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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045

這麽多年來, 阮青黛第一次與阮皇後不歡而散。

從殿內走出來時,她還有些渾渾噩噩、神思恍惚。

她本以為,姑母這些年一直被困在這座皇城裏, 早已厭倦不堪, 也與她一樣想要逃離。誰料今日竟會是如此反應……

“眉眉?”

一直在殿外等着她的姜嶼迎了上來, 看見她的第一時間,臉上的笑意微微一僵,眉峰也不自覺蹙起,“怎麽了?你的臉色怎麽如此難看?娘娘同你說了什麽?”

阮青黛勉強扯了扯唇角, “先走吧,出宮再說。”

“……”

姜嶼愣了愣,沒再追問。

二人剛離開坤寧宮, 便有一宮人小跑着追上來, 說陛下還要召見郡馬爺,但此刻還有要事和太子商議, 所以讓郡主和郡馬先在禦花園等候。

阮青黛和姜嶼不疑有他, 便調轉方向,去了禦花園。

宮人将他們領到臨水的亭榭邊,就退了下去, 只留下他們二人站在樹下面面相觑。

“娘娘究竟與你說了什麽?”

姜嶼又問道。

阮青黛情緒已然平複, 将自己與阮皇後争執不下的事告訴了姜嶼。

姜嶼沉默了良久, 才嘆氣,“娘娘将你視作親生女兒, 要她眼睜睜地看着你離開上京城受苦, 她一時半會怕是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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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試探地看向阮青黛, “若是你能将事情的原委同她解釋清楚……”

阮青黛搖了搖頭,面上帶着些苦澀, “我還沒想好,要如何對她開口。”

“那便再想想……”

見阮青黛仍是愁眉苦臉的,姜嶼還是忍不住擡手,姿勢親昵地撥了撥她額前的碎發,“對了,再過不久就是皇後娘娘的生辰,想必那時她也消氣了。你精心準備一份壽禮,到了那日再與她好好說說。”

阮青黛遲疑片刻,才颔首道,“……也好。”

姜嶼的手指仍撥弄着她的額發,兩人之間的距離也有些近,阮青黛不大自在,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樹上突然掉下了什麽,恰好落在了她的頸側,輕飄飄的,觸感卻帶着丁點的刺痛。

阮青黛步伐一頓,霎時僵硬了身子。

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于是求助地看向姜嶼,聲音也微微發顫,“我頸邊沾了什麽?是爬蟲麽?”

姜嶼垂眸看過去,看見那棕色的一團竟也未能分辨,只能扶住阮青黛的肩,“別動,我幫你撣走。”

“……”

阮青黛僵立在原地,當真沒再動作。

姜嶼低身湊了過去。

二人立在樹下,挨得極近。一個颀長挺拔,一個身形婀娜,從後面看,阮青黛的面容幾乎被姜嶼遮擋得嚴嚴實實,只能窺見如雲的鬓發和發間簪着的步搖,且那步搖還在微微晃動。

姜嶼離得近了t,才看清阮青黛頸間壓根不是什麽爬蟲,不過是一團褶皺彎曲的落葉,于是低笑一聲,雙指拈起那落葉,在阮青黛眼前掠過,“看。”

看清姜嶼指間不過是片落葉,阮青黛才驟然松了口氣,如釋重負地拉開距離。

“郡主,郡馬爺。”

方才那宮人去而複返,小跑過來,向他們二人匆匆一福身,“陛下如今得空了,叫奴才帶郡馬爺過去。”

目送姜嶼和那宮人消失在石徑那頭,阮青黛才收回視線。

秋日的陽光還是有些刺眼,她提裙轉身,邁步走到廊檐下,尋了一處無人的陰涼地。

微風簌簌,樹影婆娑。

阮青黛剛剛站定,身後忽然襲來一陣陰風,緊接着,她的胳膊便被一只手掌攥住,一股大力猛地将她扯了過去。

阮青黛只覺得眼前的景象驟然一晃,整個人已被拖到了光線幽暗的角落裏,後背重重地抵在了水榭的雕花窗格上。下一刻,一道高大的身影已經罩了下來——

“……唔。”

阮青黛心口一驚,張唇欲喚,聲音卻被盡數堵了回去。

一股熟悉的清冽香氣鋪天蓋地的壓了下來,如冰冷的潮水般湧入她的鼻間、唇齒間,肆意侵占、攻城略地。

阮青黛瞳孔縮緊,眼底盡是震愕和驚懼,直到看清近在咫尺的那雙眉眼,對上那雙蘊着雷霆、浮動着沉沉怒意的眼眸,她的恐懼才逐漸平息,取而代之的卻是羞恥與惱恨……

耳畔一片寂靜,時而傳來錦鯉在池水中翻騰的動靜,除此之外便只剩下唇舌交纏的靡靡水聲,聽得阮青黛耳根發燙,掙紮的動作愈發用力。

待到二人的唇瓣分開,阮青黛只剩下喘息的氣力,若非後腰還橫着一只堅實有力的手臂,半扣半撐着她,她險些就要滑了下去。

“晏聞昭……”

阮青黛的聲音本就又輕又細,此刻帶着幾分哭腔,尾音發顫,愈發有種說不出來的暧昧嬌柔,“你,怎麽敢……”

這座皇宮尚且還未易主,此刻還是在禦花園,他便能背着人做出如此行徑!

穿着太子冠服的晏聞昭欺身立在阮青黛跟前,一手攥着她的手腕摁在窗棂上,一手攬着她的腰,叫她極近地貼着自己,掙脫不得。

晏聞昭扣着她,那張玉面卻陰沉得厲害,并不比她的臉色好看到哪兒去。

他冷笑一聲,幾乎也是從牙縫裏擠出一句,“這話應當我來問你。你怎麽敢?”

想起自己方才在亭榭中看見的那一幕,二人在樹下姿勢親昵,如鴛鴦交頸一般,晏聞昭心頭的怒火便又像澆上了一捧熱油。

他低身,幾乎和阮青黛鼻尖碰着鼻尖,“你怎麽敢在皇宮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同姜嶼你侬我侬、卿卿我我?!”

他怒極,一時連“晏嶼”也不喚了,竟是直接叫起了“姜嶼”。

“你竟暗中窺視……”

阮青黛僵硬了一瞬,咬着牙反駁道,“他方才不過是幫我……”

話一出口,她卻又驀地止住,濕潤的眼眸裏掠過一絲怨怼。

她憑什麽要對晏聞昭解釋?晏聞昭究竟有什麽身份立場在此處質問她?!

“何須我暗中窺視?這宮中如今都傳遍了,永嘉郡主與郡馬在宮道上手手相牽,如膠似漆、好不恩愛……”

晏聞昭譏諷道,“阮青黛,你是當我死了麽?”

阮青黛忍無可忍,驀地擡眼迎上他的目光,“他本就是我名正言順的夫婿……”

頸間一緊,話音戛然而止。

晏聞昭神色陰鸷,雙指扼着她的脖頸,不叫她再說出什麽激怒自己的話,“夫、婿……”

他重複着這兩個字,垂眸看她,面上的怒火忽然間都沉了下去,看似平靜下來,可那眼裏閃爍的偏執卻叫阮青黛愈發心驚。

下一瞬,桎梏着她的力道驟然消失。

晏聞昭竟然輕易地松開了她,後退一步,清隽的面容被樹影吞噬,好似也變得殘破不堪,叫人毛骨悚然。

“我這就去叫陸嘯殺了他。”

語畢,他拂袖轉身,那架勢絲毫不像是在吓唬人,而是真的動了殺念。

阮青黛一驚,驀地上前拽住了那玄色袖袍,“不!你不能……”

晏聞昭步伐沒有絲毫停頓,徑直往廊檐外走。

阮青黛與他的力氣無法抗衡,自然拉不住他,反倒被他向前的力道帶得一個趔趄,險些就要跌倒在地。

晏聞昭這才猝然轉過身,一手将阮青黛又撈回了自己懷中,眉宇間隐隐浮動着躁怒,“有什麽不能?你告訴我,如今還有什麽是我不能做的?”

“你是高高在上的東宮太子……”

晏聞昭冷笑,手掌在阮青黛的背上重重一按,叫她與自己挨得嚴絲合縫,恨不能揉進懷裏。

他一側頭,幾乎是貼着她的耳畔開口道,“是,今生與前世不同,我行事确是比從前多了幾分顧忌……眉眉,你果然是了解我的,可你還不夠了解我……”

阮青黛繃緊了身子,微微顫抖,啞着聲音道,“你想要的都已經得到了……你什麽都有了……為什麽就是不肯放過我?”

“自然是因為那些都沒有你重要……”

晏聞昭勾了勾唇,語調緩緩,眸中的偏執之色盡顯,“為了你,我不介意将前世之事重演一次。我會殺了姜嶼,讓你變成新寡,再求父皇賜道聖旨,冊封你為儲妃……父皇不願賜婚也無妨,他那身子想必也撐不了多久,待我即位,直接立你為後也未嘗不可,還省得再在東宮操辦一次婚宴……”

阮青黛驀地掙紮起來,卻被晏聞昭牢牢摁住。

那沉啞的聲音,随着灼熱的氣息,鑽入她的耳裏。

“眉眉,你該知道,你我之間究竟誰更能豁得出去……若你依着我一些,我尚且能顧全大局,不叫所有人難堪。可若你一定要像今日這般傷我,叫我沒了顧忌,那我也什麽事都能做得出來……”

晏聞昭的唇落在她的耳垂上,話音也變得略微模糊,可口吻卻是脅迫而篤定的,叫阮青黛再生不出絲毫懷疑。

阮青黛怔怔地睜着眼,面頰發燙,身上卻是發冷。

她竟還以為拿住了晏聞昭的軟肋……

以為這一世他投鼠忌器,不敢輕易對自己如何……

誰想到在他眼中,他們之間不過還是一場全憑他心意的圍獵,她仍是他高興時縱着、不快時便折辱訓斥的玩物罷了。

察覺到阮青黛反抗的動作停了下來,晏聞昭眉宇間的陰霾才逐漸散去,按在她背上的手掌也松了氣力,隔着衣衫自上而下地輕撫着。

不遠處隐約傳來幾個宮人的腳步聲和交談聲。晏聞昭眸色一沉,拉着阮青黛進了水榭中,阖上門。

他攬着阮青黛的腰肢,側身隐在牆角,以防二人的身影映在窗上被外頭的人瞧出端倪。

待二人站定,晏聞昭才收回視線,一低眼,目光卻剛好落在阮青黛纖細的玉頸上,落在那道方才被他扼制的紅痕上。

他眸色一黯,忍不住又低頭,薄唇覆了上去。

“你……”

頸間酥麻了一片,阮青黛臉色漲得通紅,險些就要發出聲音,最終還是死死咬着唇,将那聲音悶在了喉口。

直到宮人們的腳步聲離亭榭越來越遠,已經聽不見了,晏聞昭才直起身,不緊不慢地替阮青黛整理好松散的衣領,将鎖骨上那些痕跡一一掩蓋,可頸側的卻是鞭長莫及、再難遮掩……

阮青黛兩頰緋紅,眼尾也染着濕潤的紅暈,鬓發微微散亂,俨然一副被欺負過的模樣。

她低垂着眼,氣息不穩,卻一側身避開了晏聞昭的觸碰,自己摸索着扣好了衣襟邊的盤扣。

晏聞昭也沒再箍着她,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眉眉,別再惹我生氣。”

“……”

阮青黛看了他一眼。

自己狼狽不堪,他倒是衣冠整齊,連根頭發絲都不曾淩亂,那雙眉眼也恢複了素日裏的冷淡清遠。

晏聞昭擡手,撩開垂在阮青黛頰邊的碎發,眸色晦暗,“從明日起,每日來東宮……”

即便已經清楚他是個瘋子,阮青黛仍是被他的提議吓到,難以置信地瞪着他,“你尚未娶妻,我日日出入東宮,成何體統?!”

晏聞昭神色淡淡,“這不是孤要考慮的事。不論你用什麽理由,找什麽借口,往後必須日日讓孤見到你。”

“……”

“或者,也有個更簡便的方式。你今日回去便同姜嶼和離,來做孤的儲妃,我們便能日日夜夜都待在一處……”

“五日!”

阮青黛忍無可忍,咬牙道,“每隔五日去一次東宮。”t

晏聞昭頓了頓,掀起唇角,“三日。”

“……四日。”

阮青黛繼續讨價還價。

晏聞昭不着痕跡地蹙了一下眉,剛要開口,就聽到亭榭外又傳來漸行漸近的人聲,其中一道男聲還格外清楚熟悉。

“郡主方才就在此處,不可能走遠,還不去找?”

阮青黛顯然也辨認出了姜嶼的聲音,微微一愣,尚未來得及反應,就見晏聞昭邁步要往亭榭外走,竟是要與姜嶼正面相撞的架勢。

她眸光微縮,慌忙追過去攔下晏聞昭,擡手撐在了門板上,低聲妥協道,“三日就三日!每隔三日,我會親自去東宮,向太子殿下請教畫藝。”

請教畫藝……

這麽快就已想好了借口,聽着竟還真像那麽一回事。

晏聞昭眸光微閃,這才一聲不吭地又退回了隐蔽處。

“郡主?郡主您在哪兒?”

宮人們的喚聲越來越近,其間還摻雜着姜嶼急切的聲音。

阮青黛看了一眼倚靠在暗處的晏聞昭,見他沒有再發瘋的打算,才松了口氣,從袖中拿出一枚妝鏡,細致地理好鬓發和領口。

“咳。”

一聲幾不可聞的低咳。

阮青黛驚得轉頭看過去,只見晏聞昭神色莫測地看着她,屈起手指在頸間點了點。

她一怔,連忙對着妝鏡看向頸側,這才看見了那些許紅痕。

……衣冠禽獸。

阮青黛暗自咬牙,狠狠地瞪了晏聞昭一眼,無聲地念出四個字。

晏聞昭面無波瀾,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直到阮青黛拔下發間的玉簪,将簪尖對準了脖頸,他唇畔的笑意才霎時僵住。

阮青黛心一橫,握緊簪身劃了下去。

晏聞昭眸光驟縮,眉宇間掠過一絲驚駭,一個箭步沖了過去,擡手想要阻止,然而為時已晚——

那鋒銳的簪尖已經在那纖細玉白的頸子上淺淺地劃破了一層表皮。

“……”

晏聞昭扣着阮青黛的手腕,臉色發白。

他眼睜睜地看着細微的血珠從傷口處沁了出來,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不等他反應,阮青黛卻已經甩開了他的手,好整以暇地将簪子插戴回發間,在宮人們找進來的前一刻,一把推開門走了出去。

“我在這兒。”

“郡主!找到郡主了!”

水榭的門複又合上,衆人迎上來關切的話語與蜂擁而至的腳步聲都被隔絕在外,漸行漸遠。

而晏聞昭仍是一動不動地站在暗影處,像是還未從方才那一幕中回過神來,整個人如座雕像般僵在原地。

他心緒未定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盯着那自手背上蜿蜒到指間的血液,眉宇間竟是破天荒地掠過一絲恐懼。

他竟以為,阮青黛是不堪受辱想要自裁……

那一瞬,他腦海裏閃過無數畫面,燃着熊熊大火的诏獄,還有從大火裏救出來卻了無生氣的屍身。那曾經折磨了他數月的孤寂與痛楚又如毒蛇般,無孔不入地鑽進了他的身體裏,直到此刻還在延宕……

亭榭外。

阮青黛用絹帕捂着頸側,匆匆将一衆宮人帶離了晏聞昭藏身的水榭。

“眉眉!”

姜嶼迎了上來,一眼看見阮青黛頸間絹帕上的血跡,驟然變了臉色,“怎麽了?你受傷了?”

阮青黛強顏歡笑,“沒事,剛剛一不留神,被橫斜出來的樹枝劃傷了……”

姜嶼當即擡手,朝阮青黛的手腕探了過去。

阮青黛心口一跳,下意識躲閃開了他的觸碰,臉色略微有些不自然。

姜嶼神色微滞,卻也顧不上這樣的小插曲,轉而繞過她的手,掀開那捂着傷處的絹帕,只見那玉頸上通紅一片,隐隐露出一道淺淺的傷口。

阮青黛低聲道,“一點皮外傷而已,不礙事……”

姜嶼眉頭緊蹙,立刻轉頭看向宮人,“去叫太醫!”

太醫拎着醫藥箱匆匆趕來,當即就在園子裏替阮青黛簡單地處理了傷口。

待包紮完畢,阮青黛和姜嶼二人才出宮,上了回府的馬車。

見阮青黛一路上都沒怎麽說話,低垂着眼,像是三魂七魄都丢了一魄似的,姜嶼心中有些惴惴不安,主動開口搭話,告訴她皇帝今日召見自己并沒有什麽大事,只是問了幾句近況。

阮青黛也勉強收回心神,應和了幾聲,思緒卻又不自覺飄遠。

姜嶼也意識到她今日自禦花園出來後的不對勁,終于抿唇陷入沉默。

二人相對無言,好不容易才捱到馬車停下,回到了郡主府。

阮青黛剛邁步跨過門檻,就見府上的管事領着陸嘯走了過來。

“郡主,東宮的陸大人來了……”

阮青黛擡眼看見陸嘯,心裏一咯噔,“陸大人來郡主府,有何貴幹?”

姜嶼跟了過來,看見陸嘯,表情也警惕了些許。

陸嘯拱了拱手,“郡主,太子殿下吩咐下官來給您傳個話,叫您明日莫要忘了來東宮學畫。”

此話一出,姜嶼面露震愕,詫異地看向阮青黛,“什麽?”

阮青黛卻有些不敢看姜嶼,一雙眼睛只能盯着陸嘯,硬着頭皮開口道,“勞煩陸大人回去轉告太子殿下,我定會如約去東宮向他請教畫藝……”

“那明日,下官會親自驅車來接郡主。”

語畢,陸嘯才躬身離開了郡主府。

“……學畫?”

待陸嘯離開,姜嶼才一個大步攔在了阮青黛身前,神色複雜地盯着她,“眉眉,你們方才說的是什麽意思?”

阮青黛抿唇,掃了一眼四周圍簇的宮人,鎮定道,“皇後娘娘壽辰,我想繪制一幅江山圖贈予她。太子殿下精于畫技,願意指點我一二……”

“阮青黛!”

姜嶼猝然揚聲打斷了她。

阮青黛驀地擡頭看了他一眼,這才止住了他堵在喉口的千言萬語。

阮青黛臉色難看,徑直離開。姜嶼不甘心地跟了上去。

直到四下無人,姜嶼才一把拉住了阮青黛。

“這上京城有那麽多出了名的畫師,你偏要去東宮向晏聞昭請教?!”

他的口吻雖已經極力壓抑着什麽,但到底還是透着幾分質問的意味。

阮青黛攥了攥手,半晌才掀起眼,深深地看着姜嶼,“表哥。”

僅僅只有兩個字,便叫姜嶼心中那腔不知是妒還是怒的火焰頃刻被澆熄。

他定在原地,忽地冷靜下來。

是啊,他有什麽立場在這裏拈酸吃醋,質問這些?

阮青黛早已拿出和離書,言明二人的關系,是他一直死乞白賴地拖着,才讓彼此之間還維持着夫妻之名。

如今的朝夕相處,本就是他乞來的。難道還真将自己當作郡馬爺了不成?

“眉眉……”

姜嶼冷靜下來後便有些難堪,他動了動唇,艱難地出聲解釋道,“我并非是想要質問你,我只是擔心……你之前一直對太子避之不及,如今卻一反常态,要将自己送進東宮,送到他的眼皮子底下……到底為什麽?”

頓了頓,姜嶼自己也反應過來,神色一凜,“是他逼迫你了?”

阮青黛沉默片刻,才搖頭,“我是真心去學畫。”

“……”

姜嶼仍是不信。

“表哥可知,我最喜歡何人的山水畫?”

姜嶼不擅書畫,對此更不感興趣,回憶了半晌才勉強從記憶裏找出一個名字,“公孫……頤?”

“我苦練數年,也未得公孫先生的半分神韻。可偏偏晏聞昭的畫卻盡得精髓。”

阮青黛說道。

姜嶼啞然,心情又複雜起來,“即便他有能力教你畫技,可他對你心懷不軌,你若去了東宮,便如羊入虎口……”

“我自己會當心的。”

阮青黛低垂了眼睫,違心道,“況且,晏聞昭現在畢竟顧忌自己的名聲,不會對我做什麽……”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一句,幾乎已經聽不清尾音。

生怕姜嶼還要再追問什麽,阮青黛尋了個傷口隐隐做痛的借口,才得以脫身,匆匆回了自己的院子。

翌日一早。

阮青黛剛剛晨起梳洗,就聽得蘭苕進來傳話,說是陸嘯的馬車已經等在郡主府外了。

“這個時辰,太子殿下才剛剛下朝吧?怎麽就已經叫人來接姑娘了?”

碧蘿皺了皺眉,小聲道。

阮青黛望着妝鏡中的自己,苦笑了一聲,“去幫我收拾畫箱,将我平日裏用慣了的畫具都帶上……”

無論晏聞昭脅迫她去東宮做什麽,既然她已經對外聲稱是要去學畫,那做戲便要做全套。

于是一炷香的功夫後,阮青黛便帶着蘭苕,背着偌大一個畫箱,坐上陸嘯的馬車,去了東宮。

陸嘯将她送到東宮,便離開去忙別的公差了。

東宮的管事迎了出來,引着阮青黛去了連夜打掃收拾出來的畫室。

雖準備得倉促,可陳設布置卻十分雅致。

镂空雕花的架格,擺布着價值連城的畫屏t、瓷具,相隔一段距離的兩方畫案,上頭已經鋪陳好了筆墨紙硯。

畫室四周還垂着幾幅繪着水墨山水的紗簾,随着陣陣穿堂風吹過,揚起落下,起伏翻卷。

“郡主可還滿意?”

見阮青黛露出愣怔之色,東宮管事邀功似的問了一句。

阮青黛回神,收回視線,“太子殿下滿意就好。”

“那郡主在此處稍候,殿下忙完公務便來。”

阮青黛朝管事颔首,管事這才躬身退出了畫室。

“姑娘,坐一會兒吧。”

蘭苕走到桌邊,本想為阮青黛斟一盞茶,卻見她已經走到畫案前。

盡管畫案上已經備好了紙筆,阮青黛卻還是将那些推至一旁,從畫箱裏拿出了自己常用的畫具。

見阮青黛提筆蘸墨,已經要在白宣上作畫,蘭苕噫了一聲,“姑娘不是要來同太子學畫麽?太子未到,姑娘怎麽就先畫起來了?”

“許久未畫了,熱熱手。”

阮青黛扯了扯唇角,擠出一抹自嘲的笑。

昨日她回郡主府,一說要去東宮學畫,碧蘿當即就明白了其中關竅,也只有蘭苕,還天真地以為她真是來給晏聞昭做學徒的……

蘭苕不疑有他,卷起衣袖站到畫案邊,一邊看着阮青黛作畫,一邊為她研墨。

晏聞昭只身來到畫室時,便見到紗簾翻飛,他心心念念的女子就挽着衣袖立在畫案後,在白宣上一筆一劃。

一旁的蘭苕率先看見了他,剛要出聲,卻被晏聞昭制止。

見晏聞昭擡手示意她退下,蘭苕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讪讪地放下了手中墨碇,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晏聞昭走到畫案邊,接替蘭苕研起了墨。

阮青黛似是畫入了神,根本沒注意旁邊研墨的已經換了個人。

晏聞昭盯着她的側臉,見她神色專注,目光才微微下移,落在了她頸間。她今日的衣裳是高領,領口下隐隐露出了一角包紮傷口的紗布。

晏聞昭研墨的動作頓了頓。

“傷口如何了?”

他問道。

阮青黛聞所未聞,仍是低垂着眼,作畫的筆跡甚至連絲停頓都沒有。

晏聞昭這才明白,原來她并不是沒有察覺自己的到來,而是刻意忽略,不願搭理他。

他輕哂一聲,也不惱,直接丢開手中的墨碇,又伸手攥住了阮青黛的手腕,将畫筆從她手中抽了出來。

“過來。”

“……”

阮青黛被帶到一旁,被按着肩坐在了圈椅中。她的手搭在圈椅兩側的扶手上,微微收緊,全然不像面上裝得那般淡定自若。

晏聞昭居高臨下地望着她,随即低俯下身,手直接探向她的領口。

阮青黛一驚,霎時繃緊了身子想要閃躲,“光天化日的你又要做什麽?”

“只是看看你的傷口。”

晏聞昭制住她的動作,掀起眼看她,眸光微閃,“你以為我要做什麽?”

“……”

晏聞昭手指輕動,慢條斯理地解開了阮青黛的衣領,将那纏裹在頸間的薄紗也扯了下來,露出那道幾乎已經看不太出來的劃痕。

“我還以為,你只會對我狠心,沒想到對自己下手竟也這般重。”

晏聞昭嗓音沉沉,從袖中拿出一盒祛痕的膏藥。

阮青黛皺眉,“我來之前已經換過藥……”

晏聞昭卻置若罔聞,指腹在那清涼的藥膏上一抹,又不輕不重地貼上了阮青黛的頸側,細細潤開。

乍然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阮青黛微微嘶了一聲。

“昨日動手的時候,怎麽沒見你叫疼?”

晏聞昭動作微頓,垂眸看她,“疼也忍着。”

“……”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阮青黛只能別開臉,任由晏聞昭替自己重新上了一層藥膏。待他上完藥,重新系好紗布,她才忙不疊地系上衣扣,整理好衣領。

“殿下今日叫我來,便是要替我上藥?如今藥也上完了,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阮青黛想從圈椅中站起身,可晏聞昭卻不偏不倚地擋在她身前,沒有絲毫要退開的意思。眼見着站起來便會挨近他,阮青黛咬了咬唇,又坐回了圈椅中。

“不是要學畫麽?”

晏聞昭低垂着眼看她,“連一炷香的時間都未待夠,這學得算是什麽畫?”

阮青黛忍了忍,回擊道,“難道殿下還真得打算教我作畫?”

晏聞昭不置可否,終于退開身,走到畫案前,直接将阮青黛未畫完的那副畫拿了起來,“你若拿着這幅出了東宮,豈不是壞了我的名聲?”

“……這種時候殿下倒是顧惜自己的名聲了?”

阮青黛氣不打一處來,驀地起身,從晏聞昭手中奪回了自己的畫,“那昨日……”

話音一頓,她意識到什麽,将原本要說的話咽了回去,轉而道,“殿下硬逼着我來東宮時,怎麽沒想過名聲二字?”

晏聞昭好整以暇地卷着袖口,“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

“你我之間本就不清白,旁人再怎麽非議,我都認了。可我的畫技好端端在這兒,卻是容不得他們诋毀。”

“……”

晏聞昭雲淡風輕的口吻叫阮青黛愈發惱火。

可她又被噎得無話可說,只能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手掌不自覺就将那副畫作揉成了皺巴巴的一團。

見她氣得臉頰都有些泛紅,晏聞昭唇角扯出了些弧度,露出今日第一個笑容。他自然地擡手,在阮青黛鼻尖輕輕刮了一下,口吻裏帶着自己都覺察不出的寵溺。

“不是喜歡《雪嶺寒江圖》麽?今日便教你畫那一幅。”

阮青黛一愣,甚至都沒顧得上晏聞昭親昵的動作,滿腦子都只剩下《雪嶺寒江圖》。

晏聞昭将筆遞給她,她卻沒接,而是擡眼看過來,眉眼間覆着一層薄怒和冰冷。

“你有什麽資格教我《雪嶺寒江圖》?說到底,你也不過就是個仿摹得不錯的贗品高手。我便是要學,也該去請教公孫先生,憑什麽聽你的指點?”

晏聞昭定定地望着她,唇畔的笑意逐漸隐去,臉色也越來越冷。

畫室內的氣壓瞬間就低了下來。

半晌,晏聞昭才将筆擱回了筆架上,冷笑了一聲,“只可惜,你根本無緣得見公孫頤,便是見着了,他也不可能指點你這幅畫。”

他的口吻如此篤定,倒是讓阮青黛忍不住追問,“為什麽?”

“因為《雪嶺寒江圖》根本不是出自他的筆下。”

晏聞昭盯着阮青黛的眼睛,“他又能如何指點你?”

阮青黛一怔,張口便要反駁,“你怎麽知道……”

“我告訴你,我為什麽知道。”

晏聞昭面無波瀾地打斷了她,一字一句道,“因為那副《雪嶺寒江圖》從頭至尾都是我的畫作。”

阮青黛驀地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怎麽可能?!”

晏聞昭卻步步逼近,目光牢牢地鎖住她,“有什麽不可能?公孫頤從未承認那副《雪嶺寒江圖》是自己所作,最初也說是出自關門弟子之手。”

阮青黛面露愕然,“你是說……”

“我就是公孫頤的那個關門弟子。”

晏聞昭習慣性地扭動着手腕,眉宇間一片寡淡,隐隐透着幾分郁色。

“當初,我便是受公孫頤舉薦,才得以被太學錄用。你若不信,大可去太學調出那封舉薦信,看看署名是不是公孫頤。”

“……”

阮青黛僵在原地,死死地盯着晏聞昭,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或許也不必那麽麻煩。”

晏聞昭忽地想起什麽,轉身從一旁的暗格中取出一枚閑章,遞到阮青黛眼前,口吻既惡劣又殘忍,“那副《雪嶺寒江圖》你看了那麽多次,上面的印章不會不認得吧?”

阮青黛眼睫微顫,垂眸望向那枚印章——

“雲歸半山”四個字映入眼底。

阮青黛的一顆心驟然沉入谷底,她咬了咬唇,移開視線,“我不信……”

“你不是不信,而是不願信。”

晏聞昭勾了勾唇角,将那印章放在畫案上,“可事實如此,由不得你。”

他重新拿起筆,鋪平畫紙,也不管阮青黛是何反應,便自顧自地勾勒起了《雪嶺寒江圖》的輪廓。

墨汁在白宣上暈開層層底色,晏聞昭的眸底也蘊積着幽暗。

他知道阮青黛會失望,失望畫出《雪嶺寒江圖》的怎麽會是他這種人。

可他偏偏就是要拆穿一切,叫她看清楚,她曾經喜歡的、曾經傾慕的,不論是太學的寒門書生晏聞昭,還是畫出《雪嶺寒江圖》的“公孫頤”……都是他。

或者說,都是他的另一面。

她可以喜歡晏聞昭,傾慕“公孫頤”,那此刻知曉了一切,為什麽不能将那些本就屬于他的喜歡,再還給他?

日光傾斜,t線香燃盡。

白宣上的畫逐漸成型,阮青黛絞着雙手站在畫案邊,目光落在那與真跡別無二致的雪嶺江山上,又緩緩移至晏聞昭棱角分明的側臉上。

錯愕、不解、沮喪、痛苦,還有一些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的情緒,全部湧了上來,叫她眼裏也逐漸萦起了霧氣……

***

郡主府。

自钤山秋圍後,姜嶼已經辭去了太子詹事一職,被調去了戶部。

今日從戶部一下職回來,他行色匆匆,剛一踏進郡主府的門檻,開口便問身邊的下人,“郡主可從東宮回來了?”

“郡主早就回來了,可是……”

下人欲言又止,“一回來便将自己關在屋子裏,不願見任何人,連蘭苕姑娘和碧蘿姑娘也不讓進去。”

姜嶼臉色微變,連官服都沒來得及換,就立刻去了阮青黛的院子。

蘭苕和碧蘿都候在屋外,見姜嶼來了,紛紛行禮,“郡馬爺。”

“郡主怎麽了?可是在東宮受了什麽委屈?”

姜嶼問道。

蘭苕搖頭,“奴婢今日是跟着姑娘去東宮的。太子殿下教姑娘作畫,二人并未發生什麽争執,可姑娘從東宮回來,心情便不大好……”

姜嶼皺眉,擡腳走到屋外,篤篤敲門,“眉眉?”

屋內遲遲沒有人回應,姜嶼眉頭蹙得越發緊,剛想強行破門而入,卻聽得吱呀一聲。

屋門被阮青黛從內拉開。

姜嶼驀地上前一步,着急地上下打量她,見她除了臉色略微有些發白,再無其他異樣,這才松了口氣。

“我沒事……”

阮青黛嘆了口氣。

姜嶼點頭,“那就好……什麽氣味?”

一股燒灼的焦味忽然從屋內散了出來。

碧蘿也敏銳地嗅到了,神色一緊,“姑娘!可是什麽東西燒着了?”

阮青黛沉默,回頭看了一眼燃起的火盆,和火盆上揚起的紙屑,輕聲道,“……不過是些廢棄的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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