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盛栀只是模糊感覺到陸铮年在不擇手段。但此時此刻她能感覺到的更直接的只有。溫度。
溫度。蒸汽像空氣一樣環繞她。
然後他濕潤柔軟的眼睫像濃密的海藻一般,使她耳廓也潮濕。心跳也驟然可聞。
她試圖去推,但他抱得太緊了,而且生病且喜歡的人是不講道理的。他不講道理地在這時候昏迷,又不講道理地在這時候緊抱住她。
仿佛他等了很久十萬年一億年才等來這個擁抱。而這個擁抱,已經是末日前最後一瞬了。
他只求這一瞬。
......
噩夢高燒中的陸铮年的确已經被這樣的妄想魇住。病魔擊潰了他不堪一擊的防線和數日來的壓抑。他當然沒可能意識到他抓着的不是一個夢裏的幻影。
而是,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在這時出現的盛栀本人。
他又半夢半醒。不斷嘗試喊她,斷斷續續,支離破碎,嘶啞低沉的。
“盛栀。”
他的嗓音喑啞。好像就在她心髒表面呼吸。“盛栀。”
她掙脫不了,竟然和他一起摔在床上,要把手拿出來時盛栀被他緊緊攥住。
她動彈不得,第一反應是想去捂住他的嘴讓他不要這樣念她的名字。然後手掌被眼睫觸碰。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慢慢睜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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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沉重瞳孔微散。
但他如此清晰地看見她的身影,腦海裏浮現她的名字。也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不該被憐憫,可她偏偏憐憫他。
為什麽。
盛栀的不适和輕微後悔被掌心的滾燙給融化幹淨。她發覺就這幾分鐘,陸铮年渾身上下不正常的滾燙,可摸他手指分明又是冰涼的。
手機響了。盛栀轉頭看到來電人,才想起她打過電話給徐晟。他應該聯系得到家庭醫生。
她不該束手無策,至少不該被他鉗制無能為力的。盛栀伸出一只手去拿。
打電話來的是厲擇。聽她平穩呼吸描述陸铮年的症狀,冷靜告訴她在哪找退燒藥,怎麽冷敷。
他知道她在陸铮年家。這個認知讓盛栀多少有點咬唇想轉身就走。但來都來了。
她閉了閉眼,花費不小力氣把手拽出來。
然後去找降燒藥。
回到房間的時候陸铮年額前已經全濕了。眼尾鮮紅,像是剛流過眼淚,生理性高燒讓他意識不清,一看就溫度很高。
他似乎在半夢半醒的邊緣,眼睛還不能全部睜開,只模糊映着她的影子。但盛栀才進門——感覺到他在看她。
粘稠沉重潮濕柔軟。像一團沾水的霧。
他在融化。
盛栀壓抑着喉底的情緒,把濕毛巾折好走到他床前。其實她有些想問他能不能自己坐起來的,但是才靠近,他的手就伸出手指來緊攥住他。
冰涼的毛巾似乎滿蘸的要往下滴水。盛栀明明記得自己擰過了。
他呼吸稀薄,像是要窒息:“......盛栀。”
盛栀還是沉默地給他敷上毛巾,低頭的時候她注意着發絲不讓它掉下來,但他卻竭力去撫摸她的發尾,然後像以為還身在夢中一般低聲說:
“盛栀。”
他閉眼,艱澀道:“你.......可憐可憐我。”
他說得慢,不像是心血來潮随口诓騙。偏偏這麽幾個字,他說得那麽輕。是病中呼喚救世主一般。
“可憐可憐我吧。”
他本來不該說這些。他該唾棄自己卑劣愚蠢輕浮到苦肉計一看便明,他該心髒顫動懷疑自己是做了又幾個連續的,令人鄙夷的夢。
可他不能免俗。
不被她偏愛的人,他也只是個俗人罷了。
他求的是對她無足輕重,但對他如此接近生死的偏愛。
哪怕是一秒。
哪怕就這一秒。
窗簾阻擋的淺薄光線裏。太陽只有一個橘紅的輪廓。明亮但明亮入侵不了人類的房屋。溫暖但溫暖已經融化了。
他被驅逐出境了。
可他愛的人,他們有那麽遙遠的距離阻隔。他們的肢體偏偏是親密接觸的。
“可憐你?”陸铮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她模糊地低聲重複。像另一條河對岸的神袛。
他淌過去。還沒到便被淹沒了。
陸铮年啞着喉嚨回答:“.....愛我。”
耳邊震耳欲聾。不知道是風聲。雨聲。日光聲。還是他的心跳聲。
愛我吧。
求求你。
求求你。
陸铮年擡頭吻她。
露水被日光照久了便緩慢幹涸。
但在幹涸前它因為力竭而墜落,它便在日輪照耀下緩慢、緩慢地向下移動。
劃過樹葉的脈絡。
樹葉看起來是新生的。還透着新綠。好像才生了一兩個月。但根系長久的蟄伏隐忍,已經到了破土而出的時候。
根系把露珠捕獲。然後緊緊地緊緊地包裹露水。直至它全部滲入它的五髒六腑。
“我總有一天會離開。”露珠說。它會蒸發。它在廣闊的天地來回。
“那就離開。”土壤安靜地擁抱它。日光下它親吻露珠濺開的每一滴水的影子。“帶我一起離開。”
陸铮年,陸铮年有點吓到盛栀了。
她本來就因為另外一個人在發燒而恍神,耳後的溫度不低。當他的手指輕撫她的耳後,她幾乎是被拽進一片潮濕的池塘裏。
然後和他接吻。
他吻得輕緩沒有章法。好像精疲力盡偏偏不肯放開。
某一個瞬間盛栀終于松開他,手還被牽着。
陸铮年的眼睛好像睜開了些,嘶啞着聲音,不知道是欲蓋彌彰還是全盤承認:“不要傳染你。”
盛栀渾身都是汗。
他還說不要傳染你。
盛栀心裏是何想法陸铮年完全沒體會。假如這不是。這不是夢。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
陸铮年艱難閉眼。他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對他的遷就信任,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她不備的時候靠近她。
可他不敢松手。
掌心潮濕得像握住一片海。
如果可以陸铮年想溺斃在這片海裏。他甚至想低吟。如果不是盛栀在這裏他說不準已經蜷縮着痛恨地折磨自己。
可她還在這。
他就算再沒有底線始終記得不能松開。就厭惡他吧。難道會比毫不在意他更糟嗎?明明是夢。這麽真實。
陸铮年想起那次相親。她是不會在确認他有別的打算時靠近他的。他夢得細節如此豐富,自然不可能是真實。而是他,他快龌龊瘋了。
肮髒下流地接近她。
陸铮年感覺自己要昏迷了。高熱和情緒一直反複攻擊他,以至于他要阖上眼睛時竟然本能地拉她過來。
毛巾掉下來。濕潤覆蓋他眼睛。他沒有力氣去撿起。就這片刻,柔軟的發絲觸到他脖頸。
盛栀被迫低頭看他。
低聲清晰地說:“陸铮年。你牽得太緊了。”
**
盛栀打開了冰箱看看有沒有新鮮食材可以做個粥。沒有找到食物才轉過頭看卧室半掩着的門。
裏面光線昏暗,窗簾之前被她拉上。
然後陸铮年背靠着牆壁,捂着眼睛仰着頭,直到渾身僵硬也不敢面對現在這樣的情形。他甚至寧願他是做夢。
......但夢見他親吻她睜眼時她居然就在房間裏。
陸铮年低低地呻/吟一聲,生理反應已經完全不受他控制。不是摻雜任何雜念的,而是心髒被揉捏成各種形狀他卻掙脫不得。重壓折磨他使他呼吸不夠順暢只能反複地擠壓喉嚨。
他在。做什麽。
他做了。什麽。
陸铮年死死地捂住眼睛,某一瞬間他想掐住自己的喉嚨或咬斷自己的手腕。不行。她就在外面。
眼尾完全潮濕。陸铮年出神地蜷屈靠着牆壁。直到日光變冷。光線變灰。他的瞳孔還是無法正常收縮的,盯着那道縫隙。
光照進來。房間裏只是更黑了。
陸铮年想,殺了我吧。
他罪無可恕。
盛栀來敲門,出于禮貌沒再進去:“陸铮年?”她不該打擾,但怕他再次高燒昏過去,她出來之前叮囑他喝藥,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
那個時候,陸铮年好像還沒完全清醒,瞳孔是完全純然的深黑。沒有神采。
盛栀遲疑片刻,再次敲門。
這次聲音響起,是她敲門聲還沒落下便立刻響起來的,嘶啞壓抑的:“我沒事。”
他嗓音斷續得像是受傷的某類犬科動物。
盛栀沉默着想如何提出離去。
陸铮年手指蜷屈,只抓到一片潮濕,最要命的是他的心髒還在加速搏動。于是陸铮年想,真是瘋了。
他已經快成為通緝書上的罪人,心裏卻還可恥地為妄想再一個吻而激動。生平第一次他這樣厭惡自己。
感情濃烈、情不由己。
他想掐死自己。
就像知道她結婚那樣。那樣無數個夜裏。可是今天偏偏有她在。
陸铮年喉部振動,頻率很高,像飛得很快的蜂鳥,就在他咽喉處不斷振翅。這頻率讓他幾乎窒息了。“我沒......事。”
盛栀。他想喊她,盛栀。但怕她已經走了。
盛栀并不動搖:“我已經打電話給徐晟。”
心髒比大腦更快一步感知到痛感。針紮一樣的麻痹感迅速傳遍全身。陸铮年有足足半分鐘沒辦法動彈半分。
他緊緊低頭,想折斷自己的脖頸。這樣就不用聽了。不用被她厭惡了。
可笑。他就那麽喜歡她,喜歡到趁人之危嗎?
陸铮年眼睫潮濕地摸索着捂住自己眼睛。因為捂住的不是喉嚨,甚至差點洩露一聲嗚咽。
“那我就先走了。”
意料之中。
陸铮年死死地壓住心髒,怕它就此在胸腔中爆炸開。可是仔細聽她的呼吸,沒有聽到遠離,卻只聽到門吱呀一聲。
像上帝按門鈴。
一切變成默片一樣的靜默了。她沒有聲音的。沒有影子。沒有體積地進來。走近到他身邊。
然後放下一根溫度計。溫度計有聲音,她沒有。
“注意身體。”
陸铮年薄唇被忽然流動的氣息燙得緋紅。生理性淚水流到他耳後。她走後他低低地緩慢,而後急促地呼吸起來。
像忘記了呼吸這件小事。
照顧好自己。
陸铮年抓住那一片潮濕。像是抓住一片在他掌心裏幹涸的海。
他淹死自己。盛栀打撈他。
直到月亮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