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四十六顆杏仁
第四十六顆杏仁
一片嗡鳴在溫泠月腦中炸開,說不清充斥着她的是怒火還是困惑,元如頌不甘的啜泣在身旁無限放大。
“你可當真?被阿頌你親眼撞見了?”
幾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迅速漲起的怒意,溫泠月顯然比當事人還要氣憤,順手撈起在桌子底下骨碌碌打轉的空壺就要起身。
元如頌一把拉住她,搖頭,“自從冬祭開始我就鮮少去他的住處,都快成親的人了還日日往書苑跑,好,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就是,大不了這婚不成了!誰承想他竟然敢……”
三小無猜的關系悄無聲息發展成如此,她知道阿頌的脾氣。這丫頭最是火爆,自小哪家小娃搶了她的東西都是要被阿頌追着罵半條街還連着報複好些天的。
徐衡則完全不同,是個連溫泠月也能欺負得過的小慫包,雖說最大的是他,卻也沒少被元如頌氣哭過。
只是他每回被元如頌罵罵咧咧欺負過去後總會再給她一顆糖,很小的時候溫泠月總是不懂,被罵了還給她糖做什麽呀。
但大抵元如頌也是不知的,只是每每怒意都會被一顆顆糖果平息,也就不再難為那書呆子。
“你別哭,阿頌,我帶你去找他當面對峙。”溫泠月氣不過,折回來拉着她就沖下樓,途中似乎不打緊撞上個人,那人身子骨倒是硬朗。
匆匆道歉後趕路,不曾注意到後面那句熟悉的話。
“太子殿下您……”
未完的話被男人揚起的手制止,視線追随火急火燎的姑娘直到她消失在花樓。
“伏青在哪?”
*
書苑是徐家的書塾後院,據元如頌所言,徐衡大多數時候待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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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闖進去前,她多次遭到元如頌的推辭,“小泠兒,我、我們還是不要去了罷。”
“為何?不質問你怎知不是你看錯了呢?”溫泠月不解,她雖對男女之情知之甚少,總覺着既然存疑便是要問個清楚的。
元如頌在臨近書苑時拽着她的手忽地軟了下來,一向強勢的語調難得的輕了些,“我、我怕……”
“阿頌。”溫泠月正了正色,不等她開口,書苑內看門的小厮便看了過來,誰知他的視線剛與溫泠月碰上,就慌張折身跑了回去,一副見了鬼的模樣。
行跡之詭異叫人無法不生疑。
此舉一出,沒等溫泠月再對她勸解,衣袖倒率先被猛地拽過,順帶着整個人也被拉走。
“阿、阿頌你慢一點,我有點站不穩……”
方才還踟蹰不前猶猶豫豫的高個子姑娘此時不知從哪來了力氣,被那小厮的動作一氣,若生在身子裏的焰氣被簇地點燃。
“好小子,徐衡你真是好膽量,真當我元如頌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無名小卒?今兒我非得好好看清楚你到底想幹嘛!”
不過一句話的功夫,溫泠月被她一陣風似地穿過了書塾一大半,徑直邁過三孔石橋來到小書苑裏。
只是溫泠月不懂的是,話都不會多說幾句的書呆子徐衡,怎麽會瞞着阿頌做這種事?
而且自方才開始,她總是覺得有什麽東西始終跟着她。
完了,她們不會被什麽髒東西盯上了吧。
可回頭也無有任何不妥。
“小月兒,待會我做什麽你都不要怕,待在我身後看着便是。”
元如頌一如兒時護着她的時分,使溫泠月忘了答複,本想說她也要為她讨個公道的話也被少女正直的話音憋成了定定的點頭。
壓垮元如頌的最後一根稻草是窗子開着一道小縫,裏面一抹春光乍現,遙遠的記憶仿若從溢出的一股光裏遠遠而來。
自幼她結識徐衡,其實早于小月兒。
元如頌出身将門,尊貴無邊的将軍獨女身份其實本不必叫她特意去學個什麽。
可元将軍深知,閨閣女子也是要讀上些書,以學識傍身,哪怕孤身一人時也不會被人欺負了去。
打那以後就開啓了她和徐衡在徐家書院相識的十餘年。
或許人的一生總是會與某個特定之人牽扯半輩子。
對于元如頌而言,那個人可能也只能是徐衡。
溫泠月記得在她和她都年齡尚小的年歲裏,鄰家壞心眼的小男童曾為打趣她們提問:現在這麽驕橫如何,以後還不是要嫁人的?元如頌那麽霸道,甭說玉京了,哪怕是禹游也尋不得一個能容忍的男孩。
那是溫泠月第一次比元如頌還生氣,追着男童打了三條街,極偶然的一次,元如頌沉默了。
沒有多偉大的理由,只是心有所許。
——“阿頌,你喜歡什麽樣兒的啊?”
——“我喜歡的,定然是最頂天立地的男兒,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他當是個最正直的人。”
溫泠月不明白,往空中抛着糖豆兒去接,本就是随口一問,元如頌卻眉眼熠熠,格外明亮。
——“不必比我武功高強,因為本姑娘已經足夠厲害了,我會嫉妒的。只要……他讀過的書比我用斷的長槍杆子還多,那便夠了。”
飄渺的對話像陳舊的諾言,走出殘敗的冬月,與她遙遙相望。溫泠月沉默着等待元如頌擦拭掉眼角的淚跡。
內心強大如阿頌,十幾年來她從未委屈到哭過哪怕一次。溫泠月瞧着心疼,她想不明白,她那麽喜歡的阿頌,怎麽也會為情所困。
室內似乎有窸窣的說話聲,她聽不清,若非年歲未到,元如頌想……她大抵也是要去随軍征戰沙場的苗子。
可是有個人對她說:“你不必拼命想勝過誰,因為在我眼中,你就是世間最動人的夏。”
她不滿,人家都說姑娘的容貌勝過春光,到你這怎麽就成了酷暑難耐的夏天了。
讀書人說:“春總是不冷不熱,又是萬物百态盡生的,可在我面前,只要你出現時,我便見不着別人,只能看見你了。阿頌,你比夏天燦爛的一切還要耀眼。”
元如頌想,大抵四季總是均和,沒有什麽是長久的,哪怕是最熾熱光輝的夏,也會在冬日被消耗殆盡。
她差點以為,仲夏的那場告白也會化作她們婚書上的一行。
風将窗縫“啪”地一聲阖上。
室內低聲的呢喃在這一刻戛然而止。
裏面她設想千百遍的不堪也悉數退散,元如頌是怎麽也要問個明白的性子,不會被膽怯吓退半步。
“徐衡……給本姑娘拿命來!”她轉身一腳踹向書苑那扇結實的木門,再沉重也抵不過她的大力,兩瓣木頭顫顫巍巍地“吱呀”着向內大開。
溫泠月便瞧見阿頌剛邁進去的一只腳停了下來,匆匆湊上前往內一望,倏然止住了呼吸。
“……”
偌大的書房內,寬敞的桌案上雜亂的堆積閱過的竹簡和書折,尚有攤開到一半的書目來不及關上,不知是因為什麽事耽誤了。
頂裏頭的梨木大床上紗簾松散地傾瀉落在床鋪上,有一櫻粉羅裙的窈窕女子半跪坐在床邊,長發淩亂,因門猛地打開,不覺驚吓。
可姑娘卻半掩着自己,沒有向來人的方向扭頭,也不似尋常偷人的場面那樣狼狽躲開。
“徐衡,事到如今你還要躲躲藏藏嗎?”元如頌感覺真正看清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僞裝在一刻土崩瓦解,最氣的不過是……她後悔自己的長槍沒有帶在身上。
繞着書房幾乎快要将從裏到外翻了個通透,也不見那男人的蹤跡,可今日他是絕不會離開書苑的。
唯一的可能便是,進門前那個慌張跑進來的看門小厮,提前來通報了消息。
簾中消瘦薄背的少女一動不動,甚至還往裏縮了縮,沒有回應她的任何。
元如頌将衣袖挽起,不爽地随手抓起他桌案上最顯眼的那根鎮尺,在手心掂量着直奔床鋪,卻發現除過那個背過身不敢面對她的姑娘外,竟空無一人。
鎮尺與地面磕碰的聲音是清脆的,但收束聲是悶音回響,一如阿頌此刻的沉寂。
做錯事的是徐衡,元如頌深知一腔怒火應當發洩到何處,她不願和這姑娘多費口舌,說了也是無用。
随着她手指松開,鎮尺落地回響聲消弭,溫泠月站在很遠的地方,挪不動腳跟,只聽見元如頌沉沉道:“不管你是誰,告訴徐衡,是我不要他了……”
“我不嫁了。”
溫泠月眼睜睜看着元如頌從她身邊掠過,而在她脫口耳出那句話後床上的粉裙姑娘慌張轉身似乎想說些什麽,又有烏黑從頂上掉落,可惜實在太遠,她忙着追阿頌只以為是自己眼神恍惚。
怎會這樣……
兒時的三人竟能淪落到這般境地,她對徐衡的印象只是那個死讀書但也算頗有幾分慧根的書呆子,是她和阿頌永遠的應和者,是哪怕刻板守禮也會因擔憂她們安危而無奈跟随她們偷溜出府的小哥哥。
若是連曾經那麽要好的三人都能這樣,世間還有什麽是不變的?
她一心追逐元如頌,天色将暗,黃昏凋零,她的衣袖忽然被人從後一把拽住。
“車馬無情,當心被撞破了相。”
整個人墜入一個完全溫和的氣息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