眼眸已經不似從前一般清澈,而是變得複雜渾濁,就好像前世她最後一次與姜嶼見面時,看到的那雙眼睛。
阮青黛心裏一咯噔,鄭重地強調道,“沒有什麽好與不好,我已經習慣了……”
姜嶼沉默,顯然是不相信她這番說辭。
阮青黛也知道自己這麽說無法令人信服,可她實在不願再看到姜嶼重蹈覆轍,為了她落得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她蒼白而無力地強調,“或許你不信,但這一次,我的确是心甘情願留在宮中的……”
“是為了太後?”
姜嶼問道。
阮青黛抿唇,“或許我不能幫姑母得到她想要的,但我也不想讓任何人傷害她……”
姜嶼忍不住起身走到了阮青黛面前,俯身與她對視,“眉眉,你太低估自己了。若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助太後得到她想要的,那這個人一定是你。”
“……”
阮青黛垂眼,遮掩了眸中的掙紮之色。
姜嶼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游移,知道她對晏聞昭還秉持着一絲善念,語氣微沉,“陛下和太後已經站在了對立面,不論你站在誰的陣營,都會成為另一個人的刀,你還不明白嗎?”
阮青黛心口一緊,臉上的血色漸褪。
姜嶼眸中掠過一絲心軟,但很快就被他壓了下去。他擡手,想要輕輕搭在阮青黛的肩上,以示安撫,“眉眉……”
話音未落,亭外忽然傳來蘭苕慌亂的一聲驚叫。
“參見陛下!”
亭中,阮青黛和姜嶼皆是一震,循聲望去。
涼亭外的假山石邊,蘭苕和不歸都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緊接着,一片墨色織金的袍角就出現在視野中。
阮青黛眸光一顫,第一反應便是避開了姜嶼落下來的手,匆匆站了起來。
“……微臣叩見陛下。”
姜嶼頓了頓,就撩開衣擺跪下行禮。
轉眼間,一道修長挺拔的身影出現。
晏聞昭一身墨色寬袍,眉目深遠,面容清冷,背朝着天際的霞光,周身輪廓被暈染得不似凡人,叫阮青黛甚至不敢直視。
晏聞昭負着手踱步走來,從跪在地上的蘭苕和不歸身邊經過時,他有意無意地朝蘭苕掃了一眼。
這一眼森然莫測,蘭苕的脊骨忽地竄起一絲寒意,整個人都僵住了。
然而晏聞昭并未說什麽,很快就移開了視線,走進涼亭中。
“這麽巧?母後又召晏卿入宮了?”
他唇角彎着一絲弧度,然而面上卻看不出絲毫笑意。
“t是。”
晏聞昭沒叫起身,于是姜嶼只能繼續跪着回話。
晏聞昭走到阮青黛身邊,在她方才落座的石凳上坐下,無比自然地牽住了她的手,“朕是不是打擾表妹與晏卿敘舊了?”
冰冷的手掌觸碰上來,阮青黛不自覺打了個寒顫,垂眼對上晏聞昭的目光。
那雙漆黑的瞳仁沉沉地望着她,就像是夜裏一望無際的深邃海面,雖然平靜,卻不知何時就會掀起驚濤駭浪……
“晏大人不是還要去向太後回話麽?”
阮青黛驀地收回視線,轉而看向姜嶼,輕聲催促道,“時辰不早了,若再不動身,太後該等急了。”
姜嶼看向晏聞昭,卻見他眼睫低垂,似是什麽都沒聽見,仍舊慢條斯理地把玩着阮青黛纖細的手指。
“……微臣告退。”
姜嶼攥了攥手,動作僵硬地從地上站了起來,躬身退下。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涼亭外,阮青黛懸着的一顆心才落了地,她動了動手腕,想要掙脫晏聞昭,誰料手腕上的力卻猝然收緊。
阮青黛一個踉跄,跌坐在了晏聞昭懷裏,正對上了那張笑意盡消的玉面。
“來人。”
晏聞昭直勾勾盯着她,揚聲喚來了随行的宮人,語氣淡淡,“将不歸和蘭苕押入掖庭獄。”
掖庭獄……
責罰有罪宮人的秘獄!
即便不動用酷刑,只是在其中關上一個月,出來也會淪為精神失常的廢人……
阮青黛的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一把揪住了晏聞昭的袖袍,“陛下!”
“陛下!陛下恕罪!奴才知錯了……”
不歸吓得聲音都在抖,求饒求到一半就被宮人捂着嘴帶了下去。
蘭苕則是整個人都懵了,一聲都沒叫出來,只是呆呆地望了阮青黛一眼就被拉走了。
阮青黛方寸大亂,掙紮着要起身,“你若心中不快,只管朝我來,何故遷怒旁人?!”
晏聞昭扣着她的腰,單手就制住了她一切掙紮的動作,神色冷淡而漠然。
侍從們已經自發地退散,瞧不見一個人影。
“朕叫他們寸步不離地侍奉在你左右,他們卻陽奉陰違,一心向着旁人,全然不将朕放在眼裏,朕難道罰錯了?”
這話明面上在說兩個下人,實則字字句句都在暗指她。
阮青黛咬了咬唇,反駁道,“是我執意要同晏大人敘舊,跟他們沒關系,你……”
話音戛然而至,她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身子驀地僵住,面頰也瞬間漲得緋紅。
晏聞昭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眸光暗沉。
他将阮青黛抱坐在石桌上,俯身壓了下去,手掌已經探入了那層疊的裙裳下。
“你若想要晏嶼被丢去亂葬崗喂野狗,大可再與他私會試試。”
晏聞昭輕飄飄地說道,眉宇間的陰鸷卻再難掩飾,“朕會讓他跟元恪一個下場……”
裙間吊垂的環佩微微晃動,發出更零碎的玎玲聲響。
阮青黛渾身顫栗,咬緊牙關攀住了晏聞昭的肩,不敢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光天化日,他竟然下流至此……
晏聞昭瘋起來卻是不管不顧。
盡管不知道阮青黛和姜嶼究竟敘了什麽舊,可只要一想到他們二人有舊可敘,甚至還要躲在這避着人的地方單獨聊、慢慢聊,心頭壓抑已久的不滿便被徹底點燃,燃起了熊熊妒火……
晏聞昭的眼神變得愈發可怖,他低頭,湊向阮青黛紅透的耳垂,問道,“你與他聊了些什麽?”
阮青黛眼尾濕紅,眸子裏盈着霧氣,卻死死咬着唇不願回答,也不願再看他。
晏聞昭面上那副溫雅清隽的模樣已經碎得七零八落,眉宇間戾氣橫生,“你關心他?是問他在禦史臺适應得如何,還是問他今日做了些什麽,問他有沒有用晚膳,問他天氣漸涼有沒有添衣?”
阮青黛腦子裏混沌暈沉,聽到第一句時,眼裏卻還是閃過一絲驚慌,險些以為晏聞昭真的将他們二人的對話盡數聽了去。
直到聽見後面那些話,她才意識到這些不過是晏聞昭的揣測……
“你能與他促膝長談,卻吝啬得一個字也不願同朕說……”
晏聞昭的氣息也有些不穩,裙裳下的動作越來越肆意妄為,“阮青黛,你是不是忘了當初都答應過朕什麽?”
阮青黛纖細的脖頸一點點繃直,指尖也深深地陷進了晏聞昭的衣衫,幾乎将那墨色的衣料抓破,半晌才勉強從唇齒間擠出三個字,“我……沒有……”
晏聞昭冷笑一聲,面容因妒怒和不甘微微扭曲,“你答應朕,要放下芥蒂,同朕做夫妻……可這一個月來,你哪怕有一刻将朕視作你的夫婿嗎?”
“……”
阮青黛眸裏蒙着的水霧愈發濕潤。
她的沉默愈發刺激了晏聞昭,他驀地側頭咬住了那嫣紅的唇瓣。
天邊的最後一絲霞光黯然失色,皇城的宮道、殿宇也逐漸被暗影吞噬。
涼亭四周,靜得只剩下簌簌風聲,和似有似無的喘息聲。
阮青黛無力地伏在晏聞昭肩上,發間的簪釵不知何時掉落,發絲垂散在頰邊,遮掩了她此刻狼狽而羞恥的神情。
晏聞昭眼眸微垂,細致地替她整理好淩亂的裙裾,随後才拿出一條繡着青竹的絹帕,默不作聲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
“你讓我将你視作夫婿……那你呢?”
阮青黛猝不及防開口,聲音清冷沙啞,唯有尾音透着一絲嬌柔。
晏聞昭動作頓住,偏頭看她。
阮青黛掙開腰間橫着的那只手臂,站了起來,雙腿剛一落地還有些打顫,她在石桌上撐了一下才勉強站穩。
“你可知尋常夫妻是如何相處的……不若你去問問別人家的丈夫,若今日之事發生在他們身上,他們可會因為妻子同旁人多說一句話,就像個瘋狗一樣胡亂咬人?”
阮青黛低身拾起地上的簪子,将淩亂的發絲松松挽就,随後才又回頭,冷冷地看了晏聞昭一眼。
“別再妄想了……”
語畢,也不等晏聞昭是何反應,她便快步走出了涼亭。
跟着晏聞昭的那些侍從早都已經退到了假山後,甚至離假山都還隔了數十米,且都背對着涼亭。
直到阮青黛走出來,才有宮人低眉斂目地行禮喚了一聲,“郡主。”
阮青黛聽而不聞地從他們面前匆匆走過,擺動的裙裾甚至帶起一絲風,轉眼就消失在□□盡頭。
涼亭中。
晏聞昭仍坐在石凳上,終于将手指擦拭幹淨,他堪堪擡眼,望着阮青黛離開的方向,神色陰沉不定。
不知又過了多久,周遭的夜色已經變得漆黑,候在假山後的宮人們仍舊肅立着,沒有新帝的吩咐也都不敢進去掌燈。
終于,身後響起窸窣的腳步聲。
新帝一身墨色衣袍,如游魂般從亭中走了出來,宮人們這才悄無聲息地跟上。
回到九宸殿,竟然沒看到阮青黛的身影。
碧蘿跪在殿中,口吻還算鎮定,“陛下,郡主去了掖庭獄……”
晏聞昭靠坐在圈椅中,聞言,臉色又沉了下來,“掖庭獄?”
“郡主說,陛下若不肯寬恕蘭苕和不歸,她便要陪着他們一直在掖庭獄待下去。”
晏聞昭薄唇緊抿,半晌才阖上眼,擡手揉捏着眉心,口吻漠然,“那就由她。”
難得有一次,晏聞昭說到做到,當真一夜都沒有松口。阮青黛便在掖庭獄裏待了一整夜。
掖庭獄的獄卒自然不敢怠慢永嘉郡主,但又請不走這尊大佛,只能騰出了獄裏最好的一間牢房給郡主和她的兩個下人過夜。
有阮青黛在,也沒人敢對蘭苕和不歸動刑,三人将就着在掖庭獄裏熬了一夜。
第二日,阮青黛還沒能等來晏聞昭,卻等來了阮太後。
“姑母……”
掖庭獄裏整晚都是宮人的哀嚎聲,阮青黛聽着便會想起前世的诏獄,于是幾乎一夜沒睡,此時格外的臉色蒼白,面容憔悴。
見狀,芸袖連忙上前攙住了阮青黛。
阮太後眼神裏滿是心疼,“眉眉,跟姑母回坤寧宮。”
“蘭苕……”
阮青黛仍是回頭看向牢房中的兩人。
阮太後臉色微沉,轉向獄卒,“這二人,哀家要帶走。”
獄卒一驚,“太後,這兩個宮人是陛下親自下令關押,若無陛下诏令,他們萬萬不能離開掖庭獄啊……”
阮太後面上浮起一絲薄怒,“如今這後宮還是哀家作主,難不成你們要違逆哀家的懿旨?!”
掖庭獄裏的獄卒們頓時齊刷刷跪了下去,嘴裏高t呼着“太後息怒”,攔在牢房前的身影卻沒有半分動搖。
這便是只遵聖意,不遵懿旨了。
阮太後終是沒能将蘭苕和不歸帶出掖庭獄,但卻将阮青黛帶回了坤寧宮。
坤寧宮偏殿,宮人們很快準備好了熱水,伺候阮青黛沐浴更衣。
熱水驅散了掖庭獄的森森寒意,阮青黛靠坐在浴桶中,總算覺得自己緩了口氣。
可想起蘭苕和不歸還受她牽連,被困在那陰寒之地,一顆心便仍是懸而未落。
阮太後不知何時走了進來,站在她身後,捧起她的發絲輕輕地梳理着。
察覺到那熟悉的動作,阮青黛回過神來,“姑母?”
“昨日的事,姑母都已經聽說了……”
阮太後垂着眼,神色沉沉,“眉眉,是姑母無用,才叫你受了這般委屈……”
阮青黛搖頭。
阮太後撫着她的發絲,嘆了口氣,“如今這後宮朝堂的情勢你應該也該看清了,姜晏是刻薄冷血之人,他若撕破臉,我們甚至無力自保……眉眉,應對他,你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用自己的智慧軟着來,否則過剛易折,你只會傷着自己……”
阮青黛神色惘然地聽着阮太後的勸慰囑咐,直到眼前的水霧逐漸彌散開,她的眸光才沉定下來。
因為與阮青黛冷戰的緣故,晏聞昭今日并未在九宸殿辦公,而是在禦書房與朝臣商議政事。
陸嘯又是最後被單獨留下來,也不知領了個什麽樣的苦差事,出來時臉色都是青的。
“郡、郡主?”
一眼掃見禦書房外亭亭玉立,提着食盒的青衣女子,陸嘯面露錯愕。
阮青黛低垂着眼,似是在想什麽心事,被陸嘯喚了一聲才擡起眼,後知後覺地,“陸大人……”
恰好宮人出來傳喚,“郡主,陛下讓您進去。”
阮青黛點了點頭,緩步走進禦書房。
纖弱袅娜的身影消失在那緩緩阖上的殿門後,陸嘯這才驚疑不定地收回視線,又仰頭朝天上望了一眼,喃喃自語,“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宮人将阮青黛引進禦書房,就躬身退了出去。
聽得殿門掩合的聲響,阮青黛頓在原地,攥着食盒的手微微收緊。
“什麽風把表妹吹來了?”
書架後傳來一聲冷嗤。
阮青黛眼睫一顫,轉身朝向書架的方向,福身行禮,“臣女來給陛下賠罪。”
晏聞昭手執書卷,從書架後踱步走了出來。
“不是說朕一日不放他們,你就陪着他們待在掖庭獄,一日不出?”
日光穿過雕花窗格照進來,投在他棱角分明的面頰上,模糊了他的神情,一時竟叫阮青黛難以揣測,他此刻究竟是何心思。
想起阮太後的話,阮青黛咬了咬唇,緩緩起身,朝晏聞昭走了過去。
“掖庭獄裏很黑很冷,整夜都有人在哭喊……”
晏聞昭唇角扯出些弧度,仍是不為所動。
阮青黛話音微頓,慢慢地伸出手,牽住了晏聞昭的袖口,“就像另一個诏獄……你說過,今生絕不會再讓我受诏獄之苦……”
空氣倏然一滞。
晏聞昭眸光微閃,原本維持得極好的冷漠面具裂開了一道縫隙。沉默片刻後,那絲異樣才緩緩消失,重新彌合。
他轉身,拿着書卷坐回了圈椅中,“是你執意要去掖庭獄,否則朕豈會叫你待在那種地方。朕是許諾過你,卻只許諾過你。”
言下之意,還是不肯放了蘭苕和不歸。
阮青黛攥了攥手,放下手中食盒,将裏頭的湯羹端呈給晏聞昭,“究竟要如何,你才願意放了他們?”
晏聞昭握住她的手腕,阮青黛端着湯碗的手抖了抖,随即那湯碗就被接過,轉而放在一旁。
阮青黛的視線随着那湯碗移開,也輕飄飄地落在桌案上。
下一刻,她被拉着往前踉跄了一步,身子也被迫俯低,幾乎與晏聞昭額頭相抵。
二人挨得極近,呼吸都糾纏在一處。
晏聞昭低垂着眼,視線落在那近在咫尺的唇上,心念一動,忽然鬼使神差地擡手,扣住了阮青黛的下巴。
拇指在她唇瓣上摩挲兩下,随後竟朝裏面又探了探,在阮青黛愕然的目光下撬開了她的唇。
晏聞昭的眸色愈發暗沉,清冷的嗓音裏壓着些莫名的意味,“取悅我很簡單,但絕不是一碗甜湯……”
阮青黛睜大了眼,琥珀色的瞳仁似乎都震顫了一下。
晏聞昭望進她的眼裏,眸中暗潮翻湧。
話雖這麽說,但他其實心裏很清楚,阮青黛自幼循規蹈矩、恪守規儀,幾乎将那些世家規訓刻進了骨血裏,依照她兩世以來的脾性,怕是寧願轉頭撞死在這禦書房的梁柱上,也不會如他所願……
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裏已經隐隐泛起水花,晏聞昭眼睫一垂,遮掩了眸中欲色,終于松開手。
他動了動唇,剛想說些什麽,膝上卻忽然一重——阮青黛垂着頭,雙手撐在他的膝上,竟是有低下身的架勢……
晏聞昭身子一僵,垂眼看向阮青黛,眼裏滿是不可置信。
可驚詫過後,心裏那絲期待就像是荒原上的星星之火,頃刻間燎起熊熊火海。他第一反應是要将她拉得更近,然而手掌落下的瞬間,理智竟還是戰勝了本能。
晏聞昭終是伸手将阮青黛拉了起來,眸光晦暗地盯了她好一會兒,才湊過來吻住她。
不同于以往的強勢,這次落在唇上的卻是啄吻。他輕輕地親一下,便會看一眼阮青黛。
阮青黛被看得有些羞惱,想要躲閃,卻被他按住了後頸,動彈不得。那修長的五指輕輕插入發間,微微收緊。
女子的發髻被他掌下的動作揉亂,他順勢拔下了那挽着發的簪子,青絲頓時如烏墨般垂落,自他的指間流瀉而下。
禦書房內一片死寂,只剩下綿密的親吻聲和兩人逐漸急促紊亂的呼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阮青黛才被松開,她微蹙着眉坐在晏聞昭懷中,神色迷蒙,眼眸濕潤,面容既清冷又靡豔,看得晏聞昭眼底又熱了起來。
咚。咚咚。咚咚——
胸腔裏傳來震耳欲聾的心跳聲,震得他渾身血液都開始沸騰,甚至有些頭暈目眩。
昨日聽到那句“不要再妄想”時,他分明惱恨至極,無望地想要自暴自棄。沒想到只過了一夜,只是阮青黛假模假樣地服了軟,那點不切實際的幻想就又死灰複燃……
有那麽一刻,他甚至嫌棄自己的心跳聲太過吵鬧。
在胸膛裏、在皮肉下跳動有什麽用?又有何人能窺見?
若這一世阮青黛還想要他的命,不如就剖開胸膛,将這顆心鮮血淋漓地捧到她面前……
當真是下賤啊。
晏聞昭在心中叱罵了自己一句。
阮青黛慢慢地轉過身來,艱難地動了動唇,嗓音沙啞得不行,“能放蘭苕他們出來了嗎?”
晏聞昭笑了笑,眉眼間覆壓着的寒雪盡數消融,又變得溫潤柔和。
他擡手撫上阮青黛微紅的面頰,“自然。只不過……我還有一個條件。”
不過一炷香的時辰後,蘭苕和不歸便被從掖庭獄放了出來。
與其他橫着離開掖庭獄的宮人相比,他們已是不幸之萬幸,不僅能清醒地走出來,身上還毫發無傷,唯獨蘭苕有些虛脫。
回到九宸殿後,碧蘿立刻就給蘭苕診了脈,服了些湯藥,照看了她一夜。
第二日,這丫頭就又活蹦亂跳地出現在了阮青黛面前,好像被關在掖庭獄裏的一夜對她壓根沒什麽影響。
阮青黛坐在妝臺前,望着鏡子裏一邊替她绾發一邊有說有笑的蘭苕,心中勉強寬慰了些許。
“陛下。”
碧蘿率先發現走過來的晏聞昭。
阮青黛唇畔的笑意微微僵了一下,而蘭苕也難道露出些懼怕的神色,肩膀一縮,也跟着行禮。
晏聞昭淡淡地掃了她一眼,便收回視線,走到阮青黛身後,盯着銅鏡中的她打量了一會兒,才伸手摘下她發間的簪釵,“今日要出宮,穿戴不宜招搖。”
阮青黛一怔,“……出宮?”
“昨日你答應我的,忘了?”
晏聞昭垂眼看她。
阮青黛面露怔忪,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
昨日她在禦書房答應了晏聞昭的一個條件,原以為他又會趁機提什麽下流的要求,沒想到竟只是要帶她出宮?
似乎看穿了阮青黛的心思,晏聞昭掀起唇角,“還是你希望我換一個……”
“走吧。”
阮青黛連忙站起來,打斷了他的話,“現t在就出宮。”
今日休沐,晏聞昭不用上朝,也推掉了所有公務。在朝陽初升的時候,一架并不起眼的馬車就從宮門口駛了出去。
遵從“聖意”,阮青黛穿了一身淺青的百褶裙,發間簪了支步搖,除此以外便再無多餘的首飾,就連妝容也十分的素淨。
一旁的晏聞昭也難得換下了在宮中的裝束,而是配合她穿了身青色長衫,用一根青玉簪束了發,腰間綴着月白的玉佩,氣度溫潤,清貴如玉。
如此與阮青黛坐在一處,十分相配,俨然像是出身世家的翩翩公子攜夫人出游。
“要去哪兒?”
阮青黛掀開車簾朝外看了一眼,猜不透晏聞昭的心思。
晏聞昭卻仍在賣關子,“到了就知道了。”
阮青黛放下車簾,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意識到他們今日不僅沒帶侍婢随從,就連陸嘯也不見蹤影。
晏聞昭出行,何時會落下陸嘯?
還沒等阮青黛思索出什麽頭緒,馬車已經停了下來。
這麽短的時間,竟是連上京城都沒出……
晏聞昭掀開車簾下車,又回身将阮青黛攙了下來。
阮青黛擡眼便看見他們站在一座宅邸門前,而牌匾上赫然寫着“陸府”二字。
“這是……”
阮青黛眼裏閃過一絲錯愕,轉而看向晏聞昭,“陸嘯的宅子?”
晏聞昭替她理了理褶皺的衣袖,“今日你我就在陸府待上一整日。”
“……”
阮青黛懵了一下,心中隐隐有了個猜想,緊接着就得到了晏聞昭的确認。
“陸嘯與他夫人情深意篤,舉朝皆知。你我身邊也只有他們二人夫妻和睦,值得借鑒。”
阮青黛怔怔地盯着晏聞昭,一時覺得荒謬可笑,一時又覺得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