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奶奶
013 奶奶
秦立明沒想到秦述會這麽自如的問出這種話。
他有些難堪,可責任感又讓他無法否認這個事實,于是出口的話都各位艱澀:“……是。”
開了口之後,後面的話也說得順暢了許多:“你也認識,是爸爸廠裏的那個魏阿姨,帶着個兒子……也挺不容易的。”
秦述心想,果然是她。
他的無動于衷讓秦立明坐立難安起來,秦立明小心翼翼地說:“小述,即便爸爸再婚,家裏的房子也都還是你的。”
他們家裏有四五套回遷樓,雖然位置較為偏僻,但也值不少錢。
見他不出聲,秦立明繼續說:“我和你魏阿姨都不會再要孩子了,我們算是搭夥過日子……”
“我知道了,爸。”秦述打斷他,“……我知道這些年你也挺不容易的,我沒有什麽意見。”
秦立明獨身一人也快十年了。
某種層面上說,他和秦立國是當之無愧的兄弟倆,都能一個人安安穩穩把孩子拉扯大。
秦述想,他是理解秦立明的,也早有他會再組建家庭的準備,畢竟這些年來有不少人給秦立明介紹過人。
可他心裏仍舊難過。
或許是因為秦立明真的獨身太久了,久到讓他潛意識裏覺得不會再出現別的人。
“我能理解。”秦述低聲說,“我能理解。”
父子二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只是這沉默比以前任何一次都難以忍耐。最終還是秦述先開了口:“很晚了,爸,你快點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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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立明啞然。
他本來是想留在這裏一晚上的。
見他臉色不對,秦述才反應過來這話實在不妥,更何況這還是魏阿姨的房子。
好在他“應該”不知道這房子是誰的,不然場面會更失控。
秦立明最終還是走了,只留下一句“好好讀書”。
秦述難得對這幾個字産生了一點兒厭煩。
他去廚房蒸上了米飯,又開始切黃瓜和蘿蔔丁,打算明早簡單做個炒飯。備好菜時飯還沒蒸好,秦述捏了捏眉心,走進了浴室。
狹小的空間內水汽開始蒸騰,當淋浴裏的水噴瀉而下把他整個人都澆濕時,那些埋藏在胸腔肺腑中的情緒才終于傾瀉出了一些。
或許因為早有預料,他并沒有太多憤怒或悲傷的情緒,只茫然想着:我又失去了些什麽。
我又被丢下了。
秦述沒有吹頭發,只草草擦了擦,時不時有沒擦幹的水珠滴落到後頸,很涼,卻奇異地讓他覺得枯坐在這兒沒那麽單調了。
他不想睡,也睡不着,拿着手機翻來覆去,也沒找到能說話的人。
朋友圈刷新出來了一條新動态,是夏昭。
昭昭:寫完作業餓得要死,可惜廚藝聖手夏老師還沒回家,于是和江女士搗鼓出一碗——
配圖是一碗放多了油看着就有些膩的蛋炒飯。
秦述看着這張圖,心中突然生起一種名為心有靈犀的快樂來。
評論裏吳嘉木問了一句:大晚上吃這麽多不怕胖嗎?
夏昭沒有回他,秦述心想這人最近手不賤了嘴仍然賤,跟着回複了一句:把青椒丁換成黃瓜更解膩一點。
很快夏昭回複他:受教了!
吳嘉木:為什麽回複他不回複我?
夏昭依然沒理。
秦述莫名生出被偏愛的錯覺,忍不住點進夏昭的對話框:我覺得可以在炒蛋時放點鹽,這樣飯裏就不用放醬油了,炒出來更好看一點。
他心跳得很快,等了一分鐘,看到對面開始顯示“正在輸入中”。
昭昭:明白了!小秦老師還有沒有其他指教?
小秦老師沒有指教了。
他總不能靠菜譜和她繼續聊下去,于是很自然地轉移了話題:沒有了……突然想起以前奶奶做的蛋炒飯,只有蛋和飯也比我們現在放很多東西炒的好吃。
心似乎跳得更快了,秦述感覺喉嚨有些幹。
他忐忑地想,昭昭會介意他提起奶奶嗎?
思緒又回到五年級那個初夏。
村子傳出拆遷的消息不久,夏奶奶就病倒了,一同病倒的還有好幾個村子上的其他老人。
對于許多年輕人來講,拆遷意味着暴富,可對在村子裏生活了一輩子的老人來講,拆遷是摧毀他們的家。
那段時間夏昭剛轉去市裏的小學。鄉鎮裏小學教育水平不高,夏鳳國夫妻擔心以後夏昭劃片進入一中初中部後會跟不上課,幹脆把她轉進了一中的附屬小學。
夏昭并不是個怕進入陌生地方的孩子,并沒有在轉學這件事上表現出抗拒。
最抗拒的可能是秦述。
在夏昭離開後的第二天,他就迎來了班上小霸王“這下沒人罩着你了吧”的刺激,并冷靜為自己定下了鍛煉計劃,打算也去學個散打或者拳擊什麽的。
夏昭離開後,他仍然陪着夏奶奶吃飯,幾乎是看着夏奶奶怎麽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
在一個放學回家的中午,他還沒進胡同,就聽見了陣陣哭聲,看到許多人面色凝重地趕了過來。
秦述扔下自行車,大步跑進胡同裏。
奶奶家門前殘存的紅色對聯已經被撕掉了,村子上來幫忙的人正在商量要不要除去門前垂下的大片粉色薔薇。他看到一向體面的夏叔叔哀聲痛哭,不住說着:“怎麽這麽突然,怎麽這麽突然……前幾天去醫院檢查時什麽大病都沒有……”
“這是心病……家要沒了,嬸子心裏不舒服……”
“她舍不得這地方,都不願意和你們去市裏,怎麽會願意拆遷……”
夏奶奶是蹲在院子裏伺候花草,沒起來身倒地上死的。
昨天她還在和秦述說,快到周末了,等這周末昭昭回來奶奶給你們烙雞蛋餅吃。
堂屋裏的桌椅全部撤開當做靈堂,幫忙的人斥責他:“小孩子閃開,別礙事!”秦述後退跌進一個人懷裏,回頭對上秦立明通紅的眼。
秦立明粗糙的手在他臉頰上擦了一下,說:“別哭了。”
秦述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哭。
他經歷過生離,死別卻是第一次,一時之間竟不知如何應對,只渾渾噩噩地問:“昭昭知道了嗎?”
秦立明說:“你江阿姨去學校接他了。”
秦述便坐在牆角冰涼的石磙上,等着夏昭回來。可還沒等到夏昭,卻看到認識的村民慌慌張張過來告知秦立明:“賭狗場那群人又來了!”
秦立明臉色一變,推着秦述說:“躲到屋裏去!”
在很久前秦立明去警局舉報這群人卻反被拘留後,秦述就沒有問過為什麽不找警察來抓這群壞人這樣幼稚的話。
他飛快跑進堂屋裏,挨着夏奶奶的棺材,竟覺得很安心。外面吵鬧一片,他只聽見幾句争執。
“辦着喪事,我們也不想鬧得太難看……”
“你們這兒要拆遷了,不是剛每處院子給了兩萬的安置費嗎?”
“你沒見他,怎麽知道他這段時間沒去我們那兒賭?”
外面似乎打了起來,堂屋裏一個大娘看到了他,摸了摸他的腦袋說:“可憐的孩子。”
另一個大娘撇了撇嘴,嘀咕道:“我看可憐的是夏嬸子,被這麽一牽連估計走都走不安生。”
等到秦述出去時,院子裏已是亂糟糟一片。鄉親們吊孝帶來的黃草紙散得到處都是,夏鳳延緊繃着臉,拍了拍秦立明的肩膀。
“去忙你那邊的事吧。”他說。
可誰都知道,這是在委婉勸秦立明離開。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在母親靈前被弄得一團糟時對罪魁禍首及其家人保持和氣。
秦立明沒有說什麽,只領着秦述在夏奶奶棺材前磕了三個頭。
他沒有帶秦述回對門的家,只領着他走出胡同。
在拐角處,秦述聽到了夏昭帶着哭腔的喊聲。
“你們不要砍我奶奶的薔薇花!”
秦述回頭,什麽都沒有看到。他小聲問秦立明:“爸爸,我是不是和昭昭做不成朋友了?”
秦立明聲音裏含着苦:“等到我們家的事不會再牽扯到別人時,或許就可以了。”
“……那要等到什麽時候呢?”
“……這群犯罪分子能被一網打盡的時候吧。”
停靈的三天裏,秦述沒敢來,只聽到別人說夏昭在靈堂裏哭暈過去好幾次。出殡的那天人都跟去下葬,他終于敢再站在夏奶奶家的大門前。
垂挂着的太過鮮豔喜慶的薔薇已經被砍光了,胡同裏和院子裏的太陽花也被踐踏成泥。
似乎沒人覺得可惜,反正拆遷時這些花花草草也留不下來。
秦述抱着個花盆,把僅存的幾簇金黃色的太陽花移植了進去。
奶奶會怪我嗎?
昭昭會怪我嗎?
這問題在他心裏盤旋了數年,這些天的相處裏他并沒有在夏昭身上察覺到厭惡,于是終于得出了結果,也終于敢提起他們的童年。
昭昭:那還用說,奶奶做什麽都好吃!
昭昭:奶奶在炕洞邊上烤饅頭都比我們自己烤的好吃!
秦述心想,的确是的。
奶奶的确做什麽都好吃,昭昭也的确沒把那些事怪到我身上。
他打了許多話,删删減減,最終卻只發過去了兩個字。
秦: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