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寧桓微微蹙緊了眉,心底湧起了一絲煩躁的情緒:“廖先生死了……”
店小二見寧桓一副愁眉不展的摸樣,臉上不禁也露出了一抹惑色。說起問仙樓的那場火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現如今,還有将那事四處傳播的之人,也未免也忒不安好心了。店小二湊到寧桓身側,低聲地問道:“寧公子你今兒是怎麽了?從哪兒打聽來那個說書先生的?”
寧桓微抿了抿嘴,并未作出回應。黃澄澄的燈籠挂在外頭,酒肆漏出的溫黃暖光灑在了寧桓略顯郁結的臉上。他擡眸凝望着紅木牌匾上用黑色新漆寫上的“問仙樓”三個大字,眸光愈漸深沉。寧桓緘默了半晌後,搖了搖頭,轉身便準備離開。
小二在寧桓身後大喊道:“哎,哎——寧公子,您真不進來坐坐……”
那店小二的聲音聒噪,聽得寧桓心煩意亂,他擺了擺手:“改日再來了——”
寧桓回到了府上,獨自一人坐在桌案前思忖。白日間發生的詭谲之事正一件一件浮現在他腦海間。這麽說來廖先生是真,當年問仙樓中的大火也是真。寧桓蹙着眉不安地想道,那個白衣女鬼究竟想做什麽?還有那間古怪的酒肆中,他身側賓客口中的“有鬼”究竟又是何意?那滿屋子都是孤魂野鬼的地方,他是想告訴自己什麽?
寧桓拖着腮,打着蔫兒坐在案幾前,黑眸一眨不眨地望着遠處的燭臺陷入沉思。燭光微微搖曳,室內的光頓時暗下了幾分。寧喜走了進來,掀開燈罩置換上了新的燈燭。寧桓圓溜溜的眼珠子順着寧喜手中的動作轉了轉。“啪”地一聲,寧桓從案幾前猛地站起了身,連帶着身下的椅子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動靜。寧喜被那聲響動吓得手一抖,手中燃着的蠟燭都落在了地上,他急忙起身去拾:“少爺,您這是……”
“我要出去一趟。”寧桓一臉凝重地打斷了寧喜接下來的話。寧桓思來想去仍覺得心中忐忑不安。雖說肅冼似乎并不願與他提及當年有關他爹娘之事,可那白衣女鬼與“趙婉娘”一同出現,之後又發生了種種怪事,說來過于巧合,難以不讓人心生懷疑。
“少爺,可是老爺他……”寧喜撿起地上的蠟燭再擡頭時,他張望了眼周圍,這屋中哪裏還有他家少爺的半點影子。寧喜盯着敞開的屋門與屋外影影綽綽的夜色,他無奈地搖了搖頭:“可是老爺說了,今後不準你再出門了——”寧喜邊忙活地置換上新的燈燭,拖長的語調自言自語般地将那後半句喃喃地補上了。
寧桓這才踏出了寧府的大門,門後就追出了兩個人影。“他這是又去哪兒了?”寧老爺蹙着眉問道。
寧四攏着袖子,擡起頭小心翼翼地觀望了眼少爺離開的方向,他踟蹰了片刻後,回道:“這……這方向,看來少爺是又去找那錦衣衛了。”
“這都待了一下午了這還沒待夠呢!”寧老爺一甩袖子,重重地哼了一聲。
哎,這二人才放在一起呢,怎會嫌時間待得久了?寧四心中暗暗地道,不過要說這少爺,平日逃學翻牆倒是熟能生巧,這時候怎地會想到走大門了。寧四躬着身子候在一旁,他偷偷地擡眸瞅了一眼自家老爺,瞧見寧老爺一臉的愠怒,寧四想了想,謹慎地替小少爺試探着口風:“老爺,這追還是不追?少爺這似乎還沒走遠呢。”
“追什麽追,沒見着一溜煙地沒影了!”寧老爺氣哼哼地道,“他若是讀書有這個勁兒,我還用愁他用不上舉人?”寧四在一旁連連應是,他也不能在老爺氣頭上時替小少爺說話吧。
寧老爺也不知想到了什麽,他擰眉望着寧四:“再說了,若是我這麽一逼,他和那臭小子跑了怎麽辦?他是你從小看大的,有沒有腦子你會不知道?”寧老爺又是重重一記冷哼,“被那小白臉一哄,那臭小子一準跑,還不帶回頭。”寧老爺咬牙轉身,“這事兒還是得從長計議。”說着踱着步走進了屋。
屋內寧夫人正在燭臺下看書,見寧老爺一臉氣急敗壞地走了進來,她頭也未擡地回道:“老爺,回來了?”
寧老爺見着夫人一臉的悠哉,沒好氣得道:“你……你兒子也不去管管他!”
寧夫人緩緩地掀起了眼簾,望着寧老爺漫不經心地回道:“管他什麽?”
“你!”寧老爺語氣一頓,他深吸了一口氣壓着嗓音道,“龍陽之癖,這說出去簡直傷風敗俗,你也不去說說他!”寧老爺急地繞着屋子直打着轉兒,“你說說,他、他怎麽就不學好呢!”
寧夫人微蹙了蹙眉,放下了手中的書,她擡眸望着眼寧老爺,面無表情地呷了一口茶,語氣淡淡地回道:“我兒他一沒偷二沒搶,喜歡個男人也是你情我願,怎就傷風敗俗,怎就不學好了?”
寧老爺沒想見夫人會是如此反應,臉上也是微微一愣。桌上的茶水涼涼,“可是……”
夫人“砰”的一聲放下了茶碗,清清冷冷的眸光正定定望着寧老爺。寧老爺頓時也明白壞了事,語氣急忙軟了下來:“我……夫人我不是那個意思,這……這不是希望他能學好嗎?這男人與男人之間怎能留得下子嗣?”寧老爺小聲地道,“他年紀小不懂事,難道夫人不懂嗎?”
“好一句為了他好。”寧夫人秀眉一挑,嘴角漸勾起一抹冷意,“寧賢重,你摸着良心問問,你這究竟是為了我兒好,還是為了你自己,為了你們寧家的名聲好!”
寧老爺吓得一顫,急忙好聲好氣地勸道:“夫人,我……我真不是那個意思。我若真是為了寧家的名聲,怎麽也得逼他中個舉人,哪容得他這麽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寧夫人哼哼了一聲撇開了臉。老爺眼珠子一轉,岔開了這個話題,“那……那他這大晚上的去那錦衣衛府上私會,我說說他怎沒錯吧?”
寧老爺試探地望向夫人,只見寧夫人低垂着眼眸,頭也未擡地翻過了一頁紙:“那婚事得辦起來了,可千萬不能讓我兒落下個傷風敗俗的壞名聲。”
寧老爺臉上一怔,沒想見夫人會這麽說。他瞥過眼,視線求助般地落向了一旁的管家寧四身上。寧四縮着身急忙垂下頭,目光好巧不巧轉向了另一邊的角落,哎——瞧着角落蒙着一層灰,也不知道那些下人是怎麽打掃的,出去得好好訓訓話了。
寧老爺氣地頓時漲紅了臉。
“那确實是個好孩子。”這時寧夫人緩緩地站起了身,手搭在了寧老爺的手腕上,緩聲說道,“我前些日子都托人打聽過了,救過桓兒的命,喜歡桓兒,桓兒與他一起也很開心。桓兒命不好,出生那年三清山的道士便算過說他命中帶劫。你我二人都懂,所以這些年來于他并無過多的期冀,一心只盼着他能平安喜樂地長大。”
“他從小便乖。即便你我從不苛責約束于他,他也不像別家孩子那般頑皮搗蛋,一個人發着呆就是一個下午。那時候,我總擔心他如此地寂寞,會不會這一輩子遇不上或者來不及遇上一個他喜歡的和喜歡他的人。現在他遇上了,老爺,只不過那個人恰巧是個男孩兒罷了——”
寧老爺緘默了片刻,長嘆了一口氣,不情不願地回道:“還是從長計議吧,誰知道是不是一時好呢,總得再考量考量。”
寧桓未曾想,他這一趟短暫的出家門,一場腥風血雨就這麽被他娘簡單地平息了。為了盡快趕往肅府,他就近地抄了條小道。這小道穿過一條逼仄的小巷,肅冼前些日子帶着他走過幾回兒,确是能省了不少時間。
穿堂而過的冷風飕飕地刮在寧桓的身上。白日的餘溫已經散盡,仄狹的巷子就像是地底深處的“一線天”,沉靜的月夜正将周圍蒙上了一層青灰色的霜色。四周一片死寂,只聽寧桓一人的腳步聲“噠、噠”地在巷子中回蕩。寧桓攏緊了衣袖,搓了搓手,這暖春的夜裏竟會如寒冬般冷徹。寧桓腳下的步伐不免加快了幾分,若知曉這晚間的小巷子見鬼般地駭人,他就不會抄近道了。
“佘人鎮,鎮佘人,七七玄夜鬼門敞。佘人鎮,鎮佘人,生死輪回死複生。”雲層掩住了頭頂的那一輪明月,黑暗頓時傾覆在巷子中,兜頭蓋臉地将寧桓籠罩。巷子中不知何時傳來了一陣童謠聲,那聲音愈來愈清晰,當遮蔽住明月的雲層散去,小巷中再一次恢複了黯淡的光明。
寧桓身前幾步遠的地方忽然出現了一群孩童,他們背對着寧桓圍成了圈。寧桓蹙了蹙眉,心覺古怪,哪裏冒出來的孩子,這麽晚了還在外邊戲耍?
“佘人鎮,鎮佘人,七七玄夜鬼門敞。佘人鎮,鎮佘人,生死輪回死複生。”鬼氣森森的童謠聲再一次響起,這一回卻不是從那群孩童中傳來。
寧桓身體猛然一顫,他僵硬地垂下了頭,眼眸瞪大了望着那個不知何時攀附在自己的腿邊的孩童。冰冷的體溫滲過他薄薄的衣衫,寧桓整個人如置身與一口常年不見日光的深井之內,冷汗正順着後脖頸正不斷往下落:“你是……”尾音被吞下。
那孩童緩緩地擡起了頭。月光下,他赤膊着身子,全身如紙般蒼白,扁平的臉上一雙血紅的眼骷髅正定定地望着寧桓:“佘人鎮,鎮佘人,七七玄夜鬼門敞。佘人鎮,鎮佘人,生死輪回死複生。”他的嘴角邊陰恻恻地露出一抹詭笑,口中的牙在月色下閃着寒光,細密地如昆蟲的口器。
寧桓的手攥緊了拳,他猛地一登腿,大力踹開了腳邊的那個鬼童。寧桓踉踉跄跄地退了幾步,不遠處那圍成圈的孩童們都擡起了頭,黯淡的月色下,一雙血紅的眼骷髅,蒼白的面孔,幾人露出了同樣怪誕的笑容望着寧桓。“佘人鎮,鎮佘人,七七玄夜鬼門敞。佘人鎮,鎮佘人,生死輪回死複生。”鬼謠再次在耳畔邊清晰的響起,他們一步、一步朝着寧桓走來……
小巷中忽地響起了一聲清脆的“叮鈴叮鈴”的響,一道黑影帶着疾風從寧桓身邊一閃而過。誰來了?寧桓一晃神的功夫,面前的那幾個鬼童已經變了臉色,竟如霧般散去了。背光的陰影中,那影子轉過了身,閃爍着一雙幽綠色的眼瞳望着寧桓,緩緩地朝他走來。寧桓一怔,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噠、噠、噠”,身後傳來的一陣聲響。“喵——”那道黑影越過了明暗的界限,忽地朝後竄去。寧桓這才發現原來那黑影竟是一只黑貓,“叮鈴叮鈴”是它挂在脖子上的黃色鈴铛。
身後緩緩走來了一人,穿着一身白衣大褂,左手持着一面幡旗,上書着黑色的“算卦”兩大字,那“噠噠”的奇怪聲響就是這東西敲擊地面時發出來的動靜。算命先生?寧桓心道疑惑,不過看來方才就是他救了自己。寧桓連忙拱了拱手,致謝道:“多謝先生救命之恩。”
那算命先生停下了腳步,摸着長髯,上下睨着寧桓,不以為意地一笑:“相逢既是有緣人,這位小兄弟可要我幫你算上一卦?”
寧桓一怔,此時他也不好拒絕,便點頭應下:“那究麻煩先生了。”
那算命先生望了寧桓半響,道:“見你你印堂發黑,今日白日裏可是遇到鬼了?”寧桓詫異地連連點頭,心道看來這算命先生還是有點本事。
那算命先生繼續道:“黑中帶紫,為大兇之兆,我看你這不僅是遇上鬼了,還遇上邪氣。邪氣纏身,你這些日子可不會好過啊。”
寧桓微微擰眉,問道:“邪氣?那可有破解之法?”
算命先生一笑:“破解之法——”那語調帶着一抹意味深長,他望着天邊那輪圓月,沉默了片刻後回道,“在西邊,可記住了在西邊。”說完,“噠、噠”舉着幡旗繞過了寧桓朝着小巷深處走去。黑貓仰着脖子,月夜下那雙閃爍着幽綠色的瞳仁望着寧桓,卻在寧桓與它對視的瞬間,“喵”地一聲跑了,它甩着長尾緊跟在算命先生身後,鈴铛發出了“叮鈴叮鈴”的響聲,随着那“噠、噠”聲消匿在黑暗中了。
白幡晃動,黑棺覆上了最後的一抔土。“叮鈴叮鈴”那鈴铛聲音響了起來,黑貓被身後人輕輕地抱起。“你是在找爺爺嗎?”身後的少年問道,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在火盆中遂又扔下一疊紙錢,“黑子,爺爺再也不會回來了,你以後別去找了。”
黑貓“喵”了一聲像是聽懂了一般,甩了甩尾巴,乖巧地伏爬在少年腳邊。那雙幽綠色的貓瞳越過了火盆,望着虛無的黑暗怔怔出神。炭盆中白色的紙錢被火蠶食幹淨,偶有碎屑被晚風吹向了空中,紛紛揚揚地落在黑貓墨色的皮毛上。
“噠、噠”
耳尖微微抖了抖,“喵——”它晃了晃腦袋,忽地站起了身,帶動着脖子上黃色的鈴铛“叮鈴叮鈴”作響,如無數次迎接主人回家般沖向了月色中。
寧桓聽了那算命先生的一席話後,思來想去不知所以。他嘆了口氣,索性便不去思铎了。哎,這江湖騙子多,說不準只是為了诓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