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成人
061 成人
三月中，李青山給平靜如深湖的班級投下了一枚小小的石子。
“選成人禮的衣服？”夏昭茫然地擡起頭，小聲說，“以前的成人禮不是一直穿校服嗎？”
李青山耳朵很尖地捕捉到了這句，笑眯眯地回答：“其實咱們學校對成人禮服裝的要求一直是‘統一’和‘不能奇裝異服’，大多數老師又覺得沖刺階段不能花太多心思在這上面，所以直接要求穿校服。”
他拿以往畢業的高三舉例子：“前年有個班穿了民國學生裝，也沒被批評。”
李琪琪舉手問：“老班，那你覺得哈利波特學院服可以嗎？”
李青山：“……這個可能要被算進奇裝異服裏。”
李琪琪大失所望：“我覺得只有哈利波特學院服能鎮得住成人禮要戴的四方帽。”
這也是同學們對本校的成人禮不是很熱衷的原因——一中學生成人禮的标配服飾是标準高中生校服配四方帽。
四方帽還不是普通的黑色四方帽，而是大紅色，配有金色的帽穗，要多喜慶有多喜慶。
每年的畢業生都要狠狠吐槽一番這頂帽子，但學校死活不改。
李青山在腦海中構思了一下全班學生頭頂紅色四方帽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一下，然後咳了一聲繼續說：“我是怕大家以後提到成人禮只能想起學校的醜衣服，才問一問要不要重新選衣服——咱們舉手表決一下，超半數就算同意。”
大家齊刷刷地舉起了手，試圖在高中的最後挽救一下自己穿了n年醜校服的青春。
于是李青山在教室大屏上放出了自己早就選好的、不會被學校制裁的幾套衣服。
說是讓全班同學選，其實主要的選擇權在女孩子們身上。女孩子們湊在一起嘀咕了一會兒，最終選定了校園影視劇裏常見的制服。
襯衫領帶格子裙，外加白色西裝外套，還配有白色小腿襪和瑪麗珍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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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相配的男裝則是深藍色的外套和長褲。男生們對此并無意見——李青山給出的幾套男裝在他們眼裏差別不大。
反正比校服好看就行。
成人禮被安排在一模後，無疑讓剛經歷過一場“戰争”的學生對它的重視程度又降低了一些。
不過家長們卻很重視。
夏家，江月華正把夏昭按在椅子上梳頭發：“老夏，你看是這個公主頭好看，還是剛剛那個單側麻花辮好看？”
“這個公主頭更好看。”夏鳳延端着保溫杯喝茶，“這個戴上那個醜帽子也好看……但學校不允許卷頭發，所以明天還是梳剛剛那個麻花辮吧。”
江月華：“沒事兒！這個卷是一次性的，等活動完拿梳子沾點水多梳幾遍就直回去了……昭昭，夏昭！聽見我說話沒有？”
夏昭正在看着自己的一模成績傻樂，被江月華掐了一把才清醒過來。
“我一模考了687哎，687！”夏昭半仰起頭，把顯示着成績的手機舉到了江月華面前，“爸爸媽媽你們怎麽表現得這麽平淡！”
她自己從晚飯到現在還沒緩過神呢。
夏鳳延又喝了口水：“這大半年你每次考試都在進步，我已經感覺不到驚喜了。”
“有什麽好開心的。”江月華不太高興，“不都是你拼命學習應得的？看你現在瘦的。”
夏昭對着鏡子看了看自己的臉：“還好啊，又不是瘦成皮包骨了，你們一個兩個都太關心則亂啦。”
江月華并不想知道除了自己還有哪個人關心則亂：“而且考得越高，越說明你以後不會留在咱們省讀書，我能高興到哪裏去。”
一旁的夏鳳延這次不說話了。作為一名高中教師，他還是希望女兒能上最好的大學——但他妻子顯然不這麽想。
“咱們省有兩所985呢，也都不錯啊。”江月華又開始絮叨了，“而且都在省會，離媽媽的公司近，離家也就半個多小時的高鐵……等你畢業後可以直接考個當地的公務員……”
夏昭當機立斷打斷了江月華的話：“我寧願去你的公司也不願意去考公務員！”
江月華：“那也可以。”
……
學校所有的活動都離不開校領導的講話，就連成人禮也是這樣。
只是這次坐在操場的不僅有學生，還有老師。
夏昭被爸媽夾在中間，小聲對他們介紹在校領導後上臺的家長代表：“這是40班那個第一的媽媽，就是那個總和我搶語文年級第一的女生……”
江月華壓低聲音：“你一個理科班的比她一個文科實驗班的第一語英成績都好，我有點想得意。”
夏昭：“可是我總成績還是比她差一點啊！等我什麽時候超過她你什麽時候再得意吧……”
母女倆腦袋抵在一起說小話，夏鳳延則在走神琢磨晚上給班裏的學生布置什麽作業，在聽到“下面有請學生代表上臺發言”時擡頭看了一眼，在看清是誰後又低下了頭。
他們一側的一位家長說了一句：“這小夥子可真帥。”
江月華被一個“帥”字引得擡起了頭，看清臺上的秦述後輕哼了一聲。
夏昭裝作沒聽見，乖巧地将雙手放在膝蓋上聽秦述發言，看得夏鳳延牙疼：“這稿子寫得又不怎麽樣，用不着這麽用心聽吧？”
“……”夏昭委屈地看了夏鳳延一眼，“這一段是我寫的。”
夏鳳延僵了一下，繼續嘴硬：“從他嘴裏讀出來，再好的文章也不中聽！”
四周的家長都在低聲打聽臺上是誰家的孩子，江月華回頭看了一眼，看到身後不遠處秦立明正襟危坐，而他身邊的魏晴正滿面笑意地和身旁誇獎秦述的家長寒暄。
看得出，她是真心為這個繼子高興。
學生代表的發言已經趨近尾聲，原本站在最前方的李青山已經開始從前往後為學生們頒發成人證書，還不忘和每一位家長聊上幾句。
走到夏鳳延這個老同事面前時，李青山則免去了不必要的話，只對夏昭說：“這半年你一直在進步，老師等着看你高考時會達到什麽樣的頂峰。”
夏昭對着李青山鞠了一躬，雙手從他手裏接過了證書，又對他身後發四方帽的馮子俊說了聲謝謝。
在成人證書和四方帽都被發完時，音響裏傳來老劉帶着點方言口音的話。
“請各位家長為孩子正冠撥穗。”
江月華拿着那頂顏色鮮豔的四方帽站在夏昭身前，目光仍是笑盈盈的。
“寶寶，低頭。”她說，“媽媽今天沒穿高跟鞋，已經夠不到你的頭頂啦。”
夏昭驟然生出一股落淚的沖動。
她輕輕彎下了腰，淚從眼角跌進腳下的草地。一只手伸到眼前，将垂在一側的帽穗撥到了另一側。
是夏鳳延的手，指節處因為常年握筆磨出了厚厚的繭。
他輕嘆了一句：“長大了啊。”
夏昭擡起頭時，已經把所有的眼淚憋了回去，對着父母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他們假裝沒有看到要面子的小姑娘通紅的眼眶，在老劉在廣播裏說“請家長和孩子互換家書”時拿出了早就寫好的信。
夏昭打開信，前半部分是夏鳳延的筆跡。
親愛的女兒：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你都要成年了。
還記得十八年前，你還在你媽媽肚子裏的時候，我們翻遍了整本《新華字典》為你起名字，最終定下了一個“昭”字。
爸爸媽媽希望你生如朝陽光輝明亮，又能明曉事理豁達坦然。
現在你長大了，長得比我們期望的還要好，不僅已經成人，還在努力追求成才。
爸爸媽媽既為你感到驕傲，又忍不住心疼你的艱苦，因為你原本就可以選擇輕松度日。
可最終，我們還是選擇尊重你、支持你。
你有你自己的夢想，如同很久以前我們希望擁有一個可愛的女兒。我們知曉夢想實現的感覺有多麽美好，因此沒有理由佢阻止你的腳步。
爸爸媽媽只希望你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不要過于逼迫自己。
累了，就停下來休息一下，多吃幾頓爸爸做的飯，多和媽媽聊聊天。
我們永遠站在你身後，永遠會将你擁入懷中。
下面寥寥幾行，是江月華的字，比上面的更龍飛鳳舞。
其實媽媽不知道該寫些什麽，想說的話平日裏都已經和你說完，就連上面你爸爸寫的那些媽媽也說過很多次。
媽媽猜你也是一樣，不知道還能再信裏說什麽。我們不像別的家長和子女，并不恥于當面訴說愛意。
不過還是要在信裏說一句，媽媽永遠愛你。
夏昭笑起來。
媽媽真的很了解她，她的确沒有在信裏寫多少話。
江月華看到夏昭的信就樂了，對夏鳳延說：“你還嫌我寫得少，我就說了吧，她可能還沒我寫得多。”
夏鳳延正在對着夏昭的信數字數。
親愛的爸爸媽媽：
其實我實在不知道該寫些什麽，感覺想說的話平時就已經對你們說了。
那就再說一遍我愛你們吧。
以及，如果你們看信的時候我們老班剛好在附近，那就請你們多看一會兒，不要讓他發現我沒寫幾個字。
下面還畫了一副“拜托拜托”的簡筆畫。
夏鳳延把信放進口袋裏，看周圍沒有李青山的蹤跡才狠狠點了點夏昭的腦門：“有時間給別人寫演講稿，沒空給爸媽的信多寫幾個字！”
“那怎麽能一樣！”夏昭反駁，“哄人的演講稿可以信手拈來，可對你們的話都是出自真心！真心怎麽能通過一張紙傳達，都被我在日常生活裏表示出來了……”
江月華笑罵：“什麽時候這麽油嘴滑舌了。”
另一邊，秦述也打開了秦立明的信。
秦立明的字和他的人差不多，方方正正的，連彎都有棱有角。
小述，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直到最近，我才知道你全然放松下來是什麽模樣，我有些不敢回憶過去十八年你是怎樣度過。
以往總有人和我誇你“懂事”“省心”“少年老成”，我因為你的這些特質自豪過很多次，可是現在我才明白，只有家庭拖後腿的孩子才不得不早早懂事。
過去爸爸虧欠你太多，甚至都不知道該從何處開始彌補，只能寄希望于未來能夠不再讓你失望。
同時，爸爸也懇請你，在遇到不開心、不如意的事情時及時說出來，不要把所有事情都藏在心裏。
希望你日後的人生是一片坦途。
再往後陌生的字跡來自于魏晴，秦述心中有些訝異。
他沒想到魏晴會來參加他的成人禮，也沒想到她會在家書上留下只言片語。
小述：
不知道你是否會覺得冒昧，但阿姨确實有一些話想和你說。
因為和你爸爸是同事，很久之前我就知道你的優秀，但同時因為我是一個單親媽媽，我更能感知到這種優秀背後你的不易。
我很榮幸和你這麽一個優秀的孩子成為一家人。
家人，是相互陪伴、互相扶持着前行的人。
你聰明又獨立，遇到問題總想着自己解決，但也請別忘了背後的家人。即便我們力量微小，也願意為你提供幫助。
未來還很長，同行的人多一些，總會更熱鬧。
秦述将家書折起放進口袋裏，面前的秦立明和魏晴都看着他，臉上是顯而易見的緊張。
主席臺下方，校領導點燃了由各班合照妝點的巨型蛋糕上的十八根蠟燭，與此同時，看臺上的禮炮轟鳴聲響起。
有彩帶從空中飄落而下。
秦述對着面前的兩人笑了笑，在禮包連響的間隙聲中說：“我們去走成人門吧。”
學校沿着操場跑道立了十八道形态各異的門，從側面看像是一條龍，取“魚躍龍門”之意。
還有大半個晌午留給學生們走過這十八道門，因此跑道上并不算人擠人。兩側有攝影社的社員在拍照，有個學弟在看到秦述時打了個招呼：“學長，用我給你們拍幾張合照嗎？”
秦述剛想答應，魏晴卻說了一聲：“先等等。”
她對攝影社的學弟歉然一笑，而後小跑到了下一道門前——那道門下，夏鳳延正拿着手機給江月華和夏昭拍照。
秦述眼睜睜看着魏晴和江月華說了幾句話，而後四個人一同向這邊走了過來，夏鳳延臉上還帶着客套又僵硬的笑。
一旁的學弟嘿嘿怪笑幾聲：“官網宣傳照有着落了……咱直接去‘龍頭’前面拍吧？我保證把學長學姐叔叔阿姨們全拍得漂漂亮亮。”
兩家人并肩站到了“龍頭”前面。秦述心跳的很快，身體也有些僵硬，忍不住去偷看和自己隔着兩位女士的夏昭。夏昭目光直視着前方，露出的側臉卻紅撲撲的。
“都放松一點！”學弟舉着相機在前方喊，“三、二、一！”
天空澄澈明淨，成人門像是一道鮮豔的畫框，将兩家人圈入其中。
歡欣洋溢，和諧無比。
學弟承諾回家後把照片發給秦述，而後抱着相機去找社團裏的同學嘚瑟：“我剛剛拍了一套結婚照出來！”
正在他到處對人顯擺照片的時候，一個人站在了他面前。
是周倩。
她仍然打扮得精致無比，連風衣上的褶皺都格外恰到好處，只是面色顯得有些蒼白。
腦海中兩家人一起合照的模樣仍然鮮明，周倩閉了閉眼睛，對着面前這個學生露出一個客氣的笑：“同學，你認識高三一班的秦述，對嗎？”
學弟對上她的目光，語氣莫名小心翼翼了起來：“……我認識，您是要找他嗎？”
“不用。”周倩飛快地否認，而後從包裏拿出了一個信封，“只是想拜托你，在人少的時候把這個交給他。”
學弟聽懂了這句話的重點是“人少的時候”，點頭應下了。
周倩道了聲謝。
她沒有再看身邊随處可見的阖家歡樂，目不斜視地走出了校園。
于是晚自習課間時，秦述收到了學弟跨越教學樓送來的信。
他從夏昭那裏拿了包零食給學弟做謝禮，直到上課後才拆開了封得很好的信封。
信封裏只有一張銀行卡。
除此之外，一個字耶沒留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