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秦輸
012 秦輸
秦立明掐滅了手上的煙。
縱然稍縱即逝,可他還是注意到了自己孩子臉上那個笑。他身上還殘存着那種少年人特有的蓬勃,卻在看到自己的一瞬間穿上了大人的殼子。
原本已經下決心想要告訴他的事便堵在嘴邊,怎麽也說不出來了。
“沒事兒。”他悶聲說,“我就是來看看你。”
秦述并不相信。
他太擅長辨別身邊人的情緒了,自然察覺到了秦立明的欲言又止,于是冷靜地問:“是大伯那邊又出什麽事了嗎?”
在他人生的十幾年中,出現的所有不幸的事幾乎都有一個大伯作為誘因,因此他最先想到的也是大伯。
他看出秦立明不想說,可還是要把一切問清楚——他不允許突然出現什麽不穩定因素破壞他剛剛穩定下來的生活。
“沒有。”秦立明即刻否認,“在那裏頭待着能有什麽事。”
頓了頓,又告誡秦述:“不要總把你大伯往壞處想。”
秦述嗯了一聲,垂下眼睫:“我知道大伯養大你不容易。”
秦立明是爸媽的老來子,少年時就沒了爸媽,秦述也只在遺照上見過爺爺奶奶的臉。
父母死後,半大小子一樣的秦立明是被自己的大哥秦立國帶大的。秦立明很小就得了病,脊柱凸出,後背高高鼓起,整個人佝偻又矮小,也因此沒娶上媳婦。
他幾乎把自己的弟弟當兒子疼,掙不了幾個錢,卻把弟弟供進了大專。在小村子裏,大專生雖然比不上正經大學生,卻也是個很了不得的學歷了。
在秦立明能夠自己謀生甚至開始計劃娶妻生子時,秦立國卻像是失去了生活的主心骨。他無妻無子,又不想拖弟弟的後腿,漸漸染上了些不好的習慣,欠了不少債,也惹了不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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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立明是個極其有責任心的人,不可能不管自己的大哥。可他對大哥的負責,卻加劇了妻子周倩對他的不滿。
周倩在周圍的幾個村子裏很出名,這種出名不來自她的漂亮,而來自于她的“不安分”。她小時候書讀得好,不過十四歲就辍了學,因為父母要她出去打工供不如她的哥哥繼續讀書。
然後她跑了。
她在外面經歷了什麽人們不知道,只知道周家人把她找回來時她打扮得很漂亮。有人說她是找了個老男人,也有人說她是出去賣了。
她的名聲在周圍徹底壞了。
後來,她結識了秦立明。
“我沒做過他們嘴裏的那些事。”周倩極其平靜地說,“我只是在外面打工養活自己,然後恰巧認識了一個有錢的男朋友——當然現在已經不是了。”
她看向秦立明:“然後我爸媽想把我‘賣’個好價錢給我哥蓋房子,而你恰好能拿出讓他們勉強滿意的彩禮錢。”她的話語裏滿是諷刺,“你就不怕別人罵你撿破鞋?”
的确有很多人在勸秦立明,包括他大哥。他們讓他不要被美色迷了眼,娶媳婦不是看臉,而是看會不會過日子。
秦立明覺得周倩是會過日子的那種人。
她眼裏燃燒着一種名為“向前”的野心,激烈到甚至可以刺痛許多渾渾噩噩的人。
秦立明只說:“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然後他們結婚了。
秦立明有一技之長,能吃苦,也能賺錢,可這在周倩眼裏還不夠。她近乎冷酷地鞭策自己的丈夫,也鞭策自己,惹來村裏一片“兩口子真能吃苦”的唏噓。
很快,周倩懷孕了。
在這個喜訊之後不久,秦立國很是難堪地找上門來,吞吞吐吐說想要借一筆錢。
秦立明幾乎想也沒想就同意了,可還是要和家裏管錢的周倩說一聲。
周倩并沒有遲疑太久。她清楚這個大哥在丈夫心裏的重要性,只讓秦立明問清這錢具體是幹什麽用的。
秦立明問回來個能說得過去的理由。
借錢這種事,一旦開了個口子,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孕期的周倩對于錢的事太敏感了,隔二連三便讓丈夫追問,慢慢的,她也察覺到了丈夫古怪的态度。
“秦立明,”她一字一句質問,“你是不是根本沒想過把借給你大哥的錢拿回來?”
秦立明的确沒想過。
他告訴妻子,是大哥養大了他,把錢給大哥用也是應該的。一家人不該計較那麽清楚。
周倩并沒有和他大吵。
她只清楚,自己向前的路上遇到了一只攔路虎。這攔路虎被冠以親情的名字,可能一輩子都無法被鏟除。
在她快臨盆時,秦立國出了事。
他從弟弟這裏借的錢,是拿去賭了。
村子裏的人對“賭”這個字并不陌生。
附近有一家賭狗場,兩只獵犬追逐捆在機器上的野兔,圍觀的人押注哪一條夠能獲勝。大多數人只是看個熱鬧,手癢的會賭上一把。手癢的次數多了成了熟客,就會有人帶着去更大的場子玩。
開這種場子的人不是什麽良民,對熟客和殺豬沒什麽兩樣,骨頭裏都能給你榨出二兩油來。秦立國最初只是找點事消遣一下太過孤寂的時光,慢慢卻被坑得越來越多。
多到需要秦立明焦頭爛額去收拾爛攤子。
周倩要生的那個晚上,秦立明沒有回來。
她敲開了對面夏家的門,麻煩因為妻子懷孕而買了車的夏鳳延幫忙送去醫院。
在她生産的三天後,只打過幾通電話的秦立明終于抽出時間來賠了她一晚,然後繼續去和賭狗場扯皮。
沒出月子,周倩自己去給小小的、因生産不順而體弱的孩子上了戶口。
“對,”她在工作人員詫異的詢問聲中說,“就叫秦輸,輸贏的輸。”
“你怎麽給孩子取了一個這樣的名字?!”
“怎麽,這個名字不是很應景嗎?”
“哪有當媽的給孩子取個這麽晦氣的名字!周倩,你讓孩子以後怎麽辦?”
“你這個當爹的要是來看一眼,也不至于這樣!”
“我在忙大哥的事……”
“秦立明,你到底知不知道誰以後會和你過一輩子?分不分得清誰輕誰重?”
“那是我大哥,不是其他人!你把戶口本給我,我去把孩子名字改了!”
“想都別想!只要你一天不和你那個賭博的哥哥斷絕關系,就別想改回孩子的名字!我要讓你看看你的愚孝是怎麽讓孩子一出生就輸在起跑線上!如果你私下去改,我們就離婚!”
“爸爸。”剛識字不久的秦述仰起頭問,“為什麽你教我寫的名字和媽媽教我寫的不一樣?”
秦立明沉默了一會兒,“是媽媽弄錯了……寫我教你的就好,我教你的簡單。”
秦述很聽話,下一次在周倩面前,他就端端正正寫了“秦述”兩個字。
看着作業本上他稚拙的筆跡,周倩冷笑一聲。
“你是不是不想叫那個名字?”周倩問。
秦述在她面前格外沉默,只點點頭。
他分得清字的意思,知道輸不是個好字。
周倩看着他,目光很淡,卻又似乎有烈火燎原。
“那你就一直做贏的那個。”她說,“只要你能贏,叫什麽根本無所謂。”
你要做人生的贏家。
“你到底什麽時候才讓兒子改名字?他今天把戶口本拿去學校辦事,被別的小孩看見真名笑話了!”
“笑話就笑話,就他們那成績,笑話幾聲就能比秦輸好了?”
“我說過別在我面前叫這個名字!”
“好啊,你和你那個大哥斷絕關系我就改口!這都幾年了,他的惡習改了嗎?你給他收拾多少爛攤子了??”
又在吵架了。
秦述安安靜靜收拾好自己寫完的作業,拿了根從小賣部買的阿爾卑斯棒棒糖去找夏昭。
很奇怪的亞熱帶水果口味,也不知道她為什麽喜歡。
“昭昭,”他用那種很溫順柔和的、看保護神的眼神注視着她,“謝謝你幫忙教訓那幾個笑話我的人。”
夏昭因為前段時間牙疼已經好多天沒吃到糖,看到秦述手裏的棒棒糖眼睛一亮:“謝什麽,罩着你是我身為鄰居應該做的!”
她咯嘣咯嘣把糖球咬下來,将包裝和糖棍毀屍滅跡,含糊不清的安慰秦述:“名字沒什麽,我同桌還改過兩次名呢……一次是因為上戶口的工作人員聽錯了,一次是覺得不好聽重新改,你這個可能也是聽錯了,改回來就好啦。”
如果只是簡單的聽錯就好了,秦述想。
他對夏昭道了謝,回到家中,看到周倩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手掌印,霎時愣在原地。
秦立明的手不斷顫抖着,似乎沒有想到自己會打下那一巴掌。
也許母子間的确有微弱的心靈感應,那時秦述覺得,媽媽快要走了。
他這樣惶恐不安地度過了幾個月,終于等到了那一天的到來。
提起的心終于落下,只是徑直落盡了谷底。他很篤定而平靜地問:“你是終于要走了嗎?”
你是要擁有另一個人了嗎?
回憶湧起又散去,秦述給秦立明倒了杯水,竟像是在招待客人。
不是大伯那邊的事 那就是爸自己的事。
他想起現在住的這套房子的端倪,感覺自己提起的心再一次落了下來,語氣也如數年前那樣篤定而平靜。
“那是你找到了一個合适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