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十二顆杏仁
第二十二顆杏仁
一碟藕丸,一盤甜醋嫩魚片,佐左手邊一盅熱梨湯。
哪怕身邊環繞着的世家貴族地位斐然,言談彬彬有禮,動辄談論家國大事,她掂量了一下,還是低頭吃吧。
爹爹在她剛會下地走路時就告訴她,虧待什麽都不能虧待了自己。
溫泠月從不會在吃食上虧待了自己。
直到開蒙前都在爹爹肩上長大的她只知道笑,懵懵懂懂也不知聽去幾分含義。
殿內暖爐将內外分割,暖和的叫人分不清如今竟已入冬良久。
她無視扶岐,專注于席上的菜肴,直到酒足飯飽,被烘得雙頰紅潤,整個人也暈暈乎乎。
“娘娘,皇後娘娘喚您出去呢。”一旁眼生的小宮娥在她身後低聲傳話。
主位皇帝旁邊果然空座,她斂起裙擺,趁着無人注意時跟在小宮娥身後溜出宴席。
席子擺在落英園前,從偏門出去後映入眼簾的是園子裏一輪銀月,打在落英園內的琉璃花上,折出斑斓色彩,大多是蔚藍,又映在花叢邊的皇後身上。
據說整場賀歲宴是皇帝陛下一手操持的,用以給他最寵愛的帝後,後宮女子萬千,毫不在乎他人如何做想。
“娘娘萬安。”
溫泠月站在花邊,興許是眼前人太美,她不忍湊上前去打攪那一片清淨。
身後侍女随皇後一擡手悉數退散,隔壁宴典上歌舞升平,只一牆之隔的室外卻安靜如斯。
她回過頭,叫溫泠月呼吸一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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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泠。”皇後面露喜色,似乎是積攢了良久才表露出的。
“那席子上實在是過于無趣了,飲酒賞舞,本宮膩煩得不行。興許泠泠也不喜那種場合,這才叫你出來一敘。”
庭院寂靜,溫泠月逆着光,看着那個滿臉柔和的女子從周身琉璃花海走來。
她親昵地牽過她的手,似乎将要順着月色說出些什麽煽情話來,而開口卻是:“在宮中習慣,還是在東宮習慣些?”
溫泠月一時反應不及,疑惑地眨眨眼,同她對視。
“啊?”
果然,皇後面上的柔和不可信。
瞧着母後眼中一副無可奈何強壓下激動的模樣,溫泠月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
直到對方終于長舒一口氣,了然于心道:“按我說就應當讓阿硯帶你出去游玩上那麽一趟,瞧他那古板樣,跟他父皇似的。不然也不至于讓你……”
溫泠月憋了一口氣,眉目神情緊張,莫非眼前人發現了她和死閻王的約定,明面夫妻之事敗露了?
可看着皇後對她這樣熱情,貌若欣喜,也不像啊。
在溫泠月不安的注視下,皇後果真不負衆望地咬唇,道:“也不至于讓你們小夫妻躲在石頭背後偷偷談情啊!”
談情?
她和傅沉硯嗎?
那股熟悉的感覺又來了,母後似乎誤會了什麽。
錯愕望向皇後時,卻見她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琉璃花染的還是因情緒激動而泛起的淚花。
她一下子明白了,莫不是今天午後她拉着傅沉硯躲在假山後面偷聽扶岐講話的時候吧。
原來那時聽見後面的風吹草動不是她的錯覺。
她覺得十分愧疚,皇後娘娘似乎誤會頗多,偏偏她解釋不了,只能叫她這麽錯認為他們感情很好,還對自己這樣好。
“泠泠,其實本宮知道,興許你現在對阿硯的喜歡,并不若他對你那樣多。但本宮心裏對你真的是十分感激的。”
她趕忙擺手,側目對上她有些遺憾的視線,這句話含義太深重,她不敢承認又不敢否定其中的任何一部分。
說傅沉硯喜歡她那才是笑話,他不殺死她就是她命大了,何談得上喜歡。
何況她根本不可能喜歡上傅沉硯,母後為何要感激她……
“娘娘……泠泠不敢,又豈能妄圖殿下的情意。”
這話夠委婉了吧?
她默默掂量。
“你覺得這花好看嗎?”皇後莫名提及周遭的花兒,滿目的琉璃色彩,極近的奢靡。
溫泠月點點頭,“好看。”
語畢微不可察地皺皺眉,雖然好看,卻不是她喜歡的。
無處遐想這滿園琉璃要花費多大手筆。
華麗卻少了些什麽。
溫泠月更喜歡鮮花,那是多少金銀都取代不了的生命力。
“陛下當真用心,承諾給予最好的便都是最好的。”皇後在落英園緩緩前行,入目的花朵繁多,究竟有多少入眼卻無人知曉。
溫泠月好奇地跟在她身旁,聽她話音裏有些落寞。
“金銀堆砌出的不一定是最好的,看來陛下不懂這個道理。”話音低的像呢喃,不只是說給自己聽的遺憾,還是渴望訴說到誰人心底。
愛花不像愛人,愛人分明要複雜許多。既然愛人,又怎麽能不知對方所愛究竟為何。
但溫泠月聽清了,懵懂地望向面露愁緒的皇後,一時沒有說話,仿佛在當下寂靜到凄美的園子就應當如此。
穿過花海,一座石桌旁有一棵小樹,花葉凋零,分不出盛開時是什麽樹。
可溫泠月莫名猜測興許是一株桂,只因樹幹像極了在宮裏的那個晌午她見到的桂花樹。
桂園裏那個令人厭煩的死閻王,怎麽能與眼前溫良和善的女子比拟。
倒真有幾分懷疑,傅沉硯究竟是否當真是皇後娘娘所出。
“泠泠,或許曾經你同阿硯不相熟,若他平時有何逾距的舉動,莫要生氣。他……兒時過的很苦,不似如今那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此話叫溫泠月怔住,不知說心有靈犀還是別的什麽,怎麽他剛想起死閻王,就真的聽到他的名字。
順口問:“母後您的意思是?”
他幼時的事?
皇後良久不曾開口,靜靜站在那棵桂樹下,仿佛在透過凋謝的樹稍看着曾經發生過的那些舊景。
溫泠月從未将這個活潑的女子同當下這種凄清場面聯想到一起。
而身旁的人倏爾開口:“阿硯他,并非我親生。”
她靜了一瞬,難以描述這一消息是否足以令人訝然到不可比拟的地步,甚至來不及做旁的反應,寂靜再度被打斷。
“參見皇後娘娘,太子妃娘娘——”
尖銳的高聲自殿門處高聲傳來,令一切将要脫口而出的幻想戛然而止,俯首的太監是皇帝身邊的人。
“太子殿下同幾位殿下世子備了節目給娘娘賀歲呢,陛下邀您一同前往。當然,太子妃娘娘也當一道。”
準備?她怎麽不知傅沉硯還有何節目。
鋪天蓋地的好奇漫過疑惑,她最喜歡看那種熱鬧的場面了。
而當她正欲随皇後離開落英園時,餘光卻不經意與角落樹後暗影處歇息的人目光相撞。
暗處一道亮銀色閃過,快速在園子黑暗中劃過一道光影,對方驚懼惶恐的眸光也旋即被掩去。
她收回目光,恢複平和。
而徹底隐匿于黑暗的人卻難以平複潑天的恐懼。
被看到了。
完了,她肯定看見了。
*
繞過落英園的正殿,較遠處的萬景臺有一處亭臺,旁邊恰好是圍起的高臺。
亭中圓桌上備好茶點,而高臺之下站立的除了先前見過的扶岐和傅沉璨,便是些她對不上臉的世子。
最顯眼的那個,穿着一身黑金束服,平素不羁的烏發高高綁起,拖在腦後淩厲矯健的模樣如鶴立于衆人當中。興許也是她唯一認得的,傅沉硯。
她名義上的夫君。
身側的皇後雖欣喜,也有憂色,“也不知高臺上刀劍無眼的安不安全啊。”
“母後您放心吧,殿下他身子可硬朗着呢。”溫泠月順勢接道。
察覺到身旁寂靜,她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悄悄扭過頭去……
果然!皇後娘娘又露出那種表情了啊啊啊!
怎麽這樣!
溫泠月手裏被塞了一塊酥糕,緊張刺激之餘不禁浮現出皇後方才在落英園說過的那句話。
傅沉硯原來竟不是皇後娘娘所出。
可他仍能是太子。
莫不是以武力服衆豔壓旁人才得來的吧……
雙肩一哆嗦,趕忙搖搖頭,一眨不眨警惕地望着此時他對嵇白交待什麽的側顏。
傅沉硯雖然又兇又怪,但……
還是比身旁人的姿色都要好些的……怪不得她當初醉了直接親上去。
她忍不住喉間連連滾動,好不容易才遏止。
“不、不對。”微弱的羞恥湧上心頭,對方恰好抽出那把從不離身的青雲。愣神時他竟恰好越過衆人将視線落在她眼上,意外短暫對視了一瞬。
“娘娘,娘娘!莫要看得那樣直白了,咱們殿下是您的跑不了。”
南玉臉紅,見她呆呆地望向某處,連喜愛的酥糕都不吃了,那癡癡的模樣都叫皇後止不住的偷樂了。
“啊?”她匆忙回頭,看了看南玉,又自覺失态狀似不經意向傅沉硯望去,那人卻已一如往常的正色,斂起袖子與他人背過身了。
原來是要比武。
好有趣!這種世家貴族子弟比武可難得一見。
素來宴會都是些奏樂跳舞的,那些舞姬興許也跳膩了,難得能有這種節目,她激動地不停舔唇。
這才發現那些叫不出名兒的世子也有長得不錯的,正和傅沉硯交談的一個比他略低半頭的男子竟能與他那樣親昵。
“南玉,那人是誰?”手指順着傅沉硯身側指去,她确定自己不認得這男人。
“身材像咱們六殿下,宮中最小的那位皇子,您興許不曾見過。”
六殿下?隐約記得傅沉硯是三位皇子中最大的,而後是排行第五的傅沉璨,那這第六……
“哦——是他弟弟。”
臺上不知何時已經開始劃開招式,方才思索之際已有三輪完畢。
剛下場的是傅沉璨和扶岐。
溫泠月微微皺眉,怎麽那個小卷毛也參與其中,他倒是閑不住。
無心再看他,肚子像填不飽的海碗,恰好皇後邀她淺嘗宮中冬釀。
南玉不大喜歡這種男子間的吵鬧,一邊服侍太子妃,依稀聽見耳畔多嘴的小宮娥窸窸窣窣地議論着什麽。
她沒有偷聽他人談話的愛好,但這幾人的聲音實在離她太近,縱極力忽視也總有那麽幾句溜進她耳朵裏。
——“瞧見了嗎,方才贏了咱們五殿下的,穿一身大袍的異族人,你可知道他的來歷?你方才沒看見打鬥時他後脖頸露出來的那截紅色?咱們禹游人哪有長得這樣奇怪的啊。”
——“還真是……不是禹游人是哪的?”
——“全天下那樣醜陋的除了十四州裏那些荒蕪之地的野蠻人,還有哪裏能生成那種紅皮膚啊,通體上下沒一塊白的。你說若換成是你,還有人要嗎?”
——“小蕪莫要惡心我了,若我生來就長成那樣,倒不如叫我死了去。”
南玉将之全然聽去,眼神從嘴碎的宮女上掠過,又不經意瞥了一眼溫泠月。
只見她小心翼翼吃酒,眼睛一眨不眨看向戲臺子上招式出奇敏捷的打鬥,那手激動地像是都快要忍不住拍手叫好了。
南玉輕輕嘆息,果然她家娘娘心眼大,一心只好熱鬧。
前方忽然人聲吵鬧,視線挪到戲臺上,臺子上耀眼的兩人是傅沉硯和那位六殿下。
“據說咱們殿下與六殿下素來關系不睦,這場倒叫人擔憂。”
溫泠月細細打量兩人,偏過頭回應:“詳細說說。”
南玉道:“六殿下母妃地位低微,奈何從小天資聰穎,頗得聖上寵愛。而咱們殿下您也知曉,風評倒是不那麽好,但在皇後娘娘膝下也是得聖心的。真聖寵和真地位碰撞,可不就有摩擦了?但太子殿下與人交惡也不是什麽稀罕事。”
捏着乳茶的姑娘手指松了松,羽睫顫抖,她覺得……自己似乎知道了個大秘密。
暗自放下手中的杯子,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原來所有人都不知傅沉硯不是皇後娘娘親生。
風微動,她覺得自己的處境又危險了一分。
沒人跟她說當初嫁給傅沉硯要受這麽些折磨啊。
似乎有什麽劃破了長空,刺破血肉。
“不好了,太子殿下受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