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七十八顆杏仁
第七十八顆杏仁
新年的頭一日,溫泠月再一次睡到過了晌午才起。
冬日晨起未褪的倦意籠罩着她,淩亂的床褥昭示着昨夜她同他翻雲覆雨的痕跡。
就連下意識開口喊着“南玉”的嗓音都是嘶啞的。
死閻王自然不見了蹤影,她堪堪坐起時身上僅留一件系得漂亮的小衣,那兩根束帶打成的結比她自己親手系的還要好看。
仰躺下去時,整個人陷入厚實柔軟的棉被中,美好的像夢一般。
而她身上不可忽視的星星點點的吻痕從脖頸直接蔓延到鎖骨往下。
紫宸殿酥香彌漫,香爐不時飄出袅袅細煙,其中卻摻雜着細密的酥點香。
屋外之人聞聲叩門,“娘娘可是醒了?需要奴婢為您梳妝嗎?”
溫泠月輕言拒絕,而後起身時才發覺不遠處的圓桌上擺着些糕點。
精致漂亮的方酥、圓酪。
她伸手輕輕戳了戳那白白軟軟的軟酪,團子中央立馬陷下去一個小坑。
“好香。”
她不大喜歡被人侍奉着梳洗,總覺得別扭。從前在溫府時,也總事事親力親為。
可昨夜的親昵令她兩臂酸痛,致使梳理鬓發時手總是擡不到那樣合适的弧度。
腦後的發髻總垂下來,或是梳不成滿意的模樣。
久而久之她也開始疲累,加之圓桌上的糕點十分誘人,兩兩加持便更加難忍。
快要放棄梳理時,青絲垂落的那一刻被另一雙修長的大手攏過。
輕柔绾發的力度似乎極怕弄疼她。
溫泠月面對着鏡子,透過那扇銅鏡看見站在她身後的傅沉硯。
“你什麽時候進來的?”她竟一點都沒有發覺。
傅沉硯專心致志地看着手上烏黑的發,回道:“方才你第六次把頭發梳成小刺猬的時候。”
她不滿地撇撇嘴,剛要開口,那人卻率先道:“好了。”
太子拾起桌上的鏡子為她照着,一邊詢問是否喜歡。
溫泠月訝然,疑惑地回頭望他:“太子殿下竟然會梳頭?還這麽好看。“
過肩的發被挽成兩個發髻立在腦後,像狐貍的兩只耳朵。溫泠月頗是滿意,視線落在桌上看了看,挑出兩只白色的小毛球分別別在頭發上,柔軟可愛。
“好像年娃娃。“他不加掩飾的評價道。
禹游的年娃娃是個家喻戶曉的年節象征,過年時街巷走幾步便能看見一個。小小的一個女娃娃,穿着紅白交替喜慶的綿裙,頭上兩個圓鼓鼓的發髻,又是笑眯眯的笑靥,面色紅潤可愛,像個小蘋果。
他那話冒出來的突兀,是少見的輕柔語氣又莫名執著。
太子歪歪頭,越過她的肩看着鏡子裏的姑娘,笑意淡淡。
溫泠月短暫驚訝了一瞬,竟覺得他有些可愛。
傅沉硯神色似乎總是淡淡的。
興許小白的存在已然将他最歡欣雀躍的部分徹底剝離,所以當下溫和的調侃就像是他最開心的表現。
“早上的糕怎麽還沒用,不喜歡?”
圓桌上只有那塊圓酪被戳了個坑,剩下的都完好地躺在桌上。
溫泠月搖頭,“我想梳洗好了再吃。”
他牽着她在圓桌旁對坐,在傅沉硯的注視下她輕輕夾起那塊酥酪,綿軟的皮頗有彈性,內裏的奶餡調和的恰到好處。
“你怎麽不吃?不喜歡嗎?”溫泠月嚼着東西的空隙發覺他并未動筷,身上的裝束瞧着有事要外出的模樣,于是問道。
她嗜甜,這樣久以來竟不知傅沉硯的口味,這也是她第一次詢問。
可是她本以為他會很喜歡甜食,畢竟他說他幼時很喜歡杏仁糕。
太子斂起眸色,扣緊腕上的束袖,猶豫半晌:“待會便要出去解決一樁事,太甜,吃了怕狠不下心。”
她心裏暗暗腹诽,死閻王還能有狠不下心的一日?
別是吃盡興了一來勁多砍幾個才是。
于是低頭專心咬着軟酪,某些時刻覺得,似乎他變了些。
也不知這樣的感覺因何而來,只是昨夜過後,他柔和了不少。
雖然說話依舊別扭的要命,卻比之前冷冰冰兇巴巴的模樣好上許多。
“那你……”她說得聲音極小,餘光瞥見那把曾經抵在她脖頸處的寶劍青雲時幹脆徹底消聲。
“嗯?”
“沒什麽。”
他沒有開口,只沉默着看着她,少頃,凝重開口:“孤有那樣吓人?”
她很想說:是啊。
但掂量了一下,還是說:“也沒什麽,就是……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明顯感覺到傅沉硯身軀一緊,不曾想到她會問這樣的話題一般,面色極其不自在,又匆忙掩飾臉頰飛上的一抹紅暈。
“很快。”想了想,又補充道:“黃昏前。”
“哦。”她繼續低頭吃糕。
他坐在溫泠月對面,視線卻再不敢落在她身上,擡手掩唇,不自然地輕咳,再也掩飾不住前便起身,快步往外走去。
臨到殿口,看見門外竊笑的嵇白,他面色一黑,覺得自己命苦,怎麽放着紫宸殿和阿泠不顧,就只能和那個糙漢子待一天。
于是看向嵇白的目光也稱不上和善。
吓得看戲的小侍衛趕緊死死咬住下唇,以疼痛來停止吃糖的進度。
“殿、殿下。”
傅沉硯陰恻恻地掃過他和後邊站着的侍衛,冷笑道:“進去聽豈不是圍觀的更清楚?”
嵇白登時站得整整齊齊,垂頭請罪:“屬下不敢。”
“屬下們也不敢。”
傅沉硯硌得牙癢癢,看着他們便想起今兒那件煩心事。
十四州密探假扮成戎西商人在玉京假借收購絹布的名義打聽些事,得到消息時傅沉硯正心煩,索性決定将人抓來審審,順道看看他挑絹布的眼光。
晨起時,他本想難得的在床上看看阿泠,那邊卻不時傳來躁動,說那五大三粗的探子在牢房裏呆不住,要求還多得要命,看守心煩,總給太子遞折子。
這本不是什麽大事,畢竟他不覺得禹游有什麽特別不能見人的秘聞可供打聽,除非那探子潛入他身邊,興許才能偷聽到一二。
所以此去不過是解決一個聒噪的小蚊蠅一般。
多大點事還非得催他去啊!
傅沉硯氣得早飯都沒吃,方才阿泠問他時,他沒動筷,一是确實煩的不想吃,二是看出那姑娘有能将一桌子糕點都吞下肚的決心。
下頭跪着的那堆侍衛就親眼見着太子變臉似的回頭對屋裏吃得開心的太子妃說:“阿泠要等孤嗎?”
原來他還惦記着那句話呢!
溫泠月剛吞下一口杏子茶,眨了眨黑漆漆的圓眼睛,笑着點點頭。
“嗯!”
說罷,他表情又風雲變幻,阖上門扭回頭的瞬間再次黑下臉,不大高興的抽出腰上束着的匕首,直直下了臺階越過底下衆人:“走吧。”
對待十四州人禹游将士向來如臨大敵一般,但這回的密探顯然比曾經的扶岐差遠了。
傅沉硯覺得他們都奇怪,分明另有所圖,卻還要動作張揚地做些可笑事。
牢獄陰濕,透過的一縷光打在那個被捆起來的男人身上。
他皮膚黑紅,健碩的肌肉令他八尺的身材瞧起來比常人還要高大不少。
此刻他掙紮在一圈鐵鏈裏,顯然是獄卒幾人費力才将他捆上的。
傅沉硯來時,看見的便是那個頭發卷曲的男人有些猙獰地試圖擺脫鐵鏈的束縛。
“參見太子殿下。”
“什麽事非要讓孤來,诏獄的人都吃白飯了?”他慢悠悠地踏入,并未看着那個掙紮的男人,反倒盯着那個獄卒。
“不、不是……”小獄卒有些尴尬。
傅沉硯開口:“把他松開。”
“啊?這、殿下,禹游人粗魯殘暴,這人又高大威猛,恐怕……”
“叫你松開就松開。”他皺眉,在他們手忙腳亂解開鐵鏈時啧聲:“瞧着就疼。”
那人被松綁後意外地擡眼瞧了瞧傅沉硯,操着濃重的靖州方言邪笑道:“你就是皇太子?反正事已辦妥,要殺要剮你看着辦吧。”
說罷,他不管不顧地朝地上大咧咧一坐,再度讓傅沉硯黑了臉。
怎麽,十四州那邊兒是都沒人了?怎麽來禹游的盡是些怪人。
扶岐是,他也是。
“哦——既然東西都送出去了,孤也無意難為你。”傅沉硯提起語調,慵懶地用短匕在額角随意拍拍。
“什、什麽?”
“沒什麽,知道嗎,孤本來現在可以坐在床上看着她畫畫,全被擾亂了啊。”
五大三粗的漢子喉中一緊,“被、被誰?“
那個冷面閻羅噙着極大的怨念向前傾身,光亮的刀猛地插回刀鞘,厲聲:“你。“
昨夜聽阿泠說要畫窗戶外面的小臘梅,還想畫畫他的金絲雀,他都允下了,都怪這個大結巴,連夜惹出這攤子禍事。
“所以,孤倒要看看……”
那人擔憂地咽了咽口水,喉嚨依舊覺得幹澀。
早聽聞禹游皇太子性子暴戾古怪又陰晴不定,但他也是千挑萬選出來百般武藝的十四州密探,莫大的榮耀,怎會怕他這樣一個瞧着身板那麽不漢子的區區太子。
“看、看看什麽?”
傅沉硯有一種莫名的能力,他那張看不出什麽情緒好壞的臉,因捉摸不透故總讓人望而生畏。
生死全看他心情。
而他随意撫摸着匕首上的蔚藍明石,有一搭沒一搭道:“不是說來禹游進貨嗎?把你挑的那匹絹布拿過來,看看你們統領欽點密探的審美。”
“……”
*
一腳踏入東宮時已然過了黃昏時分。
傅沉硯有些懊惱方才跟那結巴浪費了太多時間。
但唯一能确定的一件事就是,他們都不大正常。
興許是今兒他心情好,懶得用嚴刑拷打的方式,倒也能逼問出些東西來。
不得不說,他覺得自己的年初一被浪費了。
那批布料的花紋暫且不提,密探真正想購入的東西其實是……
話本子。
當傅沉硯聽見這句話時,差點忍不住把那把短匕掰斷。
那糙漢誓死不說的秘密其實就是他們那至高無上的年少統領是個喜歡看話本子的野男人。
真有他的。
因十四州并無此類玩物,故而他第一回接觸時便迷上了。
傅沉硯覺得,十四州興許不是那樣難奪回。
而當他有些愧意地踏入園子時,一個小小的身影歡喜着叫出:“死……殿、殿下回來啦!”
他忍不住輕笑,那語氣倒是沒變過。
有淡淡的香氣卷入他鼻腔,飄着盈盈梅花香。
“來嘗嘗。”溫泠月鼻子上沾了些白色的粉末,臉上另有幾道,手裏捧着一碟什麽,笑着伸向他。
碟中放着三塊不方也不圓,奇形怪狀之物,只有那印上的小梅花清晰可辨。
“這是?”
她忽然嗅嗅,驀地瞪大眼,有些着急,但依舊驕傲地揚起頭:“你沒吃到的梅梅花糕,我朝小廚娘學着做給你試試的!那個、那個柴燒過了。”
說罷,她匆匆向典膳局的方向折回去。
留下他一人捧着一碟酥甜的糕點發呆。
甚至連一身的外衣都沒有置換。
他沉默了半晌,嵇白在身後本是不好意思的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奇怪,“殿下?殿下您怎麽了?”
莫非糕點有毒?
嵇白不由得想。
傅沉硯始終沒反應,呆愣愣地看着那碟糕點發呆。
“殿下?殿下?”
嵇白有些着急,正欲跑到他身邊時,太子忽然開口:
“嵇白。”
“殿下!”
太好了,殿下沒事!
嵇白喜極而泣。
“立刻召集一隊暗衛。”
嵇白的心陡然提起,莫非殿下決定要處置那個十四州探子了?
“是!請問殿下是要秘密處理掉那探子嗎?”
“什麽探子?”
“啊?”嵇白與太子大眼對小眼。
“那麽殿下要暗衛有何事吩咐?”
嵇白可以挑選出最好的暗衛,足以幹好他吩咐的任何事。
傅沉硯:“暗衛自然用來保衛。”他奇怪地看了嵇白一眼。
嵇白:“那麽敢問殿下是想保護什麽呢?”
傅沉硯沉默了一瞬,而後歡喜地啓唇:
“就保護夫人給孤親手做的梅花糕一份!”
嵇白:“∠(°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