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八十四顆杏仁
第八十四顆杏仁
是夜,雲深月藏,薄霧于冬夜彌漫,玉京街巷上空的燈籠隐匿,泛着淡淡的光暈。
時過子時二刻,白日裏繁華的青魚巷此時店面關閉,變得幽黑,只有打經人徐徐走過時的腳步聲,有幾分可怖。
濃夜裏,有一人踏着青石磚拐過幾個巷口,穿過寂靜,朝唯一亮燈的繁華酒肆後走去。
玉京向來如此,子時過後還亮燈的也唯有包括瓊婲樓在內的零星幾家酒肆。
但這人的目的并非于此。
他步子穩重,經過酒肆時目不斜視,直直路過,目光朝着不遠處的一家閃爍昏黃光亮的小店鋪邁着。
凜風厲厲自耳邊掠過,香甜的氣息竄進他鼻腔,濃郁的甜味今日似乎在誰身上嗅到過,于是憑空生出幾分安心。
步子終于停下,他看見微黃燈光之下被遮住的一個高大身影。
被一布簾遮擋,但露出的衣物下擺漆黑,繡着迤逦卻詭谲的紋理。黑袍之下是難以掩飾的鎏金首飾,露出的耳垂上卻垂着一枚異域感極強的耳墜。
卻不叫人覺得他陰柔,反倒同流暢的面部線條交相輝映,襯出其硬朗英俊,舉手投足間透着一股子淩厲之色。
倘若他并未專心致志做着手中的事,定然叫人見之不可移目。
當布簾被掀開後,他手上動作才驀地停止,擡眼意外地看着來人,“比我想象中來得晚啊,太子殿下。”
太子身形颀長,撩起簾子的手在看清這男人動作的時候一頓,毫無破綻的面容無奈地抽了抽。
眼前那矜貴的黑袍男人手裏捏着兩只蜜酪,唇邊還沾了些星星點點的蜜膏。
照理說這場景怎麽也不該出現在這樣一個男人身上,但在傅沉硯眼中他的的确确出現了。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走錯了店。
老板似乎已經準備打烊了,眼見着這男人有吃到停不下來的趨勢,終于熬不住夜,“小夥子,你已經吃了十二個了……欸欸,打住,不是我不讓你吃啊,就是我這把老骨頭真熬不動了。這樣,店你看着,想吃多少吃多少,明兒個我再來。”
說罷,在男人面前整整齊齊放了五只蜜酪後交待了幾句便離開了。
“好嘞,謝謝您。”他撚來一張紙拭去手上粘膩,招呼剛來的傅沉硯過來坐下。
“……”
傅沉硯眉心狠狠跳了跳,方才那兩個人動作行雲流水到他都快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卻還是默默坐在他身旁。
“這老板人挺不錯,本王喜歡。”說着,他又咬下一口蜜酪上的奶露,喜滋滋地嚼着。
傅沉硯站在他身旁,開始懷疑自己今夜出行的決定是否合适。
傍晚時溫泠月同他說見到了一個皮膚微紅的男人,他便心生疑惑。
故而派嵇白查明,十四州派來的人果真不止那個探子。
還有那位英年統領,連闕。
于是才有了他今夜的出行。
連闕偏愛甜食,但很多糕點在十四州都是罕見的,聽了溫泠月說那個紅皮膚男人拿了一只蜜酪,他才對連闕親臨産生了一絲懷疑。
而當下,他們二人并立,實屬難得。
“統領好興致。”傅沉硯環臂,他不習慣吃甜食,故而總覺得空氣中蜜味實在有些膩味,不由得皺皺眉。
他一笑,“彼此彼此罷,否則太子殿下又怎會抛下殿中佳人在深夜來尋我呢?”
連闕似乎并未吃盡興,撩起寬大的黑袖,毫不掩飾地将暗紅的肌膚裸露在他面前,剝着蜜酪紙,餘光打量着太子的反應。
提到這件事傅沉硯的面容驟然沉了沉,看着他的眼神也愈發不爽起來。
今夜阿泠興致不高,但睡眼惺忪時還是那樣可愛,摟着他胳膊時嘟起的唇若有似無的蹭着他的小臂,實在叫人移不開眼。
他不明白阿泠今日究竟為何不悅,莫非他說錯話了?
可他今夜不得不做的事讓他忍痛割離與阿泠同榻而眠的機會,不大爽快地披上裘衣出了門。
他明白連闕此番前來興許是唯一的機會,哪怕不知道動機,但都無妨,動機在談話中展現。
“知道便好。”太子冷言,也不在乎對方地位同等尊貴,更不似初次相見一樣擺着架子。
連闕大笑,視線落在他身上,細細審視。
“太子殿下,其實本王總在想,何時能見到你。”
“不巧,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為何不巧?這可是在你禹游的境地內,如此可算給你傅沉硯一個面子?”連闕放下蜜酪,微紅的手指捏着帕子一寸寸細細擦拭指尖,好整以暇地看着傅沉硯。
太子哂笑,“給孤的面子,就是在私下先見過孤的太子妃?”
連闕一愣,想到今日莫名誤會他的女子,笑開:“意外啊,那是娘娘好眼力,認錯了人也要怪罪本王不可?”
他頓了頓,想起什麽,故作神秘地接着道:“但你遲鈍得很,其實這不是太子妃第一次認錯本王。”
傅沉硯微微蹙眉,疑惑:“什麽?”
連闕不再答話,想起那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似乎是許久以前,也是在青魚巷的一個夜晚,她似乎迷了路,在街巷亂撞,在身後一把扯住他的黑袍當作是傅沉硯。
那一夜似乎青魚巷還落了一場“雪”?
十四州那位向來以随性不羁著稱的統領此時手肘抵着桌子,好笑地盯着太子,不急不緩地端起一杯溫茶,等着看他吃癟的模樣。
而對方則毫無波瀾,淡淡對他施去一個眼神:“身形有幾分像孤,能被阿泠牽一下也是統領的福氣。”
“噗——”剛入口的茶水被傅沉硯一席話惹的悉數噴出,恰好噴在傅沉硯衣袖上,旋即是連闕猛烈的咳嗽聲。
“你、你……”
傅沉硯更加無語,拿過他手上的帕子在水漬上來回蹭着。
“不要臉。”連闕大罵。
傅沉硯仍舊不甩給他任何一個眼神,也不惱,讓連闕更加來了興致,笑聲漸止。
他語調也稍顯正色,“早便聽聞禹游皇太子生性暴戾,行事毫無章法全憑心而為。還以為你這種人本王是絕對不會想多看一眼。”
傅沉硯擡眼,“孤也早聽聞,十四州史上上任時最年輕的統領是個好武貪婪的,平素随性至極,想一出一是出的本領讓孤也以為我們這輩子都說不上一句話啊。”
“如今看來……”連闕倒上一杯茶,又拿出一只杯子,盈盈倒了半杯,眉目熠熠眼含深意地看着他,将那杯茶“砰”地放在他面前。
淺淡的茶水在傅沉硯眼前晃蕩,在不安的漣漪中,傅沉硯接道:“先入為主果然是錯的。”
連闕托住下颌,黑袍順着撐起的小臂滑落,那節健碩卻微紅的肌膚不加掩飾地暴露在傅沉硯面前,“你怎麽不看着本王。”
“你又不是阿泠,有什麽好看的。”
連闕嘴角抽了抽,“扶岐跟我說,你與別人不同,這下我信了。“
“孤尊貴無比,豈是常人能比你的。“傅沉硯挑眉,吮下幾口茶水。
其實扶岐從那一次摘下面具回到十四州見他時,說不詫異是沒有的。畢竟他認識扶岐那麽多年來,他從來沒有摘下過那只亮銀面具。
他說:禹游的人似乎不全是那種不饒人的兇殘模樣。
那只破碎的面具是用禹游皇室才有的金絲粘合的,手法極為精致,瞧着是個女人所為。
他說:有一位皇子格外不同,他的夫人也是如此。
這才挑起了連闕的興致。
而後來的确有一位皇子找上了他……
“堂堂皇太子,不知與本王相比,誰武功高上一等。“連闕唇畔勾起,一個信誓旦旦的笑意綻開。
當兩人各手握一劍立于空無一人的大街上時,傅沉硯覺得這人像瘋子一樣。
将至醜時了,寒風凍得要命還非要拽着他出來比武,不是瘋子是什麽?
但其實他也是瘋子。
一把名劍青雲,一把異族獵月刃。
交織碰撞在夜色裏各泛着不同的亮色光輝,上乘的武器彼此磕碰連聲音都不刺耳。
若宮廷帶有強勁力道的美妙宮樂,卻帶有兩個男人不成相讓的執着。
“好劍法。“連闕在與他纏鬥第六個回合時誇贊道。
傅沉硯氣息微促,卻毫不落下風。
“你也是。“
獵月刃刀刃寬大,彎月一般的鋒利。青雲則帶有勢如破竹穿透青雲的力量,破雲穿月互不失禮。
一個眼尖的破綻,傅沉硯從屋檐上挑落,劍尖勾起連闕黑袍的一角,他被纏在屋檐上,恰好腳下瓦片脫落,本欲快刀斬亂麻地将黑袍甩下,奈何青雲勾住了那跟束着袍子的銀環。
連闕一亂,整個人眼見着就要從三層高的屋檐上跌落,甚至他都已經做好準備負傷一次,畢竟練武之人從小到大哪有不受傷的。
可他卻被一只有力的臂牢牢握住。
握住獵月刃的手吊在屋檐外,另一只手對面則是傅沉硯。
詫異地擡眼看着傅沉硯依舊是那副面無表情的閻王模樣,連闕的詫異一閃而過。
他理解傅沉硯同意與自己比試,卻不曾想到禹游太子會屈尊救他一次。
畢竟他們從道理上而言,是敵對的兩個領域。
而且,雖說他地位高貴,卻也與他異族……救人這檔子事,倘若他也如他曾遇到過的,對他們十四州族人避之不及的納西爾一樣,又怎會救他,說不定巴不得他死掉才算。
“本王摔不死。”連闕嘴硬。
傅沉硯一語不發,青雲入鞘,只對他說:“另一只手沒廢的話用刀勾住屋檐啊,技不如人就多練。”
連闕成功被他的話逗惱火,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直到再度回到屋檐上站好與他共同癱坐在房頂。
“不、不是技不如人,一不當心罷了。”連闕喘息着,将那被戳爛的黑袍子厭煩地丢在一旁。
“嗯。”
傅沉硯懶得與他争辯,坐姿端方,也不提誰輸誰贏,換了個話題:“所以呢,你先後派出扶岐和衆多探子,如今親自到場,目的何在?”
連闕但笑不語,須臾,看向他:“若你相信本王,今夜就與我待在那間糕餅店鋪隔壁的追月客棧裏。”
“你的問題就都會明白了,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