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四十五顆杏仁
第四十五顆杏仁
沈隋被處置之事傳回玉京的消息比預期中早上許多,沈總督素來張狂跋扈但旁人悉知其人功績頗多,故也不敢多言,但突然被處死倒是意料之外。
故而一時間朝中衆說紛纭,可終究是沒人敢搬上臺面議論,終究是在皇帝不作聲的若無其事下平息了。
自打入了臘月尾巴,北山的嚴寒無法與初冬相較。溫泠月縱是裹着厚厚的狐裘也難抵寒冷,只恨不得抱着火爐整個人都融進去。
“娘娘,您真的要堅持這樣做嗎?”阿紫猶豫道。
溫泠月被烘得舒舒服服,言辭模糊地“嗯。”了一聲。
阿紫:“可是……”
她掂量着,視線再次挪向窗沿上整整齊齊排了一列手搓的奇形怪狀小雪球。
“昨夜殿下身邊的小厮還說,說……”阿紫聲音漸消,有些尴尬。
“說什麽?”
“說殿下前天夜裏路過被這一排吓了一跳,然後……勃然大怒,據說怒、怒罵了半晚上。”
溫泠月默默不語,暗自嗤笑傅沉硯竟是個連雪鴨子都怕的主,那日在沈府的威風竟也不知到哪去了。
果然!死閻王就是個外強中幹的,那小白又是……
臉頰不禁飛上一團紅暈,但她定然是被爐火烤得。
唯有窗沿上将要化成水的鴨子形狀的雪球,被溫泠月燥熱的溫度融得不成個樣子。
她捏個雪球,又有什麽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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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紫。”姑娘喚了她一聲。
“你在北山開心嗎?想不想回江南?玉京呢?”
小婢女一顫,“娘娘是不想跟我一塊兒玩了嗎。”連帶着眼眶都濕潤些許。
溫泠月抖了抖,直起身子離開火爐,笑開:“才不是,數着日子我與殿下也快要回京了,聽聞阿紫來北山不久,興許想回江南去嗎?”
那人随着她的話音怔愣住,一時有些錯愕,無論是當時來北山還是彼時在江南,從未有人在乎過她的意見,這還是第一次,有人肯管她一個無名無份的小婢女的死活。
“哭什麽?”溫泠月不解,佯裝生氣地望向她。
對面的小姑娘趕忙搖了搖頭,又忍住鼻尖酸澀,卻在還未想好該如何回複時被溫泠月牽起袖子,聽她說:“雪球化了,陪我去松樹下積雪厚的地方再滾幾個嘛?”
行宮積雪深厚的松樹也不過是茶室後那片地方,路癡如溫泠月,哪怕到如今也沒看出那緊閉的竹簾正是那日偶遇傅沉硯之處。
小丘上隐約現出積雪的青石階,萬年青上懸着厚厚的一層潔白。
她重複着總也玩不膩的動作,宛若把這輩子的積雪都要一日看盡的模樣。
溫泠月深知她能出玉京的機會不多,而死閻王也不知為何不計較她這回闖下的大禍,甚至還肯帶她去總督府,真是少見。
倘若下回小白能出來,她相信小白是會帶她出來玩的。不對,小白定然會允許,說不定還會主動拉着她跑出來玩。
可惜玉京不會落雪。
“也不知道死閻王要出來多久。”她彎腰向着青石邊的一抨純白無暇,雙手攏起,卻思緒飄忽致使腳下一滑。
整個人撲在濃厚的雪地上,可剛好又是一條不長不短的蜿蜒石階,雪底下昨夜凝結的冰毫不留情地令她以一種趴倒的姿勢往下一路滑到階梯下。
她徹底滑到底時還有些發懵,側臉埋在雪地裏,全然不知自己的身子在雪地上印了個“大”字。
這一摔叫她趴在原地愣了好久才緩過神,直到阿紫驚叫着跑來,也一個沒看清被她近乎純白的衣襟絆了一跤,跪倒在她身邊。
随着這陣動靜而來的是竹簾“砰”地卷起的利索竹聲。
“你們這是……新的表演?”
溫泠月登時手腳冰涼,比起周邊侵襲她衣物的雪還要令她發寒。
那嘲弄和不解的聲音,除了傅沉硯不會有別人。
其實在那前半句出來時,溫泠月還心存僥幸會不會是小白呢,可當她匆忙爬起來,看清那環臂而立的優雅身影時,她就明白,這種看你像“是不是死了幾個孩子”一樣的表情也只有死閻王能有。
她其實非常想問他,“總是這個表情臉上不會抽筋嗎?”但是她怎麽敢問出口啊。
竹簾被拉開,裏面的擺設一覽無餘,溫泠月目光從傅沉硯臉上緩緩移開,落在那些她熟悉的物件上,小臉騰地紅了起來。
“殿、殿殿殿殿下?”
阿紫從沒仔細見過太子殿下,但聽聞他就是活生生的殺人魔,如今這幅樣子倒也……挺屬實的。
傅沉硯眸子眯起,細細打量這兩人,半晌忽然吐出:“這似乎不是你身邊那個南……還是北……”
嵇白悄悄提點:“南玉,殿下。”
他恍然大悟,眉心微蹙卻懶得再重複,肩膀抵在竹簾邊的牆沿上,視線落在狐裘微濕的溫泠月身上,甚至女子頭發上還有未撣淨的雪。
眉心非但未松,反而較之方才更緊了些。少女似是正欲編織些言辭逃開,卻被傅沉硯看透那些心思,等她啓唇的前一秒先道:“過來。”
腳下的雪本來快被溫泠月踟蹰的腳步輾成水,甚至她已經規劃好逃離的路線,卻驀地被他那麽一叫。盯着傅沉硯并不算愉悅的面容,她開始悔恨,第一次悔恨起自己不認路的毛病。
怎麽就不認得這茶室也在這。
那天夜裏他都說是他的了,怎麽就因為這邊雪厚景美非得來這邊玩!
“哦。”縱然心裏想法頗多,在死閻王面前她依舊只敢悶悶地上前。
她不敢對上傅沉硯的視線,只知道他似乎專注地看着她,久久沒有作聲,猜不透也不敢想。
難道他要現在責備她?比如……太子妃玩雪摔了一跤有損他的顏面之類的。
心裏的緊張難免叫她淡卻方才撲倒在雪地的場景,整個人深深埋入雪中,耳朵都凍紅了一圈,更逞論裸露在外的鼻頭和……
“啊……”
當她的手被一股暖流包裹,又迅速被一團暖融融的護手套上時,溫泠月率先揚起的是一個錯愕的眸子。
“替孤拿好了,不許弄丢。”
目光與他冷漠但明顯有一絲不自在的視線交錯,傅沉硯很快的背過身去囑咐嵇白了些什麽,留給溫泠月的不過是環着她兩手的……一只被揣到格外溫暖的毛絨手套。
藕粉色的。
溫泠月都沒反應過來,過了好久才開始思索,這究竟是怎麽被掏出來的?
該不會是死閻王不讓她亂動,給手上套個铐子又不好看,所以才……
過了一會,她才恍然意識到傅沉硯尚在茶室內,只是背過身,對她道:“明日回京,太子妃無需躲藏在貨馬上。”
小小的茶室一片寂靜,安靜到她能聽見屋外松上雪被風抖落的聲音。
“……”
*
她對阿紫的邀約最終在小姑娘不忍抛下在北山的故交而作罷,臨行前她對那個陪她玩了十日的姑娘頗是感激,只道下回來北山再見。
溫泠月深信自己總會再來北山。
只是未曾料到那一天并不遙遠。
此時她安安穩穩坐在馬車上時,從縫隙露出的風被她手揣暖壺的熱氣中和,傅沉硯坐在她身側倒叫她覺得稀奇。
這種場合又無旁人,他何故顧及誰的看法。
但大抵是死閻王發瘋,溫泠月并未多想,搖搖晃晃一路,手指在藕粉色的毛茸茸護手裏纏繞,望着窗外由銀變棕的山景,再也沒有作聲。
回到玉京她知悉的第一件事不是南玉不住的念叨,而是關于元如頌。
不等溫泠月急着去給阿頌解釋上錯車耽誤和她去園子玩,元如頌悔婚的事兒便沸沸揚揚傳到她耳朵裏。
“阿頌呢?”
……
溫泠月死活也是沒想到她會在花樓的包房裏和元如頌大眼瞪小眼。
當她扯開那扇門的時候,偌大的房間內只有癱坐在桌邊的元姑娘一人,以及旁邊倒落的五六只空酒杯。
“阿頌?”溫泠月輕輕喚了一聲,對方倒是沒聽見,元如頌只聽見有人推開那扇門,而後一股淡淡的香氣定定在她身邊坐下。
奪過她手中的酒壺就匆匆往口中灌。
“怎麽花樓新上了佳釀阿頌自己偷偷來喝也不知會我一聲,雖然……雖然那日抛下你是我的不對。”酒意很快令她雙頰變得微紅。
元如頌一襲張揚明豔的紅衣,雙腿肆無忌憚地岔開,酒喝得比樓下一衆大漢還要豪邁,猛地灌了一大口後她用力将酒壺像桌上一拍,殘液濺出許多,聲線一點不比摔壺的力道小,憤怒道:
“徐衡王八蛋!我元如頌就是把花樓的酒都喝光,全都喝了,都不會嫁給徐衡!”
溫泠月這才停下陪她喝酒的動作,問:“是不是那木頭又不理你了?”
大抵阿頌每回生徐木頭的氣理由都差不多是那樣,只是這回竟然鬧到退婚的地步。
元如頌眼角頭一回滲出淚,眼眶通紅,不知是被酒熏的還是……
“他瞞着我……他和別人通.奸.還、還……”
溫泠月被她的話嗆了一口,咳嗽不止,用帕子匆忙替她拭去眼角斷了線的淚珠。
“徐衡?你是說徐衡?”
到底是一同長大的情分,溫泠月對徐衡的認知還是那個只會死讀書和臉紅的書呆子,她一時有些錯愕,元如頌說的還是那個徐衡?
阿頌哭鬧的聲音更大了,她本就性子直爽,前些時日徐衡總是把自己關在書苑裏對她關心甚少,連好聽話都說不出個什麽。
好,那她也不要去理他,最好娶了那些書箱子裏的書才好。
卻聽阿頌咬唇憤憤道:“有別的女子進了他的書苑,還……還進了他休息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