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這一天混亂麻痹。
夜深時他單手撐着床單艱難地坐起來,大腦鏽跡斑斑地僵硬運轉,想起外面大雨淋漓。
他不該讓她一個人回去。
可是時間完全失去了度量衡、他也理所當然地不知道她離開多久,大腦是破損的螺旋。他緊緊地握着手機,指節泛白,靠本能去找置頂對話框。
看到沒有回複的“阿姨告訴我是生日宴”,一陣頭疼欲裂。從內髒到皮膚都是冷汗涔涔。
他怎麽。愚蠢輕浮得像個傻子。
冷汗淋漓地起身,麻木地移動雙腿,機械地坐上駕駛座然後開車。大腦比理智更熟悉去桐花區的路線。
記得她家位置。
記得今天日間的荒唐。
猝不及防地,他明白自己的龌龊已經冒犯了她提前拿到了出局的審判。可是心髒在戰栗,他還是安靜地開車。
沒在路上遇到她。雨已經變小了,像沒下過。
他關上車門,但沒聽到車門阖上的聲音。只在濃稠的夜色裏看到她提着透明塑料袋,看着手機上樓的背影。
陸铮年往前一步,想起什麽,慢慢退後。到車邊扶着車頂時,他看見她回複他消息了。
【盛栀】:好好休息吧。
她看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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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尾比病時更熱。他像拿到不及格的補考生急切地解釋自己的分數,或許他不需要及格,只需要她不厭惡。
他沒有辦法。他可以解釋。
他為什麽。這個時候出現幻覺。
陸铮年的手指屈着努力地辨認鍵盤。消息比他更快。
【盛栀】:別來找我。
雨好像忽然變大了。淅淅瀝瀝。覆蓋天穹。
透明的水滴一滴一滴砸在屏幕上,錯覺間陸铮年還以為他又收到十八歲的盛栀短信。
他還以為她又一次和他斷了聯系,突然地出國突然地和嚴朔結婚有了孩子然後離婚。這一次他離她幾萬上億公裏。也找不到。
陸铮年眼睫模糊。
吃力地打“對不起”。沒有發出去。
他不敢說這聲“對不起”,怕提醒她把這個機會也默不作聲地剝奪回去。他怎麽......
陸铮年問過不知多少次他怎麽。
可他怎麽就是這麽。控制不住自己。
手指忽然變得潮濕了。像是盲人摸索着在海灘邊求生,忽然一個踉跄被埋進柔軟的細沙裏。掌心全是磨人的細小顆粒。
陸铮年渾身濕透。才意識到下雨。
他還在她家樓下。
錯了。
她既然不想見到他,他當然該.....不來找她。可是在雨裏站了太久,他渾身冰冷血液都不聽話,僵硬半分鐘,才顫抖着握住車把手,戰栗地開車。
握不住方向盤。
他左手捂着眼睛,右手給司機打電話。嗓音嘶啞地司機一開始都以為聽錯了。
趕過來的時候座椅被雨水弄濕。
衣服和雨水好像變成一回事。這位雇主形容狼狽渾身滴水,都沒擦拭過,靠在椅背上,眼睫顫抖地昏迷着。
他問要不要去醫院。
陸铮年掙紮着睜眼:“不。”
他凍得嗓音都在發顫了。鏽掉的留聲機。雨水裏泡爛的,大提琴。司機莫名有點害怕了,感覺雇主不太正常。“陸總?”
陸铮年:“回家吧。”他輕輕地說出這三個字,随後像氣息斷絕一般窒息地咳嗽起來,連咳嗽都是無力的。
他攥緊口袋裏的溫度計。
雨水從他臉上滑落下來。
他啞聲:“回去吧。”
陸铮年莫名其妙發了三天的燒。起初是沈霁有工作要找陸铮年但找不到人,他聯系徐晟厲擇才知道他之前病了現在在家裏。
沈霁一聽就知道不正常。自己找過去。
陸铮年都不知道昏迷了多少個小時,一探燒得已經神志不清。但他沒有醒來,沒有胡話,喉嚨腫得厲害,家庭醫生說是扁桃體發炎——
沈霁說他一點聲音都沒有。
高燒三十九度連呼吸都這麽弱?
醫生:“可能是沒有攝入營養,沒力氣了。”
沈霁氣得發笑。鬼知道他多少個小時沒吃飯。不是不合适真想給他灌進去。最後打了兩針葡萄糖。
等了一整天。厲擇踏進病房時陸铮年醒了。枕在白色軟枕上,眼睫和瞳孔粘連在一起,一看就病得不輕。但他瞳孔還算寧靜,沒散。
自己在看着陰天安靜。
厲擇學的不是心理也不擅長望聞斷病,但一看就知道他是又在盛栀那撞了南牆。他坐下來,剝了個橘子,冷靜道:“我就說沒用。”
做朋友,呵。
陸铮年咳兩聲,突然的冰冷空氣帶來的。他壓着嘶啞的語調,先問工作:“銀泰的項目怎麽樣了。”
厲擇耐心說:“我不是M&G的人。”看過去發現他瞳孔沒有波動,根本就不是在問銀泰,只是轉移話題罷了。
厲擇把橘子給他,聲音平淡些:“好好休息吧。”他起身:“什麽不能過去?沒有誰離了誰是不會轉的。”
陸铮年垂着眼睫,潮濕的瞳孔緩慢地顫一下。沒有聲音地輕輕握住那個橘子。厲擇知道這話說了陸铮年肯定就退卻了。
他一直在想,要不要說這句話。
可現在不說什麽時候說?盛栀拒絕得不夠明确?是陸铮年不甘心還想和人家做普通朋友,自己沒忍住找了盛栀才被會心一擊。
他是自己活該。
“現在不比盛栀嫁給嚴朔那個人渣好?”
他只能停在這裏了。陸铮年想咳嗽,心髒劇痛他本能躬身,沒咳出來。冰冷的氣息都在肺裏。橫沖直撞,牽扯血管。
他感覺心髒在一下一下用力咳。血絲都咳出來。
陸铮年慢慢地側頭。潮濕眼睫墜下來了。
“是。”
他彎唇。很輕很輕說。
想笑,沒能牽動嘴角。“比......那時候好多了。”他怎麽能妄想更多?
橘子握在他掌心裏。微涼的。他不敢緊了去握了。哪怕病中本來也沒有什麽力氣了。
杜歡杜氏千金的項目談下來了,婚期也在兩家洽商後往前移,盛栀忙碌起來,甚至忘記那天發生的事。只是偶爾劃到和陸铮年那個對話框,她還是會停頓一下,然後如常回複消息。
他當那是一個夢。
她也當那是一個夢而已。
只是兩個人心照不宣的,心情往兩個完全不相幹的方向去。
避開陸铮年盛栀能感到的只有輕松。
恰好薛谧的一個小姐妹因為和圈外人的戀愛元氣大傷,薛谧這幾天一直在念叨心疼男人倒黴一輩子,盛栀雖然沒有放心上但默默贊同。
日子好像一下平緩起來。偶爾下雨她也會想起那個荒唐張狂莫名其妙的雨夜。但很快思緒就抽身而出讓一切都結束。
期間遇到過陸铮年兩次。
都是避無可避。一次曾經的同學邀請他們,盛栀本來不打算去因為忙完了被薛谧拉去迎面遇到被邀請來的陸铮年。
他和她視線一錯,那天沒吃飯他就先走了。
還有一次。在某個高奢商場。她為高端婚紗做調研,剛結束和薛谧在下層逛,看見商場負責人迎接他。
他沒看見她,側着頭。病好像好全了,身影有點清冷。售貨員來給她們介紹新品。
他偶然側頭,身形很明顯地一滞。
吃飯時薛谧沒提起他,下樓的時候檢查已經結束了。售貨員在收拾迎接做的布置,閑話兩聲都是慶幸。這次檢查這麽輕易。
盛栀在自動扶梯上呼吸突然頓住一瞬,但很快就把這情緒抛之腦後了。她想他應該只是生病。病好了情緒也恢複正常了,當然不會允許自己再莫名失去分寸了。
可他已經迎面碰上過她很多次。
M&G畢竟在繁華中心,他又常有應酬和被接待,出入各種場所都很頻繁。她在做杜氏的案子,和他的活動軌跡幾乎重合。
陸铮年嘗試掉頭就離開,怕被這圈子裏其他人看出端倪給她帶來麻煩,每次駐足停留都像回到那個雨夜。
他忽然意識到在下雨。渾身被水澆透。
都沒有那一句“別來找我”沉重。
它們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很多斷續零碎不能算夢的夢裏,他一次次犯禁。被她驅逐得連消息都得不到她的消息。
那一次十年好像又毫無征兆地來了。
陸铮年甚至怕總部真的搬去桐花區。
對他來說。太窒息。
陸铮年在電梯裏用力地閉眼。出電梯時竟然眩暈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複發了。這段時間他喉嚨沙啞得厲害,非必要都不開口,睡眠也很糟糕。董事會都看出他在強撐。
生理層面的極限遠不及精神層面。
徐晟乍一見到他還以為他被逼瘋了。
“又見到了?”
沈霁沒回答,徐晟便煩躁地擺手。特地和陸铮年一輛車,口吻還是尋常的:“實在撐不住給副總帶。”
陸铮年喉嚨開始發熱。是高燒前兆。他捂着額頭不說話。
徐晟實在沒耐心,轉頭欲說,手機突兀地響起來。陸铮年這次看了屏幕,确認了好幾遍,接通的時候渾身溫度都在戰栗。
“.......”清淺的呼吸聲。
“歲歲找你。”
陸铮年眼球戰栗一下。他感覺到雙眼被挖出來一般的疼。掌心又捂住眼睛。他怕吓到歲歲,啞聲:“怎麽了。歲歲。”
聲音驚詫徐晟的低沉溫柔。
“叔,叔叔。”歲歲對他的喜歡不講道理,也許是那天她記住了他說的帶她去玩。歲歲踮着腳擺弄着手機,乖乖地問:“開放日,歲歲請你來玩。”
盛栀。
他聽着她的呼吸聲。覺得自己要被淩遲了。
他怎麽。怎麽這樣肮髒呢。
陸铮年。卑劣。龌龊。無恥。下流。
他用一切的詞語辱罵他。也改變不了他想去的事實。可是“別來找我”把他釘在恥辱柱上。他實在怕她再次離開。怕到眼球心髒都再次融化了。
“謝謝歲歲。”
他慢慢地呼吸着。用盡自己全部力氣。
“但叔叔有些事。”說出來艱難。他連理由都不知道怎麽敘述完整了。“下次再去。好不好?謝謝歲歲。”
想挂電話。
徐晟先是着急,然後張張嘴,扭過頭不說了。
歲歲不吭聲。不知道是不是生氣了。盛栀拿過電話——“不好意思。”
陸铮年:“.....沒關系。”尾音輕顫。他把電話給沈霁,自己掐着喉嚨,不敢咳嗽地慢慢後仰,輕輕地咳起來。
沈霁:“先生?”
電話在沈霁手裏。
陸铮年唇舌被掩埋。他輕輕地接過溫度計。感覺日光燙得驚人。眼睛睜不開。“.......再見。”
他讓沈霁這樣回她。
不要再見了。
他這樣貪婪。
懲罰都是他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