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寧桓,醒了。”
是夜,三更的天,寧桓睡眼朦胧地被身側的肅冼推醒。“時間到了嗎?”寧桓揉了揉惺忪的眼眸,茫然地看了看左右問道。肅冼“嗯”了一聲,催促道:“起床,走了。”
寧桓阖着眼眸如小雞啄米般點了點頭,慢慢挪向床邊找他那雙不知丢去了那兒的靴子。肅冼下了床,在衣櫃中翻找了一陣,取出了一件衣服。他回過身,瞧見寧桓正趴在床側伸手夠那雙不知何時被踹到床底下的靴。肅冼沒好氣地撇了撇嘴,将手中的衣服扔給床上的寧桓:“你把這件衣服先換上。”
“這是什麽?”寧桓扒拉下罩在頭頂的衣服,只見黑色綢緞上繡着一片熟悉的飛魚圖紋,他疑惑得擡起頭問道,“你把你的官服給我做什麽?”
肅冼深吸了一口氣,嘴角漸勾起一抹嘲諷的笑,他放緩了語調解釋道:“那寧公子是想就這樣大搖大擺着進皇宮,然後被當成了刺客給抓起來?”
寧桓眯着眸,忍氣吞聲得“啧”了一聲,從床上坐起了身,抓了抓頭發,打量着眼前的這件官服。他迅速脫下了裏衣,露出了大半個胸膛,胸前那兩個粉色的小凸起埋在明黃色的被衾中,随着寧桓的動作半遮半掩。他餘光中瞥見身側那個僵直伫立的人影,寧桓茫然地轉頭問道:“你怎麽了?”
肅冼一怔,他的耳尖泛起了一層薄紅,像是做了壞事被抓包,目光急急得逃往了另一處。若肅冼如今還是那只白貓狀,恐怕已經炸毛了。他譏诮的語調像是掩着眸底的心虛,沒好氣地對着寧桓道:“你就不能矜持一點,等我出去以後在換衣服?”
寧桓不解得蹙了蹙眉,眉宇間透出一絲茫然,“可我以前不也在你面前換衣服嗎?”寧桓慢吞吞得扣緊了最上的那枚紐扣,忽然擡起頭,臉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我知曉了。你說你,不就是被罷了官嗎,氣什麽!大大不了重新做回你的道士,就你那個變紙人的戲法,放我們書院推銷,我保管你能日進鬥金。”
“我求您閉嘴吧。”肅冼從桌上拿起了一塊桂花糕堵住了寧桓的嘴,寧桓叼着桂花糕,腮幫子被塞得鼓鼓滿滿,可口中還在不住絮叨:“咱們可以先定價五百兩,童叟無欺,你三我七……”
肅冼翻了一個白眼,無奈得搖了搖頭,蹲下了身,從地上拾起那雙被寧桓踢到床底的靴子,拽過他的腳踝,咬着牙道:“穿鞋!”
寧桓穿着一襲錦衣衛官服跟在肅冼身後,夜間的冷風拂去了他昏沉沉的睡意。寧桓忽地想到庚揚與虛空,于是問道:“怎不見虛空道長與庚揚跟來。”
“他們?在你躺在床上還沒一炷香的功夫就失蹤了。”肅冼回道。
“失蹤了!”寧桓驚呼出了聲,在這寂靜無人的夜裏顯得尤為響亮,他急忙壓低了聲,問道,“他們二人怎會失蹤?”
肅冼睫羽輕扇,轉頭看向一臉擔憂的寧桓,道:“那二人本就不是我師兄與庚揚。”在寧桓的滿臉詫異中,肅冼複又道,“你還記得他說的那扇連同鬼域與皇城的門?我問過師父,他說從未與我師兄說起過此番事。”
“可是……”寧桓輕輕蹙緊了眉,垂眸望着腳下的路,他沉默了半響後,兀地停下了行進的步伐,轉身看向肅冼,“可是那扇門的提示也是那人提出的,如今咱們去皇宮,會不會是有什麽陰謀?”
肅冼冷笑了一聲:“那便看看他究竟想做什麽?”目光落在寧桓那張略顯不安的臉上,肅冼緩下了語氣,低語道,“我也問師父,那扇門确實存在,而你的猜測多半是對的。” 肅冼目光沉沉地望向皇宮方向,“那扇門就在宮中。”
除去多繞了幾回小道,寧桓穿着肅冼的一襲官袍,進宮的路也是順暢。躲過了最後一隊巡邏的侍衛,寧桓長長地舒了口氣,袖口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肅冼氣定神閑地睨了眼寧桓,嘴角勾起了一輪弧度,眼睫下滿是戲谑的笑意:“出息。”肅冼嘲道。寧桓回之以不屑的冷哼。五更未到,他們又重回至這座皇宮一角的別院中。
梧桐枯樹立在庭中央,清池倒映出斑駁的月光,越過長廊,便是記憶中的那間暖閣內。大半的地方被蛛網掩蓋,看來這裏已被廢棄了許久,肅冼伸手點燃了放在桌上的燭臺,暖黃的光暈染開透過破碎窗紙撒向室內凄冷的月色。
書籍淩亂得擺放在桌案上,裂了口的硯臺,退了漆色的書案,羅紗帳上繡百蝶穿花,泛黃的書籍封面處處透着歲月沉澱下的痕跡。肅冼拾起其中的一本,吹開了封面上蒙着的粉塵,紙張發出一陣“嘎啦嘎啦”的脆響,在昏黃的燭臺下他小心翼翼得一頁頁翻閱。
寧桓望着四周,問道:“究竟是哪位王爺住這兒?”
“不是王爺。”肅冼頭未擡地回道。
“不是王爺?”寧桓有些詫異。
“奇怪嗎?”肅冼停下了手中翻頁的動作,輕輕掀起眼眸,“你難道不知道當今聖上被非是先帝的親子。”
寧桓當然知曉,先帝明武宗早逝,并未留下子嗣,故過繼四弟興獻王之子為弟。
“可是你說胞弟?”寧桓蹙了蹙眉,困惑地反問道。
肅冼輕輕合上手中的書:“确實說當今聖上的胞弟溺亡于死地,故設此地為禁地。”肅冼望了眼周圍殘破的陳設,“可皇宮內還有另一種說法。”他垂下眼眸,在寧桓耳畔邊輕聲低語道:“據說這裏處死的是皇上同父異母的兄長。”
寧桓一怔,仍不懂肅冼話語中的意思。肅冼扯了扯唇角,解釋道:“當年楊首輔只道立興獻王之子為帝。興獻王有二子,長子已死,兄終弟及,故立次子為嗣。”
寧桓的雙眸微微瞪大,眉宇間的茫然被震驚之色所替代,“你是說……”他頓時深吸了口氣,這是聽到了什麽了不得的秘密。可喜樂佛與當年聖上、這座別院的主人有何關系呢?
肅冼将手中的書重新放于桌面上,寧桓的目光落在泛黃的封面上,被上頭畫着的詭異符號吸引。“這是什麽?”寧桓疑惑地問道。
“這個?”肅冼翻開了內頁,只見裏面也全是這種密密麻麻古怪的字符。“這是暹羅的文字,一個東南小國的文字。”肅冼解釋道,“不過我也只是從前在那些暹羅進貢的貢品上見過,讀不懂。”寧桓恍然得點了點頭,肅冼将手中的書一圈,塞進了衣袖中。他勾了勾唇角道:“我讀不懂,但是我師兄讀得懂。”
“虛空道長。”提起虛空道長,寧桓的臉上不免又閃過一絲焦慮,“不知道虛空道長和庚揚如今在哪裏?”
“左右死不了。”肅冼漫不經心地回道,他踱步走到了正中,打量着那面木雕花鑲邊的圓鏡,複而道,“說不準他早就入鬼域了。”
肅冼站在鏡前,明淨的鏡面與這間布滿塵埃的屋子格格不入,影影綽綽的燭火下,鏡中倒映出屋內不變的陳設,紅木桌案上褪下的漆剝離出內裏的芯,羅紗帳随着夜風搖曳,零落散亂的幾本書籍,空無一人,屋內空無一人……
肅冼回過頭問道:“你說的就是這面鏡子嗎?”寧桓點了點頭。
肅冼微蹙緊了眉,右手撫在圓鏡表面,他沉默了半晌過後,臉上露出了了然的神色。随着他口中念念有詞,屋內忽地起了一陣大風,泛黃的書頁“簌簌”得翻動,桌上的燭光忽明忽暗地閃爍。此時鏡面上竟如水波蕩起了一層淺淺的漣漪,肅冼的手慢慢透過鏡子的表面滲了進去。
寧桓訝然得望着眼前的這一切:“這是?”
肅冼沉聲道:“你猜的沒有錯。鬼域與皇宮的門就在這裏。”
“走了。”肅冼招呼道。
圓鏡的鏡面,光暈在眼前模糊成一片,寧桓再一次見到了那白衣書生,只不過這回長亭玉立背朝着他站立。“這回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嗎?”
“嗯。”是另一個人的聲音,“這一回,就再不回來了。”淅淅瀝瀝的雨聲吞沒了不知是誰的嘆息,又有誰的淚水淹埋在這場漂泊大雨之中。
“梓揚。”沙啞的嗓音中帶着些許悵然的哀嘆,那人沉默了片晌道,“我祝你兒女雙全,心想事成。”
“好。”
“寧桓?”肅冼見寧桓呆愣地站在鏡前,輕喚了聲他的名。“你怎麽了?”肅冼蹙起了眉,略有些擔憂地問道。
寧桓茫然的雙眸眨了眨,漸漸恢複了焦距。“我……”寧桓輕啓的唇複又阖上,他搖了搖頭,對着肅冼道:“無事,咱們走吧。”
肅冼不放心得複又望了一眼寧桓,寧桓咧了咧嘴,露出一抹燦爛的笑:“真沒事。”寧桓再次強調,肅冼鎖緊的眉這才稍稍松了下。
“跟緊我。”寧桓點了點頭,二人的身影遂消失在圓鏡中。
鏡子的另一端連同着鬼域。雕花窗棂,紅木桌案,光透過白色的窗紙灑進屋內,外頭淅淅瀝瀝的雨聲不斷。眼前的一切與方才屋中的陳設一般,像是複刻的另一個時空,不過是翻了幾成新。
“汪大人他會被關在哪裏?”寧桓環視左右問道。
肅冼搖了搖頭:“先出去看看。”
梧桐樹葉蒼翠欲滴。在朦胧潮濕的水霧中,蓮池內暈染開無數朵水花。屋外站着兩位僧人。
年輕的僧人手拿着掃帚正在樹下清掃梧桐樹落下的葉。“心中無佛如何修佛?”他身後年老的僧人撥動着手中的佛珠,如此道。
“修佛便能見到他嗎?”年輕的僧人未擡頭,語調緩緩地道。“沙沙沙”他手中的動作未歇,将地上的落葉繼續清掃至了一處。
年老的的僧人無奈得搖頭,嘆息道:“生者必滅,會者必離,你又為何放不下?”
“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長久苦,求不得苦,放不下哭。佛能渡衆生,為何衆生仍苦。我心歸處是他,佛卻不能渡我,有佛無佛又與我何用?”
“這人是誰?”寧桓疑惑得問道。這時年輕的僧人轉了身,寧桓忽然覺得他長得有些熟悉,一時間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兀地,他猛然一怔,那僧人不正是引他來的白衣書生嗎?
“這間院落的主人究竟與喜樂佛有何關系?”寧桓喃喃地道。
這時,年輕的僧人朝着屋內走來。寧桓慌亂地正想找地方躲,不想被肅冼一把拽住了衣袖。肅冼看着寧桓一臉困惑的表情,解釋道:“這裏不過是鏡像中一片碎片,他看不見我們。”果然,那年輕僧人進了屋後徑直穿過了二人進了裏屋。
肅冼深邃的眼眸打量着周圍的陳設:“十幾年前的皇宮嗎?”他低喃地似在自言自語,“究竟發生了什麽。”長而密的睫羽下黑曜石般的眸底閃過一絲疑慮,他低聲道,“也只有見了指揮使大人才能知道了。”
寧桓微抿了抿嘴,焦灼地看了看四周:“也不知汪大人究竟被關在哪裏?”
肅冼想了想道:“既然這裏與宮中一摸一樣,我想我大概知道他會被關在哪兒。”
二人出了庭院,一路躲着巡邏的銅人,找到了天牢的位置。
天牢外站的一隊銅人守衛。“怎麽辦?”寧桓壓着嗓音輕聲問道。這時候正巧有兩個銅人自遠處朝天牢這邊走來。肅冼眼眸一轉,眸底閃過一絲算計的光,他拍了拍寧桓的肩膀,道:“跟上。”
寧桓看着那兩具從銅人身上剝下的盔甲,懷疑地道:“你覺得真的可行嗎?”
肅冼擦拭着刀刃,緩緩擡眸睨了眼寧桓:“廢話真多。”他望着寧桓那張白嫩的臉,肅冼想了想,蘸着地上的血污朝着寧桓臉上抹去。寧桓嫌惡地皺起了鼻子,但終究還是沒躲開。
沉重的盔甲套在身上發出哐哐的響動,寧桓一聲不吭地跟在肅冼身後。“來做什麽?”天牢外其中的一銅人走上前攔住二人。
肅冼低着頭,模仿着他們粗糙沙啞地嗓音回道:“喜樂佛要見。”
銅人烏青的臉上露出一抹疑惑的神色:“這麽快又要見?”不過還是自動讓開了身,讓二人進去。
肅冼與寧桓在天牢內轉了一大圈,終于在一間濕冷的牢房內找到了汪振寧。“汪大人!”肅冼低聲喊道。
牢房內透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裏面的人皮開肉綻地躺倒在地上鋪的稻草上,周邊留着一大灘的血污。“他沒事吧?”寧桓見到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地人,有些擔憂地問道。
地上的人忽然掙紮地動了動,發出了一聲痛苦的呻吟。“汪大人?”
蓬亂的發絲下緩緩睜開了一雙清明的眸,看到牢房外的人猛然坐起了身,卻又被劇烈撕扯起的疼痛逼的躺倒回去。他盯着肅冼,問道:“你怎麽來了?”
肅冼蹙了蹙眉,望着躺在地上遍體鱗傷的汪振寧反而問道:“您究竟是得罪那喜樂佛什麽了?”
汪振寧喘了口粗氣,盯着頭頂的四方天地,勾起的嘴角不着一絲溫度:“他許是恨極了我親手殺了庚毅吧。”他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發出一聲苦笑,似在自言自語般喃喃道,“可庚毅究竟是被誰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