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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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青黛面頰微紅, 撐在被褥上的手指攥了攥，不自在地別開視線，目光在紗帳外掠了一圈。
似乎是夜色正酣的時辰, 屋裏屋外都靜悄悄的, 除了院子裏偶爾響起的蟲鳴, 再聽不到絲毫聲音。
而她待着的是晏聞昭的寝屋，睡的也是晏聞昭的床榻……
“今日從魏國公府出來時，天色已經不早了。”
晏聞昭一眼便能看出阮青黛在想什麽，解釋道, “宮門下了鑰，碧蘿姑娘無法進宮給皇後娘娘傳信。你又燒得厲害，事急從權, 我便自作主張先将你帶了回來。”
阮青黛點了點頭, 唇瓣微動，剛想說些什麽, 卻被鑽進窗扉縫隙的夜風吹得瑟縮了一下。
晏聞昭當即取了一件外袍, 給阮青黛披上，又将她的發絲從外袍下一绺绺理了出來。
他眼眸低垂，神色清冷, 可手指的動作卻十分細致, 溫柔得不像話。
“廚房裏還溫着藥, 我去端來。”
晏聞昭低聲說了一句，就直起身離開了屋子。
阮青黛望着他離開的背影, 略微有些出神。
很快, 晏聞昭就端着藥碗折返回來。
他在床邊坐下, 一勺一勺舀着漆黑的藥湯，濃郁的澀味瞬間在屋內蔓延開來。
嗅到那股苦味, 阮青黛秀眉微蹙，主動伸手去接藥碗，輕聲道，“我自己可以……”
晏聞昭動作頓了頓，竟也沒拒絕，而是直接将廚房裏最重的陶碗遞到阮青黛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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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甸甸的陶碗一落下來，阮青黛的手腕就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表情也僵了僵。
晏聞昭唇角一掀，直接端回藥碗，“還是我來吧。”
阮青黛只能無可奈何地收回了手。
晏聞昭坐近了些，一勺一勺地舀起深黑色的湯汁，喂到阮青黛唇邊。
阮青黛被苦得說不出話來，連表情都鮮活了不少。
晏聞昭定定地看着她這副有口難言的模樣，初時覺得有趣，漸漸地卻開始三心二意，浮想聯翩。
如此喂藥，自然是無比漫長，又加重了苦味。
若換作前世，他定然會用另一個法子。快刀斬亂麻，絕對讓阮青黛無暇顧及藥湯的澀味……
晏聞昭不動聲色地垂眼，目光落在阮青黛濕潤的唇瓣上。
阮青黛艱難地吞咽着藥湯，偶爾一擡眼，對上的也是一張溫潤清逸、不摻絲毫雜念的面容。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此時此刻，眼前這個看似高潔雅正的謙謙君子，腦子裏想的卻是覆身而下，撬開她的唇瓣，将藥湯盡數渡進去，然後再卷着她的舌尖厮磨……
“晏郎？”
見藥碗已空，晏聞昭卻仍拿着湯勺，阮青黛忍不住喚了一聲。
晏聞昭堪堪回神。
阮青黛提醒道，“喝完了。”
“嗯。”
晏聞昭斂目，随手将陶碗擱在一旁，再收回手時，指間竟多了一塊梨膏糖。
“壓壓苦味。”
晏聞昭将梨膏糖遞過來，阮青黛一怔，随即啓唇，小心翼翼地含下那塊梨膏糖，半點也沒觸碰晏聞昭的指尖。
“你很喜歡梨膏糖麽？”
想起他身上散發的清甜香氣，阮青黛問道。
晏聞昭放下手，雙指微不可察地搓了搓，“我嗜甜。”
聽到這一句，阮青黛不自覺愣了一下，心裏生出些詭異的熟悉感，卻不知是從何而起。
“離天亮還有些時辰，你再睡一會。”
晏聞昭扶着阮青黛躺回床上，替她掖好被角，放下紗帳，淡聲道，“我就在外面守着。”
阮青黛側過頭，欲言又止。然而霧蒙蒙的帳簾已經落下，她也只好收回視線，直愣愣地盯着帳頂發怔。
她昏睡了這麽久，已經沒了困意，再加上昨日發生了那麽多事，此刻更是無法安眠……
正胡亂想着心事，紗帳竟是又被從外掀開，晏聞昭似有所察，“睡不着，有心事？”
“……嗯。”
晏聞昭若有所思，随即在床邊的腳踏上屈膝而坐，背靠着床沿，“不如與我聊一聊？”
阮青黛咬了咬唇，卻不知從何說起。
屋子裏沉寂了許久，還是晏聞昭率先開口。
“你不願做太子妃，魏國公定是氣壞了？”
阮青黛苦笑，“否則怎麽會扇了我一耳光，又把我關進祠堂？父親說了，要一直關着我，直到我願意去向太子請罪……”
原來不僅是關禁閉，還動了手……
晏聞昭背對着阮青黛，于是也懶得再作僞裝，情緒都明明白白地挂在了臉上，眼裏盡是陰鸷。
他暗自琢磨着，前世只是将魏國公斬首處死，倒是有些便宜他了，這輩子不如就尋個由頭，賜他車裂之刑好了。
“父親自然是生氣的，這麽多年來，我是第一次違逆他，還是在如此重要的一件事上。在他眼裏，阮青棠是女兒，而我不過是個能換取阮氏榮華的工具罷了。”
趁着月色，阮青黛罕見地卸下了心防。
她自嘲地笑了一聲，低聲喃喃，“小時侯，母親易怒，時常對我發脾氣，我害怕得很，每日都盼望着能見到父親。那是我總覺得，母親厭惡我，我唯一能依賴的人就只剩下父親……”
晏聞昭默不作聲地聽着，面上的陰戾之色逐漸褪去，倒是多了些別的什麽。
“母親去世後更是如此。我告訴自己，要乖巧順從，才能贏得父親的喜愛。可沒想到父親表面上誇獎我的乖順，背地裏卻說見了我便想起母親，想要将我送去寧國侯府，交由外祖母教養。可舅父與父親本就不睦，因着t母親的死更是斷絕來往，他曾說，阮鶴年你活得好好的，憑什麽要我楚氏替你養女兒？”
晏聞昭皺眉。
“母親不疼，父親不愛，魏國公府想要丢棄，寧國侯府不願接納，這便是我幼時的處境。直到遇見姑母……”
阮青黛的語調略微緩和了些。
“這便是因禍得福。”
晏聞昭說道，“你雖沒得到父母的疼愛，卻意外得了皇後的親眼。我看得出，皇後娘娘偏愛你，視你如己出。”
“姑母待我自然是極好的，可宮裏宮外總有傳言，議論她疼愛我，甚至遠遠超過太子……”
“所以太子嫉妒你，怨恨你。”
阮青黛抿唇，沒有反駁晏聞昭的話，“我時常在想，究竟自己做錯了什麽，才會惹得身邊那麽多至親之人厭憎不喜……”
“阮青黛。”
晏聞昭打斷了她，“你為何偏要讨他們的喜歡？”
“……”
阮青黛啞然。
“就算他們都厭憎你又如何？就算這天下所有人都厭憎你，又能怎樣？”
晏聞昭神色淡淡，“不要想着如何改變他們的看法，你要學會的是反抗，是報複，是如何用自己的手段，讓他們即便憎惡，也不得不對你露出谄媚的笑。”
阮青黛錯愕地偏過頭，有些不相信這番話竟然出自晏聞昭之口。不過幸好，她未曾看見他的表情，否則更是要驚異憂懼。
“可我會害怕，我害怕事情失去控制，害怕一步錯步步錯，害怕一切會走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阮青黛喃喃道，“比起那些未知的風險，我寧願往後退一步。你知道嗎，對我來說，往後退比向前踏出一步，要簡單得多……”
“就是因為有你這種總想退一步的人，才會有越來越多得寸進尺的人。退一步不僅不會海闊天空，還會被步步緊逼，直到退無可退，被逼至死地。”
晏聞昭打斷了阮青黛。
他微微側頭，露出被陰影吞噬的半邊臉，陌生得如同另一個人。
“相信麽？就算你捅了別人一刀，也不是人人都敢報複你、傷害你，更多人會像你一樣，恐懼，畏縮，從此躲起來……這世上，比的就是誰更能豁得出去。”
阮青黛怔怔地盯着他，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若是你呢？若你被捅了一刀……”
晏聞昭驀地擡眼，記憶霎時被拉回了前世。
那藏着傀儡散的赤霞珠壺蓋，久違地湧回他的腦海。
一時間，有些情緒便如同迸發的火山岩漿，克制不住地往外翻騰。
片刻後，晏聞昭轉頭看向阮青黛，整張臉都陷進紗帳下的陰影裏，辨不清神色。
“若傷我的人是你……”
他擡手，語調既輕又慢。
眼見着那修長的手掌朝自己頸間探了過來，阮青黛僵在原地，只覺得一股森冷的氣息逼了過來。
有那麽一瞬間，她竟覺得這只手掌會死死扼住她的頸項，毫不留情地折斷。
阮青黛屏住呼吸，脊背忽地竄起一股寒意。
然而那冰涼的手指只是在她頸側輕輕一劃，撥開了那被汗濕的發絲。
“眉眉，那我只能願賭服輸。”
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嘆。
阮青黛呆住。
月色溶溶，涼風習習。
紗帳被吹動，忽然有一抹月色落在了晏聞昭的臉上，将他晦暗的眼底照亮，盡顯溫柔和深情。
月華在那張清冷如玉的面容上浮動，猶如微瀾的湖水，泛起一陣一陣的漣漪，蕩漾進阮青黛的心裏。
“好了，睡吧。”
晏聞昭笑了一聲，起身放下紗帳，回到桌邊坐下。
阮青黛神色怔怔，偏頭望着紗帳。
透過雪灰色的帳簾，晏聞昭在桌邊支着額小憩的背影顯得格外模糊而柔和。
阮青黛下意識擡手，捂住了心口，只覺得裏頭像是揣着一只小鹿，砰砰直跳。
***
夜色漆黑，東宮裏一片死寂，比平日裏更加壓抑。
寝殿只亮着一盞燭燈，姜嶼靠坐在榻邊，喝得爛醉如泥，身邊都是他随手甩開的空酒壺。
殿門忽然被從外推開，一個纖細窈窕的身影潛了進來，緩緩朝姜嶼靠近。
姜嶼醉醺醺地垂着眼，眼眶微微泛紅。直到看見一角雪青色裙擺，他才意識到有人違令闖了進來，登時大怒，擡手将酒壺擲了出去。
“滾——”
來人一驚，吓得倒吸了口冷氣，連連後退。
“太子殿下……”
一道怯生生的女聲在殿內響起。
姜嶼掀起眼，目光觸及少女面容的一瞬間，面上的躁怒和郁色通通凝滞。
他愣了片刻，有些不可置信地喚了一聲，“……眉眉？”
穿着雪青色宮裝的少女盈盈福身，一如既往疏遠地喚他，“太子殿下。”
姜嶼黑沉沉的眼裏驟然閃過一絲光亮，他站起身，踉跄着撲到了少女面前，一把扣住她的肩。
“你來了……你反悔了是不是？那日你同我說的話，都是賭氣，都不是真心的。是不是？”
少女似乎被他吓到了，聲音微顫，“太子殿下……”
姜嶼眸色一沉，扣在少女肩上的手緩緩松開，“你為什麽不喚我表哥了？從坤寧宮那場火之後，你待我越來越疏遠……”
他背過身，喃喃着自言自語，“不，你就從未同我親近過。你做什麽都是為了母後，你的心裏眼裏只有母後，只有母後在意的人，母後在意的事……”
正說着，一雙手臂忽然環住了他的腰。
少女的臉緊緊貼在他的背上，小聲安撫道，“我心裏是有你的……表哥。”
姜嶼身形一僵，反應了片刻，才驀地轉過身，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當真？”
少女面露羞赧地點了點頭。
姜嶼的目光逐漸變得熾熱而混沌，他撫着少女的臉頰，一邊靠近，一邊低低地喚她，“眉眉。”
他的聲音裏既有告誡，亦有懇求。
“即便你心中沒有我，你也只能是我的……”
頓了頓，姜嶼一把将人打橫抱起，朝床榻邊大步走去。
明黃的帳幔墜落，遮掩了帳內交疊的人影，最後一盞燭燈燃盡熄滅，寝殿內陷入一片昏暗。
逐漸明亮的日光透過雕花窗照進來，帳幔被風吹動一角，露出裏頭相互依偎着的一雙男女。
“殿下？殿下可醒了？”
寝殿外傳來幾聲輕喚。
東宮的侍從還記得姜嶼昨日的吩咐，不敢輕易闖進來，即便是裏頭半天沒回應，也只敢敲了幾下門，略微提高了音量，“殿下 ，魏國公求見……”
床榻上，姜嶼終于從宿醉中醒來，然而一睜眼，竟是溫香軟玉在懷。
“殿下……”
懷中人也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一擡臉，露出那雙有些神似阮青黛的眉眼，令姜嶼都恍惚了一瞬。
可阮青黛的那張臉從來都是古井無波，不像眼前這張臉，眼角眉梢都染着薄紅的春意。
“……湄兒？”
姜嶼眸光驟縮，竟說不出心中突然翻湧而起的是什麽滋味。茫然，驚愕，懊惱，自責，煩躁，還有一絲可惜……似乎各種情緒都有。
“殿下！魏國公求見！”
寝殿外的喚聲又大了些。
姜嶼眼裏霎時恢複了清明，立刻松開崔湄兒，臉色難看地掀開帳簾下榻，聲音冷冽低啞，“進來。”
殿外的侍從這才推門而入，榻上的崔湄兒驚叫一聲，一下裹着被褥縮到了床角。
隔着帳幔，侍從原本什麽看不見，可偏偏她這一叫，卻吸引了那侍從的注意。
看見那映在紗幔上的女子身影，侍從心中一驚，趕緊低下頭，回避了視線，“殿下，魏國公求見……”
“什麽事？”
姜嶼披上外衣。
侍從答，“說是昨日魏國公府起了場火，今日阮大姑娘就不見了……”
姜嶼動作一頓，驀地轉過身。
***
日上三竿時，煙水巷內也熱鬧起來，鄰裏街坊都打開着門戶，婦人們一邊坐在門口擇菜一邊唠着家常。
聊着聊着，就提起了巷尾新搬來的晏聞昭。
“那新搬來的書生，長得可俊了，好像還不曾婚配。讓我這想牽紅線的老毛病又犯了……”
“我勸你別多事了。那書生是太學院的，青年才俊，還愁找不着媳婦麽？有個姑娘常常來找他，我都看見好幾回了，一看就是高門大戶的千金。”
幾人議論着，忍不住又朝巷尾看了過去。
攀着綠藤的院牆內，換了一身青色裙裳的阮青黛站在玉蘭樹下。她仰着頭，望着透過枝葉灑下來的細碎陽光發呆。
“衣裳還合身嗎？”
一道聲音自身後傳來。
阮青黛回神，轉頭對上同樣穿着青色長衫的晏聞昭，忽然意識到兩人竟穿得如t此相配，面上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挺合身的。”
她昨日從魏國公府穿出來的衣裳都被汗濕了，這身是晏聞昭一早吩咐陸嘯去買的，還特意買了她最愛的青色。
“在想什麽？”
晏聞昭走到她身側。
“我總覺得，這個院子有些熟悉。”
阮青黛伸手扶了扶樹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好像，前世在這裏住過似的。”
此話一出，晏聞昭唇畔的笑意霎時褪去。
“是麽？”
他很快又恢複如常，雲淡風輕道，“我之所以搬到此處，也是因為對這間宅子一見如故。如此說來，我們前世豈不是住在一個屋檐下？”
這話阮青黛不知該如何回，于是只笑了笑作罷。
二人正在樹下曬着太陽，忽然聽得門外傳來一陣驚叫和官兵的叱罵聲。
阮青黛登時變了臉色，與晏聞昭相視一眼，尚未來得及作何反應，院門便被人從外頭一腳踹開。
“轟隆——”
兩塊本就破敗的門板重重地倒在地上，頓時灰塵四起。
晏聞昭不動聲色地拉着阮青黛往後退了一步，擡手攔在她身前。寬大的青色袍袖垂落，為阮青黛擋去了撲面而來的塵土。
直到灰塵散盡，晏聞昭才堪堪放下手。
他垂眼，目光從沾灰的青色衣袖上掠過，眼底隐約浮上一層薄怒。
這本是與阮青黛最相配的一套衣裳，剛穿上沒多久就弄得這般髒污……
“阮大姑娘，您果然在這兒！”
京兆尹領着一衆官兵聲勢浩大地從院門口走了進來，一看見阮青黛，登時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阮青黛咬了咬唇，剛想說什麽，就被晏聞昭擋在了身後。
京兆尹皺着眉上下打量晏聞昭，“你就是晏聞昭？”
晏聞昭眸光微動，拱手行禮，“不知大人到訪所為何事？”
京兆尹冷笑一聲，“有人告發你劫持魏國公府大姑娘，本官奉命前來搜查。如今人證在此，你還有什麽話好說？！”
“京兆尹府入宅搜捕犯人，需有文書和搜查令，二者擇一。”
晏聞昭平靜道，“敢問大人，可否交予在下一觀？”
京兆尹一噎。
他一早得了太子之命就匆匆趕來，一刻都不敢耽擱，哪還有時間去拟什麽狗屁文書。
“阮大姑娘就站在這兒，只要她指認你劫持的罪名，本官便不需要文書和搜查令！”
京兆尹朝身後揮了揮手，“來人，把晏聞昭扣下，押入大牢……”
“且慢。”
阮青黛從晏聞昭身後邁了半步出來，看向京兆尹，“大人明鑒，我與晏公子之間，從未有被劫持一說。所以，大人請回吧。”
京兆尹神色一僵，然而想起太子在他臨出發前的警告，還是心一橫，轉頭朝那些差役吼道，“耳朵都聾了嗎？大姑娘說此人就是劫持她的賊人，罪不可恕，還不将人拿下？！”
竟是要蠻橫來硬的了……
阮青黛臉色微變，下意識伸手去攥晏聞昭的衣袖，卻不料晏聞昭剛好也垂下手，兩人的手竟是巧合地握在了一處。
然而晏聞昭的動作只是頓了頓，下一刻便将阮青黛的手握得更緊了些。
正當那些差役蜂擁而上時，院門口突然傳來一道沉穩且頗有幾分氣勢的女聲。
“都住手！”
院中的衆人仿佛被定格，紛紛循聲望去。
陸嘯和碧蘿及時趕了回來，而站在他們中間的竟然是芸袖！
“芸袖姑姑……”
阮青黛心口一松。
幸好今日天不亮，她就打發碧蘿先去尋尚在宮外的芸袖，否則京兆尹來了這麽一出，還不真知該如何是好。
京兆尹不認識芸袖，卻一眼看見她腰間綴着的鳳佩，認出是皇後身邊的人，心裏登時一咯噔。
“本官是遵照太子之令，來此捉拿人犯晏聞昭。姑姑若有什麽吩咐，不妨等此間事了……”
“大人見諒，奴婢走這一趟正是為了晏公子。”
芸袖不卑不亢地上前，“皇後娘娘有口谕，讓奴婢帶晏公子和大姑娘離開此地，任何人不得阻攔！”
京兆尹将信将疑，“皇後娘娘要帶走大姑娘，下官自然是不敢阻攔，只是這晏聞昭……太子殿下和魏國公都說了，他是劫持大姑娘的罪魁禍首，皇後娘娘無緣無故怎會護着他？”
“大人是不相信奴婢的話？”
芸袖淡淡道。
“本官也是奉命行事，不得不謹慎。姑姑若只是口谕，怕是難以服衆。可有什麽信物做憑？”
“數年前我家娘娘落難，多虧一戶人家好心搭救，才平安誕下太子。為了報答恩公，娘娘特意将随身攜帶的熏球贈予他們。”
芸袖看向晏聞昭，“晏公子，如今那枚熏球就在你身上，不是麽？”
此話一出，連阮青黛都面露錯愕。
她轉頭，眼睜睜看着晏聞昭拿出了那枚牡丹紋熏球。
晏聞昭心裏什麽都清楚，卻揣着明白裝糊塗，“姑姑說的是這個？”
“正是。”
芸袖走到京兆尹身邊，用僅有他們二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先不論奴婢的口谕是真是假，您當真要攪和進這趟渾水裏？那金陵毒娘子精心打造的熏球，整個南靖唯有兩枚。晏聞昭是皇後娘娘的恩人之子，便是太子殿下在此，亦得感念救命之恩。”
京兆尹的表情登時變得複雜起來。
***
停雲苑。
這處別院是二十多年前皇帝興師動衆為阮皇後修建的，大到選址、測繪圖紙，小到挑選院子裏的盆栽、水池裏的金魚，都是由皇帝親自操辦，于是被民間傳為佳話。
其實南靖皇室自女帝之後，連着幾個皇帝都是情種，當朝皇帝亦是如此。
當初，阮皇後還是魏國公府的庶女，又遇人不淑被負心漢休棄。皇帝卻絲毫不在意她二嫁婦的身份，救她于水火之中，即位後更是力排衆議，封她為後。
自此，皇城內外再無人敢非議阮皇後的出身。
“其實我從前也只來過一次停雲苑。”
阮青黛跟着芸袖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掃視了一圈四周的景色，她忍不住低聲感慨，“陛下為了姑母，當真費了好大一番心思……”
芸袖笑道，“大姑娘還記得麽，你幼時第一次到這兒說了什麽話？”
“什麽？”
芸袖側頭，目光掠過一旁的晏聞昭，狀似不經意道，“你說，往後若是有誰能像陛下對娘娘一樣，對你好，你便要嫁給他。”
阮青黛的臉頓時一紅，“……這不過是幼時戲言，姑姑怎麽到現在還記得。”
她們二人在前面說着，後面的陸嘯忍不住看了一眼晏聞昭，壓低聲音嘲笑，“這是叫你往後也修個園子呢。”
晏聞昭自然也知道這番話是特意說給自己聽的，面上挂着不深不淺的笑，眼底卻是一片漠然。
這種事他上輩子并非沒做過，也沒見阮青黛有半分動容。可見幼時戲言的确是說了就忘，半點不能當真……
“姑姑，陛下一向不喜歡旁人踏足停雲苑。”
阮青黛忽然意識到什麽，有些不安，“我們這樣貿然過來，會不會惹得陛下不快？”
“陛下如今的身子是越發不好了，除了什麽要緊的政事，其他的消息根本不會傳進勤政殿……”
頓了頓，芸袖壓低聲音道，“有些事，娘娘已經着人開始準備，大姑娘你心裏最好也有個數。”
阮青黛當即就明白了芸袖的意思。皇帝剩餘的時日已經不長了……
這消息于她而言，有兩層含義。
一是無論姜嶼是否願意，他都會盡快迎娶太子妃。因為皇帝一旦駕崩，新帝的後宮至少三年不能大選。朝野上下絕不會允許後位空置三年，所以一定會想方設法，塞也要将太子妃塞進東宮。
二是姜嶼即位後，姑母對他的鉗制就會少很多。待到那時，很多事便會變得被動起來。還好再過不久就是科舉殿試，她與晏聞昭的這樁婚事不能再拖了……
另一邊，晏聞昭也聽見了芸袖的話，眼簾一垂，心中亦有自己的打算。
停雲苑的占地雖比不上其他皇家園林，卻足足有兩個魏國公府那麽大，四處都是空置的院落樓閣。芸袖卻偏偏将晏聞昭安置在了西南角落的洗墨軒，距離阮青黛住着的偃月閣，整整隔了一個停雲苑的對角線。
然而對此，芸袖卻說是阮皇後派人來傳的話。
“娘娘說了，在殿試之前，大姑娘最好不要與晏公子見面。一方面，是叫他專心備考，搏個功名。另一方面，也讓大姑娘冷靜下來想清楚，究竟是不是非他不可。”
“我明白了。”
阮青黛略微紅了紅臉，轉移話題t道，“蘭苕此刻還被困在魏國公府的祠堂裏，姑姑能不能……”
芸袖會意，“大姑娘安心，我會安排人将她接來停雲苑。”
阮青黛這才道了聲謝。
芸袖躬身告退，“時候不早了，奴婢還得回宮向娘娘複命，先行告退。”
芸袖剛走出偃月閣，身後卻忽然傳來一聲喚聲。
“師父。”
芸袖回身，只見碧蘿匆匆忙忙追了上來，“師父，徒弟學藝不精，近日一直在鑽研一個方子，但始終看不出究竟，能不能請您幫我看一眼？”
芸袖看了一眼天色，催促道，“快拿出來我看看。”
碧蘿一喜，立刻拿出藥方遞給芸袖。
芸袖只掃了一眼，神色就變得鄭重起來，她又仔細地盯着看了好一會兒，皺眉看向碧蘿，“這是哪兒來的歹毒方子？”
偃月閣內。
碧蘿臉色難看地将藥方遞給阮青黛，“這是選妃禮那日，繼夫人下在您湯裏的藥。奴婢方才将藥方給芸袖姑姑看過了……這的确是迷藥，可在迷藥裏還多添了一些不易察覺的苦寒藥物……”
阮青黛頓了頓，擡眼看她，“有毒？”
“不算是毒，可若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添在姑娘的湯食裏，姑娘便會肝失疏洩，情志抑郁。日複一日，若是久郁不解，不出半年，姑娘就會身困乏力，急躁易怒，從而性情大變……嚴重則會臌脹而亡。”
“臌脹？”
阮青黛一愣，腦子裏忽地閃過什麽。
碧蘿似是明白阮青黛所想，“《靈柩》中記載過，臌脹的症狀是腹脹，黃疸，全身水腫……姑娘，若奴婢沒記錯，夫人當年過世的病因，就是臌脹。而且夫人那兩年的确敏感抑郁，急躁易怒，大夫一直說她是肝氣郁結……”
阮青黛眸光震顫，攥着藥方的手驀地收緊。
若崔氏手裏有這種方子，她能下給自己，那十年前定然也能将這藥下進母親的湯食裏……
母親歇斯底裏的猙獰面目仿佛又浮現在眼前——
她曾以為是母親怨怼父親，遷怒自己所致，她在心底埋怨了母親多年，如今卻得知，一切或許不是母親自己所願，而是被歹人下了藥，藥物所害。
阮青黛眼眶微微發紅，望向碧蘿，一字一句道，“查，繼續查……”
碧蘿也咬牙，“奴婢定會為姑娘查清真相。”
***
從京兆尹那兒得了消息，姜嶼在東宮大發雷霆，當即進宮去了福寧殿。
皇帝龍體抱恙，阮皇後近日都在福寧殿侍疾。
可姜嶼趕到時，卻被宮人們攔住，說是皇後娘娘正在與諸位大臣議事，讓他在殿外稍候。
姜嶼強壓下怒火，在殿外等了一炷香的時辰，才等到以輔相為首的朝臣們從福寧殿出來。
“太子殿下。”
衆臣行了個禮，便揚長而去，什麽多餘的話都沒說。
這些人都是元老重臣，從前就連皇帝都得看他們的臉色，姜嶼自然也不敢冒犯，只能眼睜睜地目送他們離開。
宮人看着姜嶼的臉色，小心翼翼道，“殿下，娘娘喚您進去。”
姜嶼臉色難看地走進殿中，只見殿內被一架十二扇圍屏分隔開，圍屏後是他病重不起的父皇，而圍屏前，是正翻着奏章的阮皇後。
“母後為何一定要與兒臣作對？！”
姜嶼壓抑了一路的怒氣終于爆發，“您護着阮青黛也就罷了，可如今，兒臣要處置一個投機鑽營，想要附鳳攀龍的庶民，您都要插手？”
阮皇後穿着一襲深色宮裝坐在書案後，奏章一合，掀起眼看向姜嶼，“你父皇尚在病中，你進了殿不去關心他的病況，倒是先來質問本宮這些？”
“父皇病重，母後不是也沒有侍奉在榻前，而是在這兒與朝臣議政麽。”
姜嶼心中蘊着怒氣，說話便沒了顧忌，“兒臣已并非稚童，他們若有什麽事，也應當先來回禀兒臣，為何卻在此處受您的召見？後宮不得幹政，母後莫要忘了規矩。”
阮皇後眼裏倏地閃過一絲厲色，擡手将奏折摔到了姜嶼面前，“他們為何越過你來找本宮，你自己心裏不清楚麽？”
姜嶼皺着眉拾起地上的奏章，一翻開，連着幾本都是參他中斷選妃禮。
“你那日在選妃禮上離開的時候，就該想到這一天。身為一國儲君，卻如此任性妄為，不顧體統，那些老臣如何放心得下？本宮守了你父皇一整夜，剛喂完湯藥，就要應付他們……你當本宮願意替你收拾這些爛攤子？！”
“……”
姜嶼這才注意到阮皇後氣色不佳，眼下還覆着些烏青，渾身上下除了一支鳳簪，再沒有別的妝飾，于是襯得整個人愈發憔悴。
見狀，他心中的怒焰像是被澆了一盆冷水，雖還有火苗，但已經弱了不少。
“……母後息怒，是兒臣失言。”
姜嶼低下身，将那些奏章又放回了書案上，摞放整齊。他遲疑片刻，還是忍無可忍地咬牙道，“那個晏聞昭……”
阮皇後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京兆尹難道沒轉告你嗎？晏聞昭是本宮的恩人之子。即便他不是，本宮也見不得你們那些拈酸吃醋的髒手段。”
姜嶼臉色變得愈發難看。
阮皇後一改往日的平和，口吻都添了幾分刻薄，“你若當真要争，就該想方設法對眉眉好，而不是給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下刀子。”
然而這話卻讓姜嶼會錯了意。
“母後的意思是，我現在彌補還來得及？”
阮皇後垂眼，自顧自地冷笑了半晌，才站起身，從他身邊不緊不慢地經過，“聽說，你昨夜一直在寝殿裏借酒澆愁，那定是沒有好好休息。侍奉你的女官想必也辛苦了，你打算給她一個什麽名分？”
姜嶼眸光一縮，眉宇間閃過一絲錯愕和尴尬。
“方才本宮已與衆臣商議，這個月內東宮必須要迎進一位太子妃。無論是哪家貴女，無論你接不接受。”
姜嶼攥了攥手，重複道，“無論是誰？”
“除了眉眉。”
阮皇後說道，“待冊封完太子妃，你想給哪個女官名分，本宮都不攔着你。”
從福寧殿出來，姜嶼整個人都像是丢了魂似的，無論是什麽人向他行禮，他都置若罔聞，只是一味地拖着步子在宮裏漫無目的地走着。
活了這麽些年，他竟是第一次生出自己什麽都無法掌控的無力感。
夜色降臨時，姜嶼終于回到了東宮。
越過一衆迎上來的宮人，他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最前頭的崔湄兒。
他頓了頓，走過去，垂眼望向她，忽地啓唇，語調溫和得有些詭異。
“湄兒，你可願做孤的太子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