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六十五顆杏仁
第六十五顆杏仁
只見傅思燕登時紅了臉,那張向來不為任何人變色的眸子難得的慌亂了一瞬。可并非是心事被戳中的局促,而是……
她也沒想到自己随口說出來的話會被溫泠月當真啊。
礙于面子,思燕沒有當即否認,高傲的自尊心令她無法對說出口的話做出否定,故而她強撐着得意的笑,僵硬地“哼”出一聲。
“本、本公主為何要告訴你?”
這話一說出口她就後悔了。
那是太子妃的親哥哥,這句話怎麽聽怎麽怪。
但溫泠月倒是不太在意,依舊笑吟吟地,說出的下一句話叫她更加挂不住。
“無妨呀,今兒我哥哥就來了。”
不等她接着解釋,主持典儀的女官便傳了話下來,要将各位姑娘的話送到攬月閣去評賞。
按說這場宴是皇後辦的,但評畫的并非只是她一人。
除過各宮娘娘、畫師夫子,今日因事到場的大人們也獲許去一覽佳作。
午歇時分,溫泠月和元如頌坐在流水石桌旁用茶歇,意外瞥見兩個人。
“小月兒,那個美的像畫兒似的是誰啊?我怎麽從來沒見過。”
循着元如頌的視線望去,稍矮些的是裴晚,被她擋住的那個華服女子,只是綽約的身姿便足可見其姿容不凡。
溫泠月手上動作不禁放慢,緩緩往嘴裏送入一口酥酪,“瞧着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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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眯了眯眼,确實是眼熟的,雖然不太認得,但她絕對在哪見過。
不遠處蔭翳中對話的二人神色算不上好,似乎還有些悲色,尤其是裴晚,說着說着竟要哭出來了,還是那女子用帕子拭去才免去花了臉。
“我想起來了,的确是見過。”
溫泠月吞下那口酥酪,肯定道:“是容妃娘娘。”
元如頌瞪大眼,“容妃?”
但想了想又覺得合理,今日大宴上宮中得寵有臉的妃嫔都來了,自然不會少了盛名遠揚的容妃娘娘。
“我前些日子同殿下入宮時有所耳聞,方才在席上見她與裴晚依稀有幾分相像,才認得是容妃。”
“那她們在做什麽?”
溫泠月搖搖頭,對她們的事不太關心,一口一口往嘴裏送酥酪。
她對這些事不關心,是因為對裴晚她早已不去在乎,只是又難免會想……
那天小宮娥說的,容妃入宮的并非出于她本意,也是被迫的嗎。
深宮幽幽,只能守着那四四方方的天,實在是沒有盼頭。
裴丞相家大業大,卻和她家祖父便是輔佐先皇的資質不同,如今裴家擁有的一切都是裴丞相一人打拼出來的。
若是想用兒女來鞏固地位也無可厚非,只是……
溫泠月再度搖搖頭,麻木地出神,連瓷碗見底了都未發覺。勺子刮蹭在碗壁上發出一道道刺耳的劃聲,終于在元如頌看不下去的制止聲裏停下。
“你說這裴晚嫁入東宮的願望落空了,這回又會物色起哪家?”元如頌有一搭沒一搭地同溫泠月說着,其實誰也沒走心。
畢竟裴家事與她們無幹系,而裴晚這樣的于她們更是毫不相關。
溫泠月向來是個言辭笨拙的,垂下眸子不知該說些什麽,只是莫名有些悶。
她不知這股情緒從何而來,這樣的感覺在她前十餘年的生活裏少地可憐。
畢竟在人前這姑娘總是笑吟吟的,純澈無害的模樣從裏透到外,連最要好的元如頌都總是叫她長幾個心眼才不至于被人騙了去。
再擡眼的時候,那姐妹兩人已經不在了。
日暮西斜,她記得答應了母後要同她一起用晚膳,于是拜別了元如頌,繞進那迷宮似的道中。
興許是玉京在南,哪怕是冬日也有灌木冬杉一類,而這條路上松柏尤其多。
她不認得路,好在意外看見了一物,繃緊的心才松了松。
那只貓。
正是不久前裴钰抱在懷中順毛的橘黃色小貓。
貓咪慵懶的在草地上伸懶腰,發現她以後先是抖了抖毛,後爪靈巧地在頭頂撓了幾下後試探性朝她邁來。
溫泠月蹲下來想要摸一摸它,可它好似只是一種頑劣的玩笑,在往前邁去幾步後迅速停住腳,向拐角牽引出的另一條道跑開。
“小貓……”
她不死心追去,卻在步入那條路上時看見意想不到的畫面。
照舊是那只橘貓,它弓着身子對眼前人警惕地後退,顯然是那人的忽然出現叫它吓了一跳。
溫泠月在拐角的松樹下站定,興許是松枝寬大,那個人并未看見她。
而她卻對眼前一人一貓瞧的真切。
大抵那人面色不善,周身散發不容萬物靠近的疏離,橘貓見了人本能的後縮,方才戲弄她時的驕矜也消失無蹤。
貓眼最能訴說其情緒,驟縮琉璃般光潔的瞳孔倒映着男人的影子,它們僵持了很久。
他似乎沒有對橘貓做出粗俗舉動的意思,甚至沒有像她想象中那樣無視。
溫泠月以為他會無視的。
就像他對旁人一如既往的那樣。
可他卻停住腳,細細打量着弱小溫軟的貓咪,在它恐懼的戒備中——
緩緩蹲了下來。
又是一小陣僵持,期間帶有小貓片刻的試探,弓起的背微微松懈,貓爪也亦步亦趨地邁了兩步。
聽說這園子裏的貓不親人。
尤其是一只橘貓,生性頑劣,待陌生人總是一副戲弄冷漠的模樣。
都說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現。
許多想要靠近撫摸的陌生人皆被其利爪撓傷,能被它接受的人少之又少。
溫泠月見了那時裴钰能抱着它,但也不稀奇。這園子是裴钰好友看守,他自是來去自如,見他今日下午的模樣,想必是見過小家夥數次了。
可是……
溫泠月目光不自覺放在這個男人身上。
高大的身軀在纖小的橘貓面前,那身暗色玄衣令他更是顯得格格不入。
短暫的試探後,橘貓愣了愣,再度向前幾步,像方才對待溫泠月時一模一樣。
男人始終保持着蹲踞的姿勢,沒有太過積極,也沒有過多表情。
而輕輕遞出一只手,指尖在陽光中微微泛着光暈,同樣在光裏透明的是貓咪纖細的胡須。
而她以為這貓會再度戲弄他時,小橘貓卻探着頭主動靠向男人白皙的手心。
胡須頂端向另一處光源靠近,直到它小小的腦袋同他手掌貼合。
輕輕軟軟的叫聲飄出在路上回蕩。
男人露出一絲微不可見的笑容,轉瞬即逝,令她思索是否是自己看花了眼。
他笑了?
傅沉硯竟然笑了?
她确定眼前的人是死閻王,而非傅小白。
太子于冬日的小園子裏,在除她以外沒有另一個人的地方,輕輕抱起那只貓。
前所未有的柔和笑靥在一聲聲貓叫中一寸寸展露。
并不十分燦爛,但是少有的純良。
松樹下躲藏的溫泠月竟不覺間看癡了。
這樣的畫面似乎在哪見過,可她也記不得是自己虛幻出的,還是記憶出了差錯。
須臾,
他似乎發現了樹下的姑娘,邁開步子朝她走來。
那只貓就閉着眼睛乖順地躺在傅沉硯懷裏,顯得極安詳。
她不知道這人是怎麽忽然在她面前站定的,只是同樣的一副對身旁一切事物無感的神态,獨獨看着她,“怎麽在這裏?”
姑娘一時沒反應過來,下意識答:“去、去用晚膳。”
視線落在那只安靜的貓神身上,想了想,又補充:“殿下若是忙就不必管我,我自己去就……”
“走吧。”
“啊?”她下意識擡頭看他,以為會徑直離開的人竟站在前方駐足等待她,神色淡淡,卻帶着不由分說的語氣。
今夜的傅沉硯實在不同尋常,抱着橘貓時他似乎比往常更溫柔些,又與小白的好相處不同。
“不是說母後在等我們嗎。”
連垂眸注視貓咪時的眼睫都足夠溫柔。
于是她雖奇怪,但還是擡腳跟了上去。
圓桌上,傅沉硯照舊的沉默寡言,哪怕在皇帝面前也是一脈的冷淡。
他似乎對什麽都不在意,方才片刻的溫和也在晚膳時消失無蹤,偷偷觀察他的溫泠月只是好奇,又在想方才是否是自己的錯覺。
而不多時,傅沉硯便借故先行離去。
大抵對他随心所欲的性子習以為常,又勉強算得上是家宴,他們并未怪罪他,任由他去何處發瘋了。
飯桌上說話的大多時候是皇後,她倒是個真真好相處的,同溫泠月談的親切,也為這場沒有傅沉硯的晚膳平添些溫馨。
另一邊,攬月閣裏少許世子官員對着十數張女眷們悉心繪出的冬花圖讨論得如火如荼。
因能得皇後娘娘的頭賞,本是為了消遣的畫宴也變得隆重起來。
每幅畫前擺着一只琉璃缸子,裏面被投放數量不同的花朵,喜歡哪幅畫,便往缸子裏放一只。
一眼望去數量參差不齊,但堆得滿滿當當的只有兩只極明顯的罐子。
一為季氏,另一個則是裴晚。
花數一個不差,正好相當。
其實大多數妃嫔娘娘倒是無所謂,畢竟無論選誰都是與自家無關,可那些男子則焦頭爛額,難免不要思量一下其中利害,抉擇也變得難了許多。
裴氏丞相惹不起,季家更是難纏,聽說季姑娘還是個記仇的,倘若……
有人望着放好的花發愁,興許同不遠處軟席上悠哉游哉閉目小憩的人有幾分交情,于是開口問:“不知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那人慵懶地撐着腦袋,眼皮不緊不慢地掀起,興致缺缺,“什麽?”
世子一急,小跑着上前,“這些姑娘的畫啊,今兒就要選出一幅來,眼瞅着就這倆人沒跑了。”
“哦。”他慢悠悠拖出一道長音,似乎誰畫了什麽都與他無關,旁人也猜不透他究竟在想什麽。
轉瞬,手中被塞入一朵花,令他好看的眉皺起,終于仔細看向多事的人。
“殿下呦,您就選一個吧,無所謂。”
太子被煩得不堪其擾,終于挪動身子去那一長桌的畫前站定。
眉目微蹙,浏覽一圈後被人帶到那抉擇不定的兩幅畫之間,其實也就是一瞬間的決定。
衆人見傅沉硯起身,皆屏聲靜氣,注視着那個擁有絕對權力的人如何選擇。
他想了想,放下手中那只花,從腰後摸索着,掏出一只……新鮮的花枝。
上面累滿了細碎的小花,花蕊玫紅,嬌俏可愛。
然後不假思索地放在缸中空空的……
溫泠月的畫前。
有人在憋笑,目光落在那副實在稱不上畫的畫作上,礙于傅沉硯的面子又不敢笑出聲,而後又是震驚。
傅沉硯做完選擇後,抿唇将她的紙捏起。
上面的海棠實在不盡人意,說是畫了個粉嫩的貓爪一類也說得過去,實在是……潦草得絕了。
世子怔然,“殿下您的意思是?”
傅沉硯已經抱着畫再度坐回在那張軟榻上,他來這裏本就是無奈之舉,說什麽賞畫也要有殿下在場才算公平。
可現在有些人倒開始懷疑這是公平還是摻雜私心了。
他照舊焊在臉上的面無表情,随口道:“太子妃。”
見別人無語,他定定地看着那幅畫風熟悉的畫,藏在宣紙後的唇角微不可察的勾起,重複道:“孤要選夫人。”
“她是大畫師。”
太子低喃道。
那支撫貓前撿起的花枝竟能派上這般用途,傅沉硯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