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斷絕
054 斷絕
名府小區離離第三人民醫院不過十幾分鐘的車程。
江月華看出夏昭的驚惶無措,沒有再多問她細節,只是一直握着她的手,直接給秦立明打電話。
電話那頭一直是忙音,江月華神色有些不虞。
夏鳳延神色也有些不好看,不過在夏昭面前他們都掩飾的很好。
在值班護士那裏問了一句,他們徑直走向三樓。
夏昭一直抱着江月華的胳膊,像是在汲取某些力量。
走廊裏的人并不算少,夏昭一眼就看見了穿着校服的吳嘉木。她快步走過去問:“你沒受傷吧?”
吳嘉木以為她會先問秦述,不禁有些受寵若驚:“我沒事兒。”
就是被棍子掃了幾下,皮肉有些疼。
吳嘉木猶豫地看了眼夏昭身邊的江月華,喊了聲阿姨,不知道要不要繼續說關于秦述的事。
——她人都站在這裏了,也不知道這些小孩子還以為能藏住些什麽。
江月華嘆了口氣,單刀直入地問:“嘉木,能不能帶我和昭昭去看看秦述?”
吳嘉木點頭:“好……江阿姨,在這邊的病房。”
夏昭亦步亦趨跟着走,而後後知後覺地問:“秦述他……他手術做完了嗎?”
“秦述?秦述沒做手術啊。”吳嘉木撓了撓頭,“只有一個犯罪分子現在在搶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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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華:“……”
走廊裏,夏鳳延正在和吳嘉木的父親吳濤寒暄。
吳濤和吳嘉木有七分像,只是吳濤的五官更為粗犷一些。他有些想抽煙,又顧忌着醫院,于是搓着手指和夏鳳延說話。
“一共五個人圍堵。”他言簡意赅,“一個手被卡進電動車輪裏攪爛了,一個被捅了兩刀在搶救,一個被打暈了在病房裏躺着,兩個被押回派出所了。”
夏鳳延覺得自己幻聽了。
他謹慎地問:“嘉木他沒受傷,那秦述……”
吳濤從口袋裏抽了根煙,聞了聞煙味說:“左手小臂骨裂,石膏已經打完了。”
夏鳳延表情有些空白:“……還好,聽着不是特別嚴重。”
“确實。”吳濤把煙咬進了嘴裏解饞,含糊道,“犯罪分子用的工具是木棍和鋼管,受害者拿了水果刀防身,武器上比較占優勢。”
夏鳳延:“……”
病房裏,秦立明站在秦述的病床邊,靜默無言。
“……這不是第一次了。”秦述沒有看他,語氣裏是深深的疲倦。
秦立明心底一顫,張口喊:“小述……”
可他能說些什麽?
敢在路邊就圍堵打人的,不過就是一群輕易受人挑唆的烏合之衆,幾乎随便問問就知道了背後指使的是誰。
得到的回答也在意料之中。
秦述低頭看自己吊着的左臂。
這個傷害其實比預料的要小很多了,或許他應該感到慶幸,只是心卻不像想象中那般冷硬。
還是會痛。
“當時那幾個人說,要打斷我的右手。”秦述喃喃道,“我當時想,還好不是高考前碰上這種事。”
秦立明攥緊拳頭,手背和額角的青筋盡數鼓起。
秦述嘲諷一笑:“不過說不準,高考前還會再遇上一次呢,那時候運氣可能就比不上這次了。”
“自從他出獄,我就整天膽戰心驚,總帶着東西防身。”秦述閉上眼睛,語氣哽澀,“我總想起中考時回到家,看到滿屋的東西都被砸了,地上大片的血,你下颌上的刀口縫了十幾針……我沒有媽媽關心,差一點也沒有爸爸了。”
秦立明沒有說話,眼淚卻止不住地落下來。
“可是,”秦述并沒有因為他的眼淚動容,低聲道,“我現在倒希望不如沒有你這個爸爸。”
秦立明猛然出聲:“小述!”
秦述語速同樣加快:“如果沒有你,我也不會有那麽個大伯,也不會平白無故遭受那麽多——我明明什麽都沒做錯過!”
“爸。”他嗓音低啞,“我自覺這些年,做了一個讓人省心的兒子,可你卻沒做成一個讓我省心的父親。”
你沒有盡到一個父親該盡的責任。
“你別說這麽讓我傷心的話。”秦立明抹了一把眼淚,“這麽多年都是我們爺倆相依為命過來……”
秦述的面色是異樣的蒼白,連嘴唇都毫無血色:“那他們怎麽知道我在哪裏住,在哪裏讀書的呢?你真的沒有告訴秦立國嗎?”
他已經不願意再叫大伯了。
秦立明急切否認:“我只說了一句你在一中住校……”
在秦述諷刺的目光下,秦立明把後面的話吞回肚子,頹然坐在了床尾。
沒說全又怎麽樣呢?說了一句在一中,和什麽都說了也沒區別。
秦述的心此時已經毫無波動了。
“我快要成年了。”他的臉上呈現出某種異樣的、讓秦立明膽戰心驚的堅決。
秦立明聽見他說:“等我讀大學後,我們就斷絕聯系吧——您退休後我會給您養老的。”
秦立明的臉色慘白一片。
他喃喃道:“……怎麽就到了這種地步。”
夏昭在病房門口聽完了全程,怎麽也忍不住抽泣聲。
江月華攬着她的肩膀,輕拍幾下以示安慰。
從局外人的角度來看,她的确是可憐秦述的,因此一向對他多有照料。
可當她的女兒也被攪進這堆事時,她那顆作為母親的心突然冷硬起來。
秦立國那種貨色,連自己的親弟和親侄子都能下得去手,又怎麽會顧忌她的昭昭?
可看夏昭哭得這樣傷心,江月華又實在不知道後續該怎麽處理。
她是最見不得孩子傷心的,單是看着夏昭流眼淚就當不了棒打鴛鴦的惡人。
只能寄希望于秦述自己看得懂她的臉色,自己知難而退。
既然已經打定了主意,江月華就沒再做懂禮數的人——她敷衍地在半開的病房門口敲了敲,然後直接半摟着夏昭進了病房。
秦述萬萬沒有想到江月華和夏昭會出現在這裏。
他一只手打着石膏,顴骨與脖頸處都有淤青,校服也因為撕扯有些松垮破爛,說不出的形容狼狽。
秦述不知道江月華和夏昭聽到了多少,也不知道江月華此時此刻到底怎麽看他。他只覺自己此刻渺小如微塵,如果剛才只是心痛,此時竟有心死之感。
不顧江月華的阻攔,他還是從病床上站了起來,費力扯出一個像是在哭的笑:“打擾江阿姨和……”
他看了一眼夏昭,終于支撐不住地低下頭:“……打擾江阿姨和昭昭休息了。”
夏昭的眼淚順着臉頰大滴大滴滾落下來,她哽咽着看向秦述的左手:“你痛不痛?”
秦述對上她的眼睛。
淚眼朦胧的、滿懷擔憂的、未蒙塵埃的眼睛。
他也紅了眼眶:“……有一些。”
江月華和秦立明去走廊說話了。夏昭拉住秦述垂在身側的右手,死死扣緊:“你不要傷心,你還有我呢。”
可是昭昭,我怕自己很快就要失去你了。
他反手将夏昭的手握在掌心,力道很大,幾乎沒有顧及她會不會感受到疼痛:“昭昭……夏叔叔和江阿姨可能會讨厭我……我能理解他們,可是、可是……”
秦述哽咽着說:“可是你不要嫌棄我。”
剛想進門的江月華額角跳了跳。
抛去那層可憐無辜小輩的濾鏡,江月華終于察覺到了秦述身上的某些不妥之處。
他的言行舉止總讓她想起幾年前那個總在她面前賣慘的男秘書。
茶言茶語,裝模作樣。
她大步走進病房,看到秦述緊握着夏昭的手,更覺得頭痛,只柔聲和夏昭說話。
“寶寶。”江月華柔聲喊,“去你爸爸那邊好不好?媽媽和小述說幾句話。”
夏昭抽出自己的手,抽噎着“嗯”了一聲,抱了一下江月華才出門。
江月華心酸極了。
閨女為了眼前這個臭小子,都學會耍手段了,還知道事先抱抱她讓她消氣。
可她只會更生氣。
江月華看着秦述,深呼了一口氣:“小述啊,原本阿姨是很喜歡你的。”
原本他那糟糕的家庭是她關懷他的緣由,現在她只擔心他的家庭會變成刺向夏昭的刀。
秦述現在已經冷靜了一些:“……我理解江阿姨的想法。”
江月華看着他油鹽不進的模樣,語氣漸漸尖銳:“這話後面是不是還有一個‘但是’?”
秦述低眉斂目:“但我是不會離開昭昭的。”
江月華克制住自己想要爆發的怒火:“你明知道你家裏那群人是什麽東西,你真覺得口頭說一句斷絕關系他們就妨礙不到你了嗎?!你要是真喜歡昭昭就該別來勾搭她!!”
“……是我自私。”秦述并不駁斥,只順着江月華的話承認自己的不足。
眼見江月華越來越氣,他單手從一旁的書包裏翻了翻,拿出兩張紙遞給江月華,啞聲說:“我從程諾程律師那裏咨詢了一些事,請江阿姨看看。”
江月華冷着臉和他确認:“衡安的那個程諾?”
見到秦述肯定,她才接過那兩張紙。
大致掃了兩眼,江月華的臉色也變了幾變。
……如果當時那些人确實有入室殺人的意圖或者舉動,确實不該只判兩年。
她是個在意氣場的人,即便半夜出門也踩了高跟鞋,可還是比秦述高不了兩公分。只是他這時候低着頭,能夠讓她很好地俯視打量。
江月華挑剔地想,這孩子倒不是個懦夫,不是只會讨可憐,也在費心想辦法解決問題。
按他這個年紀,做成這樣也算可圈可點。
不過她仍舊只是把那兩張紙随手一放:“這東西讓我看有什麽用?還是要看你爹怎麽向外說吧。”
秦述抿緊了唇。
“那就要看他是要大哥,還是要現在的家庭和我這個兒子。”
這其實并不是一個難以選擇的問題。
走廊裏,三個大男人也在聊差不多的話題。
夏鳳延雖說此時心裏有些煩秦家父子,卻也不到厭惡的地步,仍舊提着為他們分憂的話:“老秦,這也不能怪秦述和你離心,你太向着你大哥,可你大哥辦的事實在太不地道。”
吳濤絲毫沒有避嫌的意思——他自己的兒子也被牽扯進來了,他怎麽也得把前因後果摸清楚。
那根被捏了聞聞了咬的煙已經被他別到了耳朵上,他看着秦立明下颌上的刀疤沉吟:“很少有人打架往這裏砍,這是被砍脖子躲開才傷的吧?”
秦立明遲疑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點頭。
——當年那群人打上了頭,确實有那麽一刀是沖着脖子來的。
他又想起秦述的手。
如果今天他的孩子真的斷了右手,那以後他這輩子改怎麽辦?
命運讓他撿回了一條命,讓秦述只是傷了左手,可以後呢?
秦立明苦笑一聲,抹了一把臉:“兩年前,我是幹了件糊塗事……”
在對面兩個男人“你這人怎麽這麽當爹”的目光裏,他把所有的事都攤開細細說了一遍。
直到病房裏的秦述、江月華他們都走了過來,秦立明才不再言語。
秦述走過來和夏鳳延以及吳濤打招呼,還特意在吳濤面前謝了吳嘉木見義勇為。
吳嘉木面皮抽了抽,擺了擺手:“我這算什麽見義勇為……你自己都能解決。”
這人打架可真狠啊。
可能他今晚唯一的用處就是給他爸打了個電話,讓他爸來得比派出所裏值班的民警快。
吳濤倒是琢磨了一下“見義勇為”這幾個字。
他瞥了一眼秦述,覺得這小子很有可能是刻意提起這幾個字的——這種心眼子多的人做出什麽都不奇怪。
天知道他到小巷子裏時看着躺了一地的混混是什麽心情。
混混們該醒的醒該治的治,吳濤覺得自己也沒必要在這裏待了。他看了一眼自己困得打哈欠的蠢兒子,點點頭和這群人告別。
在下樓時他和吳嘉木嘀咕:“年底倒可以給你申報一個市裏的見義勇為獎。”
吳嘉木大驚失色,聲音都沒壓低:“你要以權謀私啊?!”
“呸!”吳濤回頭罵了他一句,“這本來就算個擾亂治安的惡性案件,報一個獎又怎麽了?又不是直接內幕給你。”
他只是讓人報個名上去,具體怎麽評就不是他管的了。
不過按照這件事的惡劣程度和他那點面子,他這蠢兒子很有希望被評上就是了。
吳嘉木又打了個哈欠:“有那麽惡劣嗎?”
“一群剛出獄的人。”吳濤終于點燃了煙,深深吸了一口,“再加上以前的一些事,客觀來講,确實很惡劣。”
秦述目視着吳家父子遠去。
吳嘉木的出現實在是個意外之喜。
——或許這次,他真的能看到一個想要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