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057
暮色四合, 霞光漫天。
遠處,坤寧宮被燒紅的雲彩覆罩,就好像十數年前的某一日, 又陷在火光中一般。
阮青黛心中拿定了主意, 終于從摘星閣上走了下來。
蘭苕和不歸等在閣樓下, 兩個人都已經困倦地打起了哈欠。見阮青黛終于出現,才立刻站直了身子。
“姑娘……”
“回去吧。”
阮青黛郁結了數日的心情似乎有所好轉,眉眼也略微舒展了些。
回到九宸殿時,阮青黛就看見幾個內侍搬着厚厚幾摞奏章, 行色匆匆地往殿內走。
她微微一愣,“這是在做什麽?”
不歸拉住一人問了,這才知道晏聞昭吩咐人将禦書房裏的奏章全都搬回了九宸殿, 打算往後就在九宸殿內處理政務。
殿內, 四扇山水折屏隔斷出了一個小書房,牆邊還多了一方書架, 書架上只有寥寥幾本古籍。
阮青黛走過去, 從書架上取了一本,一轉眼,就看見所有奏章、印玺都還未來得及整理, 随意地壘放在書案上。
她下意識頓住, 第一時間就想起了阮太後囑咐自己的話。
“九宸殿如今像不透風的鐵桶一般, 姑母也無需你特意探查什麽,但若是聽到什麽, 看見什麽, 定要事無巨細地告訴姑母……”
阮青黛收回視線, 拿着書緩步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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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人們将書案收拾完沒多久,晏聞昭便回來了。
阮青黛掀起眼看了看他, 今日卻是連行禮也不願意了。殿裏的宮人紛紛福身行禮,唯有她一言不發地坐在原位,又埋頭自顧自地看書。
晏聞昭也不惱,揮揮手就屏退了宮人,走到她身後。
“在看什麽?”
他低俯下身,雙手搭在圈椅兩側,側面看就像是将她整個人都圈在了懷裏。
熟悉的氣息撲在頸側,阮青黛的脖頸一點點繃直,抿着唇沒有回答,只是合上書冊,叫晏聞昭看清上面的題字。
“蜀中八記……”
晏聞昭念出了書封上的字。
忽地想到什麽,他唇畔的笑意微微一僵。
“怎麽選了這麽一本枯燥乏味的。”
晏聞昭伸手,想要從阮青黛手中抽走這本游記,可阮青黛卻固執地不肯松手。
二人一時陷入僵持。
“如今連我讀什麽你也要管嗎?”
阮青黛轉過頭,對上他的視線,“陛下不會以為收走了這本游記,就能将我的心也困在這座皇宮裏吧?”
晏聞昭臉色微冷,攥着游記的力道緩緩收緊,然而下一刻,卻還是驀地松了手。
阮青黛垂頭,撫平了游記上的皺褶。
恰好上膳的宮人魚貫而入,兩人之間的氛圍這才和緩下來。
晏聞昭轉身離開,淡淡道,“用膳吧。”
兩人相對無言地用完了膳,便在殿中各做各的事。
晏聞昭坐在書案前,開始批閱奏章。阮青黛則回到了窗邊的坐榻上,繼續翻看着自己的游記。
二人在殿中隔着一扇屏風,難得相安無事、互不幹擾。
轉眼間夜色已深,阮青黛終于放下游記,去偏殿沐浴更衣。再回來時,她已經換了一身素色寝衣。
經過屏風時,她的餘光朝書案後瞥了一眼,便見晏聞昭仍在燭臺邊批閱奏章。
他穿着一襲玄青色常服,玉冠束發,即便是靠坐在圈椅中,也是身姿挺括。
不知那些奏章上究竟寫了什麽,他眉心微蹙,但卻還是壓抑着情緒,禦筆一揮,行雲流水地一一批複,俨然是位勤勉為政、勵精圖治的君王。
阮青黛的步伐停頓了一下,直到晏聞昭察覺到什麽,擡眼看過來,她才忙不疊地別開視線,匆匆走開。
她坐回妝臺前,任由蘭苕替她拆下了發間的釵環,将一頭青絲散了下來,細細梳理了一番。
蘭苕退下後,阮青黛躺回了榻上,手裏卻還拿着游記。她靠在床頭,借着一旁的燭臺繼續翻着游記,只是注意力卻再也不能集中在那t些文字上。
夜闌人靜,殿內只剩下噼啪的燭火聲,和奏章的簌簌翻頁聲。
阮青黛看着映在屏風上的伏案身影,一時有些恍惚,忍不住回憶起了前世。
前世,在她最初的印象裏,晏聞昭一直都是陰郁偏激、喜怒不定的,那時又恰逢災禍不斷,上京城人人都在傳他是個不祥的災星,所以她一直覺得他就是個殘暴不仁,連上天都不能容忍的昏君。
可偏偏後來,她無意間窺見了那與“昏君”格格不入的一幕。
那年黃河水患,民不聊生。消息傳到上京城時,恰好晏聞昭被頭疾折磨得痛不欲生.然而聽得黃河水患的奏疏,他仍是頂着頭疾離開了九宸殿,硬生生在禦書房熬了三天三夜。
阮青黛再見到他時,已是三日後。彼時他雙眼熬得通紅,整個人憔悴得不成人形,一入殿,就倒在床榻上昏睡了過去。
半夜聽得幾聲夢呓,她好奇地湊近分辨,含糊不清的呓聲竟句句都是赈災事宜……
從那一刻起,她心裏便生出些動搖。
即便晏聞昭睚眦必報、手段狠厲,還有疾在身,人人稱之不祥……
可他似乎,并不是一個昏君。
屏風後忽然傳來了衣料窸窣聲,打斷了阮青黛的回憶。
她微微擡眼,這才看見晏聞昭放下奏章,動作極輕地起身去了偏殿。
多半是去沐浴了……
阮青黛遲疑片刻,也放下手裏的游記,輕手輕腳地翻身下榻,朝屏風後的書案走去。
書案上的奏章已經被分門別類,放得整整齊齊,正在批閱的一本甚至就攤開放在最上面。
阮青黛只是大概掃了一眼,便發現是在以前朝史書為引,影射太後幹政。
阮青黛扯了扯唇角,眼裏帶着些嘲意,卻不知是在嘲諷自己,還是在嘲諷有意試探的晏聞昭。
眉眼間的遲疑一掃而空,她直接伸手拿起了那本奏章,一目十行地讀完,又自如地去拿了第二本、第三本……
晏聞昭沐浴完回來時,在殿門外停頓了片刻,才舒了口氣,推門而入。
回來的第一時間,晏聞昭并未立刻走向書案,甚至連看都沒看一眼,就走向了床榻。
蒼色的紗帳半系半垂,阮青黛側躺在床榻上,如墨的發絲披散着,逶迤在她的肩頭、腰肢。她阖着眼睡了過去,一只手臂垂在榻沿,指尖正下方便是那本讀了一半的蜀中游記。
晏聞昭将那游記取走,随手掂了掂,忽然冒出個念頭。
他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目光落回阮青黛那恬靜的睡顏上,眸光愈發幽沉。
片刻後,他伸手,指尖在她頰邊輕輕刮了一下,這才下定決心地起身。
燭影憧憧,晏聞昭繞過屏風,步伐頓住。
書案上,最上面幾本奏章微微歪斜,明顯有被挪動的痕跡——
晏聞昭唇畔的笑漸漸沉了下去,面上覆了一層暗影,神色莫測。
若窺探者有心,斷然不會留下如此拙劣的痕跡。所以她是故意的,故意翻看奏章,又故意叫他看見自己翻看過的痕跡……
分明是小人行徑、暗昧之事,竟也叫她做得坦蕩如君子。
一時間,晏聞昭竟不知自己是該怒還是該笑。
她這是在向自己宣告,她會站在阮昭芸那一邊,而且是光明正大、坦坦蕩蕩地站在阮昭芸身後……
這就是她的答案。
晏聞昭回身,重新看向那掩在蒼色紗帳後的人影,眸底仿佛凝結着重重陰雲,隐隐閃過一絲雷霆。
半夢半醒間,阮青黛覺得自己像是忽然被抛進了波瀾洶湧的海水裏,難以喘息。
然而下一刻,一個巨浪打過來,周遭那些浪潮竟又變成了熾焰,緊緊挨着她,一寸一寸地灼燒着……
她驀地驚醒,急促地喘着氣。
眼前一片昏黑,唯獨剩下紗帳上浮動的些許月輝。
阮青黛側躺在床榻上,面頰已經飛上兩抹酡紅,額上也沁出了細細秘密的汗珠。
而她身後,一具寬闊的男人身軀幾乎密不可分地貼着她,熱氣便是源源不斷地從他身上傳來。
察覺到自己的衣裙被掀起,阮青黛的眼裏驟然恢複清明,一把捉住那只作亂的手,掙紮起來。
“……不碰你。”
出乎意料的,男人啞着嗓音在她耳畔留下一句。
阮青黛微微一怔,按着那手掌的力道也略微收了些。
誰料男人就趁着她恍神的這一瞬,将她的腿微微擡起了些……
阮青黛眼睫重重一顫,身子僵住。
二人理解的“碰”顯然不一樣。
阮青黛咬牙,攥緊了身下的被褥,只覺得腿間被摩擦得生疼。
晏聞昭今夜倒是格外的沉默,可動作卻是克制又癫狂,到後來還将她翻過身來,不依不饒地折騰着她,似是受了什麽刺激。
阮青黛眼神迷蒙,望着男人那張陰晴不定的俊秀面龐,忽地想起什麽,于是終于明白了他的異常。
晏聞昭垂眸對上她的視線,臉色微微一滞,随即有些欲蓋彌彰地擡手,徑直罩在她的雙眼上,更緊密而強勢地覆了下來。
***
第二日,阮青黛醒的早了些,給身上擦了藥膏,又更衣梳洗後,她就去了坤寧宮向阮太後請安。
阮太後恰好在用早膳,便叫芸袖為阮青黛也添了副碗筷。
昨夜翻看奏章的事,阮青黛也沒有藏着掖着,而是直接告訴了阮太後。
阮太後笑了笑,也不惱火,只是問了一句上奏疏的是什麽人。
阮青黛頓了頓,眼睫一垂,“青黛看得匆忙,倒是未曾留意……”
“如今的朝堂上,諸如牝雞司晨一類的言論,确實是越來越多了。”
阮太後手一松,湯勺便落在粥碗中,發出當啷一聲,“眉眉,你是如何想的?”
阮青黛默然片刻,才輕聲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方可居之。這是百年前,女帝姜峤傳位于文帝時說的話。可見為君者是男是女,是什麽血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德行和才能。”
阮太後眼底掠過一絲異樣,若有所思地收回視線,喃喃着,“哀家竟沒想到……”
阮青黛擡眼,“姑母說什麽?”
阮太後笑着轉移了話題,“你今日熏了什麽香?哀家怎麽聞不出來?”
阮青黛神色微滞,順着她的視線望向自己腰間垂系的銀熏球,“是碧蘿自己調制的香,我也不知她摻了些什麽……”
“原來如此。”
阮太後沒再多問,又給阮青黛多夾了些點心,敦促她多用一些。
待阮青黛離開了坤寧宮,芸袖才走到阮太後身後,與她低聲耳語,“那熏球裏的香,若日日熏染,會致使女子不育。”
阮太後眸色一沉,驀地看向芸袖。
“不過娘娘放心,那藥用得十分溫和,并不會傷及女子軀體。往後停用了,大姑娘還是能孕育子嗣的……”
阮太後的神色這才好轉,點了點頭,“如此也好。”
想起什麽,她又吩咐芸袖道,“傳晏嶼進宮,哀家有事要吩咐他去做。”
“是。”
芸袖躬身退下。
阮青黛回到九宸殿時,晏聞昭也已經下朝回來,就在殿中批着奏章。
想起昨夜從睡夢中被他吵醒,阮青黛心中便惱火,一聲不吭地扭身朝另一邊走去,蘭苕沒心沒肺地,也緊随其後,當做晏聞昭不存在。
唯有碧蘿,還算恭謹地欠身行禮,“陛下。”
晏聞昭神色淡淡,繼續翻看着奏章。
阮青黛回到床榻邊,尋找自己昨夜看剩下的《蜀中十記》,卻不料床上床下竟是都未找到。
蘭苕和碧蘿也都幫着她四處翻找。
“會不會是宮人收拾寝殿時,放回書架上了?”
碧蘿小聲揣測,往屏風那頭看了一眼。
阮青黛咬了咬唇,目不斜視地走到屏風後,站在書架前,卻還是沒有找到那本游記。
“把游記還給我。”
她驀地側身看向晏聞昭,語氣不善。
晏聞昭擱下筆,從奏章下翻出那本游記,雙指捏着在她眼皮子底下晃了晃,“就這麽愛看?”
阮青黛伸手去搶,卻撲了個空,反被晏聞昭拽着手腕扯了過去,跌坐在他的腿上。
晏聞昭攫住她的下巴,低頭就親了下去。
屏風後,蘭苕聽得什麽動靜,剛想走過來看個究竟,卻被碧蘿不動聲色地拉住。
“榻下好像有本書,我夠不着,你看看是不是姑娘要的游記。”
“你的胳膊比我長多了,你都夠不着,我如何能夠着?”
“……”
最終,蘭苕還是沒拗得過碧蘿,趴伏在地上往床榻下看,卻是一本書的影子也沒瞧見。
另一邊。
晏聞昭終于松開了阮青黛,二人t皆是氣息不穩。
阮青黛面紅耳赤,卻又顧忌着還有人在殿內,連句叱罵都不敢出聲,推着他的肩膀就要起來。
晏聞昭卻仍是箍着她,湊近嗅了一口,低聲道,“好香……”
他的目光循着那香氣看去,觸及那枚銀制熏球時停頓了一下,随即伸手将那熏球拿了起來,細細打量。
阮青黛心裏一咯噔,面上卻沒露出分毫。
碧蘿與她說過,這香裏用的藥十分溫和細微,便是連宮中太醫也檢查不出什麽,所以晏聞昭更不可能看出端倪。
“聞倒是好聞,但下次別熏這種了……”
晏聞昭松開那熏球,神色如常,“我更喜歡花香果香的甜味。”
“……可我自己喜歡。”
阮青黛重重地推了他一把,飛快地起身。
“游記不要了?”
晏聞昭在她身後問道。
阮青黛身形一頓,咬牙切齒地轉身。
晏聞昭也站起來,将游記塞到她手中,似笑非笑地,“好好讀,認真讀。讀完了,我可是要來考你的。”
阮青黛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卻猜不透他的心思,于是奪過游記,匆匆離開。
回到屏風另一邊,阮青黛就看見蘭苕還匍匐在地上,張望一番,才狼狽地直起身,看向碧蘿,“你究竟在哪兒看到書了?”
碧蘿見阮青黛回來,才後退一步,“許是我方才眼花了。”
“你……”
蘭苕滿臉埋怨地站起身,一轉眼看見阮青黛手裏的游記,“姑娘,書找到了?”
“嗯。”
阮青黛在窗邊的安樂椅上坐下,翻開游記。
一股新鮮濕潤的墨香鋪面而來,與昨日陳舊的氣息截然不同!
她垂眼,映入視線的竟不再是黑白文字,而是一張張随手勾勒的秘戲圖……
阮青黛驀地瞪大眼,揚手就将那好不容易找回來的游記丢了出去,就好像丢出了一塊燙手山芋。
游記被擲落在地上,攤開的書頁朝着地面。
阮青黛難以置信地瞪着眼,兩頰瞬間漲得通紅。
昨夜看還是好好的一本游記,怎麽,怎麽一夜之間突然變成了滿紙的秘戲圖?!
回想起那不堪入目的筆觸,她忽然意識到這秘戲圖是出自何人之手……
晏聞昭這個厚顏無恥的瘋子!
震驚與荒謬幾乎要從她的眼眸裏溢出來。
“怎麽了姑娘?這書裏有蟲子嗎?”
蘭苕面露不解,低身就要去拾那攤在地上的游記。
“別動!”
阮青黛一驚,慌忙出聲。
趁着蘭苕愣神的工夫,她已經搶先沖了過去,将那游記一把拿了起來,三下五除二地撕碎,聲音微顫,盡是羞惱。
“拿個火盆來……”
“啊?”
書案前,晏聞昭提着筆,就聽見屏風後又是撕書又是燒紙,唇角一勾,神色又變得和煦如春風。
時日推移,秋意愈涼。
新帝登基後已有一段日子,朝堂和後宮的時局似乎都逐漸安穩下來,卻也不能叫安穩,而是陷入詭異而平靜的制衡中。
朝堂上,太後和新帝的兩個陣營已經雛形初現。
太後雖沒有再臨朝攝政,但卻還把持着禦史臺和文淵閣,新帝雖然文有蘇妄、武有陸嘯,還在各部安插了從前的東宮屬官,可仍是事事受太後掣肘。
雙方誰也不讓着誰,可卻也誰都壓不倒誰,眼看着就是拉長戰線的一場争鬥。
而後宮中,阮青黛夾在皇帝與太後之間,分明是該深陷其中、難以自拔的處境,她卻始終維系着整個三角的平衡,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阮太後時不時會無意地叫她刺探些什麽,或是做些什麽,阮青黛無一不應,只是每一樁每一件都在晏聞昭的眼皮子底下完成,從來不避着他。
而晏聞昭竟然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裝作什麽都不知道,任然縱着阮青黛這個“奸細”,二人之間似是在較勁一般。
除此以外,阮青黛不知何時沉迷起了打葉子牌。
她如今已經習慣了在去坤寧宮之前,被不歸打扮成極受苛待的模樣,不過晏聞昭沒再強求她戴那根銀鏈。
阮青黛每日去坤寧宮從,除了請安,便是和阮太後、和芸袖打葉子牌。最初是一個時辰,後來是半日,如今已經會在坤寧宮待到黃昏時分。
是日,晏聞昭批完奏章,在九宸殿的偏殿召見了蘇妄和陸嘯等人。
議完政事,一行人三三兩兩地退出了偏殿。
“陛下為何不在禦書房辦公,非要在這九宸殿?這于禮不合。”
蘇妄皺着眉說道。
陸嘯挑了挑眉,“蘇大人聽說過守財奴嗎?守着滿屋子財寶不肯離開半步的那種……”
蘇妄不理解地轉頭看了一圈四周,“財寶?陛下是天子,還會在意這些金銀俗物?”
“……我只是在打比方,比方,懂嗎?”
陸嘯第一次遇到比自己還耿直的腦子,正要繼續解釋,卻被追上來的不歸打斷。
“陸大人,陛下喚您回去。”
“……”
陸嘯一驚,驀地轉頭看向半掩着的殿門,懊悔地扇了自己一個嘴巴。
他喪眉耷眼地進了殿,向晏聞昭拱手行禮,讪讪地,“卑職剛剛不過是在與蘇大人說笑……”
原以為是自己的調侃被聽見,又難逃一劫。誰料晏聞昭竟只是掀起眼看他,神色寡淡。
“你與他說笑,關朕什麽事?”
“……沒事沒事!”
陸嘯轉憂為喜,又咧開嘴,“陛下還有什麽吩咐?”
晏聞昭擱下筆,往椅背上靠了靠,眼簾半搭着看向陸嘯,坐姿懶散,眸光卻沉沉的,帶着些心事。
晏聞昭如此詭異的凝視和沉默,叫陸嘯渾身發毛。
短短幾秒,他已經懷疑自己因為知道太多,要被滅口了……
“你與你夫人,最近還是恩愛依舊?”
平靜而和緩的語調,落在陸嘯耳裏卻猶如晴天霹靂。
陸嘯後背唰地出了一層冷汗,腿一軟,整個人就跪了下去,“陛下!茹娘她什麽都不知情,求您饒她一命!”
晏聞昭神色一頓,“你腦子壞了?”
“……”
陸嘯冷汗漣漣地擡頭,“陛下不是要誅卑職的九族?”
“……”
晏聞昭随手将桌上的奏章扔砸了出去,正中陸嘯的額頭,冷笑,“朕現在倒是想砍了你的腦袋。”
這就是沒想過滅口的意思……
陸嘯被砸清醒了似的,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您怎麽突然問起茹娘……”
“朕是想問,”晏聞昭眉宇間掠過一絲躁郁,他擡手揉了揉眉心,“你與你夫人,尋常都聊些什麽?”
陸嘯呆住,有些不确定自己聽到了什麽,重複道,“聊,聊什麽?”
晏聞昭已然有些不耐,“對。聊什麽。”
說來好笑,他與阮青黛糾纏,算上前世也有近三年。這三年裏,他們同榻而眠,做盡了親昵之事,可卻不知一點夫妻相處之道。
這段時日,他在九宸殿與阮青黛朝夕相處,這在前世是從未有過的。
即便是他忙于政務,一心撲在處理公文和與阮太後鬥法上,可時不時的,還是會被阮青黛牽引去心神。
他總想要與阮青黛更親近一些,再親密一些,不止是唇齒交纏、肢體缱绻的那種親密,而是就連心都貼在一處的親密……
晏聞昭只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卻不知該如何得到。
阮青黛自然不會給他答案。思來想去,他能求助的人唯獨剩下陸嘯。
“夫妻之間,還需要特意想着聊什麽嗎?”
陸嘯露出些費解的神色,“卑職每日回府,跟茹娘都有說不完的話要講,朝堂上發生了什麽,今日想吃什麽,哪家鋪子在賤賣好看的首飾,天氣涼了要添衣,桂花落了能釀酒,就連不小心将衣裳劃破了,都會被數落大半個時辰……”
晏聞昭聽着,眼前仿佛都有了那吵吵鬧鬧的畫面,可他心中竟生出一絲豔羨。
“為何她與朕待在一處時就從來不會說起這些……”
他皺着眉,喃喃自語。
陸嘯終于反應過來晏聞昭在苦惱什麽,表情頓時變得極其精彩。
還能因為什麽?自然是因為人家根本就不願同你做夫妻,也不願與你多說一句……
這話陸嘯只敢埋在心裏嘀咕,是萬萬不敢說出口的。
不過也不用他多嘴,晏聞昭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多愚蠢。
他垂下眼睫,眸底閃過一瞬的失落和自嘲,轉而神色如常地看向陸嘯,“今日之事,你若敢透露半個字……”
“卑職不敢!”
陸嘯連忙應聲,“陛下若無其他事,卑職就先退下了!”
晏聞t昭揮了揮手。
陸嘯如蒙大赦,飛快地退了出去。
晏聞昭獨自靜坐了片刻,才轉眼望向殿外,外頭已是一片暮色。
他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喚了一聲不歸。
然而進來伺候的卻是另一個宮人,“陛下……不歸跟着郡主去坤寧宮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見晏聞昭神色沉沉,似是不快,那宮人連忙補充道,“郡主這些日子喜歡上了葉子牌,許是同太後玩得盡興,忘了時辰……”
晏聞昭掀起唇角,慢慢扯出一絲笑。
阮青黛會沉迷葉子牌這種小玩意兒?說到底不過是為了躲着他,不願與他整日待在一處。
“陛下,可要着人去坤寧宮催促一聲?”
宮人試探地問道。
“不必。”
晏聞昭起身,抖了抖袖袍,徑直往外走,“朕親自去。”
晚霞斜映,為整座皇宮鍍上了一抹濃重的赤金色。
阮青黛終于從坤寧宮走了出來,和兩位太妃在禦花園分道揚镳。
蘭苕維持的笑臉垮了下來,掂量着手裏的錢袋,“姑娘,奴婢看了這麽幾日,葉子牌有沒有意思奴婢不知道,但奴婢知道,輸錢一定沒意思……”
阮青黛難得被蘭苕這幅模樣逗笑。
“您還笑?”
蘭苕攥着一天天癟下去的錢袋,更加心疼,“您又贏不過太後和那些姑姑,成天盡給她們送銀錢了……咱們這些天少說也輸了一百金……”
“別這麽小氣,就當哄姑母開心了。”
阮青黛溫聲勸慰道。
跟在一旁的不歸也忍不住開口道,“一百金算什麽,郡主想要什麽,陛下不會給?哪怕是郡主将整個郡主府的身家都搭進去了,還有陛下呢。”
阮青黛眼睫低垂,唇畔的笑意微微收斂。
蘭苕也露出一言難盡的神色,剛要擡頭反駁,動作卻忽地頓住。
視線越過阮青黛,落在她身後,蘭苕結巴着開口道,“姑,姑爺?”
阮青黛面上的笑意一滞,緩緩轉身,只見年輕的禦史中丞站在不遠處,靜靜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