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顆杏仁
第十九顆杏仁
青空難得的撥雲見日。
擡眼過去卻好像只是一場大雨前殘餘的晴朗,藏匿的烏雲依舊高懸。
“娘娘,當心些,可莫要再昏睡了。”南玉小心攙扶着天剛亮便被從床上叫醒,現下還是昏昏欲睡上下眼皮磕碰懵懂的溫泠月,叮囑道。
溫泠月睡意朦胧,“為什麽要一大早就……”
“皇後娘娘千歲宴豈能耽擱?更何況您如今可不是單純赴宴的普通官家貴女了,娘娘。”
南玉手忙腳亂拎起險些被溫泠月踩去的裙角,又抓緊她挎着的那只并不結實的木匣子。
“可主宴不是在晚上嗎?”
南玉道:“貴客晚些去自然無妨,可您與殿下當早早服侍在皇後娘娘身邊才是。”
她疑惑:“傅沉硯呢?”
那個總愛在人前維護他們之間虛假關系的死閻王,今天怎麽不主動與她共乘了?
南玉:“殿下有旁的事,嵇白特意來交待過請娘娘自行先去,殿下忙完自會去尋您。”
“那他最好別來。”
溫泠月混混沌沌嘟囔道。
一腳踏上馬車,似乎覺得這一身裝服過于繁複,她拾撿了好一會才将所有巾帶悉數歸攏,沒人跟她說太子妃要穿這麽難穿的東西。
清晨光是穿這件裙子都花了至少半個時辰,險些站着睡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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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疲累地将挎着的那只不明所以的木匣子往身旁一扔,馬車轱辘緩緩轉動,窗外清晨喧鬧,已有攤販蒸上熱氣騰騰的包子,鮮嫩的豆花從鍋中撇出,香味幽幽飄向她富麗的馬車。
“南玉,宮裏會備早膳嗎?”她揉揉空空的肚子,眼神直勾勾盯着不遠處端着豆腐花的姑娘。
“有,但不是給您的。”南玉直言。
“那個……”她視線粘在那碗豆腐花上,忍不住連連吞咽好幾口。
直到捧上那一碗熱騰騰的豆腐花,她才徹底安靜下來。
南玉長舒一口氣,“其實,那只木匣子裏是奴婢給您盛的糕餅,當早膳來着。”
溫泠月輕輕吹涼匙中乳白色的豆花,口齒不清道:“罷了罷了,一會車穩些你們就分了去,你們也沒用早膳吧。”
南玉勾唇笑笑,空空如也的肚子的确如溫泠月所說。
豆腐花燙嘴,初冬的寒涼淹沒在碗口氤氲的熱氣裏。
剛舀起的一勺豆腐花在半空中被馬車的急停震落,她不禁疑惑地向窗外看了一眼。
“娘娘恕罪!是屬下眼瞎,适才沒看清前方有泥沼,咱們車輪現在陷進去拔、拔不出來了。”
大抵是個不太熟練的小馬夫,顫顫巍巍跪在泥沼邊上不敢擡頭看她。
溫泠月皺皺眉,這幾條近宮道人煙稀少,瞧着車短時間內也的确挪不動半步。
“再試試,不急不急。”
葉随風動,不知是推車帶來的風還是從何處疾來的呼嘯聲,随風一同傳來的還有一句話:“好巧,竟在此處遇見溫姑娘。”
粗粝的男聲在寂靜中格格不入,尾音上揚昭示着這位毫不客氣的闖入者身份。
溫泠月捧着豆花無處安放,被突如其來的馬車吸引。
來人銀線編織的手套露出微微發紅的手指,撩開布簾俨然是那位尊貴的使者,扶岐。
溫泠月冷冷一瞥,視線懶得落在他身上分毫,沒好氣地轉過頭盯着自己沒有挪動分毫的車輪。
“哼。”
她可沒忘,那天在楓池別院這個被以高規格對待的男人是如何暗中作梗施加春.藥的,要說沒有預謀只是意外,她才不信。
扶岐深邃的眸子定了定,依然是熟悉的銀黑大袍,嚴實遮住身體卻不失異域的尊貴,銀亮的半臉面具将之襯得更加冷酷。
“在下應當先給娘娘賠罪,那日是我的疏忽,竟未料到那東西誤入宴席,聽聞娘娘宴後生了場病,不知現在身子可有好些?”
冠冕堂皇!他知道的這麽清楚,怎麽好意思來跟她搭話,竟然還提到那種東西。
溫泠月更加不想理他,在戲臺下的好感全部敗光,她聽得出,扶岐何嘗不知春.藥始末,難道是早有預謀?
捧着瓷碗的手不禁又緊了緊,想起那努力想要忘記的一夜,鐵了心不想搭理他。
扶岐笑不達眼底,面具遮住他的情緒,揚聲看向她那窘迫的馬車,“娘娘不悅是應當的,這輪似乎越陷越深,只怕耽擱入宮的時辰。”
捧着豆腐花卻再也沒有心情吃,溫泠月拖着那身華服站在路上的确不太合适。
他依舊恭敬:“恰好扶岐也要入宮觐見,不若與在下同乘,權當給娘娘賠罪了。”
姑娘眉目不曾動容,面上的煩躁不加掩飾,她向來是個藏不住情緒的人,“不必了,此處離宮中也不遠,大不了走過去也……”
話音落不下來,她當即意識到自己的裙子似乎無法支撐她走完這條街。
而這裏距離皇宮,大約還有六條街。
溫泠月氣得臉頰微紅,回身低聲道:“不勞使者費心。”
誰知道他是不是又蓄謀已久掂量着什麽壞心思。
扶岐靜聲,旋即招呼侍從騰出一匹馬來,縱身下了馬車,立于溫泠月身後。
“您介意,在下騎馬便是。”
溫泠月甚至能感受到身後比她高出許多的男人說話時靠近的呼吸,盯着那并未挪動半點的車轱辘,沒有答話。
她讨厭這小卷毛那種不由分說的強勢,拒絕的那麽明顯了,他幹嘛非要讓她去啊?
“我說了不……”
“娘娘,咱們的确不能再耽誤了。”南玉焦急道。
溫泠月再度拒絕被南玉阻止,開始有些猶豫。
千歲宴禮儀都是細分了時辰的,倘若晚了的确不合禮數,且不說傅沉硯到時會如何發怒,光是說皇後娘娘待她那樣好,她也不能給她失了面子。
心中動搖,思襯再三還是決意暫時答應他,然而當她左腿剛踏上馬車,驀地呆住了。
扶岐隐匿在面具背後細細眯起的雙目愣了愣:“娘娘……有何事嗎?”
她冷漠臉,口頭默默道:“踩到了……”
“什麽?”
莫非被她發現了什麽……
使者額角滲出冷汗,他滿心戒備,仔細盯着溫泠月的一舉一動,雙拳緊張到攥起,生怕她下一句說出些什麽扯破他的心思。
太子妃與他二人獨行共乘到皇宮,那位太子殿下不知要丢多大的人呢,他想想就爽快。
嘿嘿。
“你,你踩到泥了。”
“……”
扶岐雙拳無力松開。
順着她的目光望去,他才注意到馬車內裏一灘不知何時沾上的泥。
太子妃僵在原地,好似腿腳粘在那裏一樣。
她才不像傅沉硯一樣喜淨到極端,只是……
低頭看了看精致的裙擺。
只是她今日要去給皇後娘娘慶生,她才不想在那麽好的母後面前丢人。
扶岐一時沒反應過來,而待嘴角的僵硬終于放下時,他真的對溫泠月失語了。
在地上滾了一圈的軟團子還要,裙子就一點泥星沾不得。
而當下人快速解決完後,她又倏地冒出一句:
“不必了,使者相助,也不能叫您覺得禹游小氣。”她悶悶道。
“嗯?”他又怔住。
她怎麽不按既定的方式說話。
溫泠月看着這個小卷毛,心裏不爽,但還是不能生氣,“本宮說叫使者大人騎馬,顯得我們禹游小氣。“
“……”
還好還好,最終發展和他想象的一樣。他早就料到這個太子妃似乎不那麽會謀算,定然猜不到他的目的。
傅沉硯,你完了。
扶岐銀面上泛過一道亮銀,眸子沉了沉,心底多變的情緒呼嘯而去,拂過黑袍邁上馬車坐在她對面,眸光浮在那只瓷碗上。
“娘娘手中的羹食瞧着極佳,在下竟不知禹游有如此佳肴,可否給在下淺嘗?”
溫泠月剛皺起眉,那可是她吃過的,這話未免實在太逾距,剛要怒聲駁回時,一句話從不遠處憑空襲來。
“這樣的好事怎不與孤說呢。”
聲質凜冽,與扶岐不相上下的力量從衆人身後襲來。
溫泠月循聲望去,果然是那個熟悉的馬車,鎏金白玉鑲嵌的珠簾車框足以彰顯那人身份矜貴,最終停在她面前。
透過大敞的珠簾,傅沉硯慵懶地朝她們的方向望過來,對扶岐草草掠過,最終落在呆呆捧着豆腐花的溫泠月身上。
他怎麽現在來了?
這一瞬她心裏竟然有些慶幸,荒謬的安全感陡然從心底泛上薄薄一層。
也是奇怪,她竟然覺得有安全感。
但轉念一想大抵是扶岐這人身上散發的陰邪氣太重,銀面具下明裏暗裏總是窺探什麽的表情讓她覺得不爽。
扶岐一怔:“太子殿下?真巧。”
“不巧,孤也去宮裏,只是在想使者竟與孤的太子妃這樣熱絡,實在是酸澀啊。”
他冷笑着,特意将那“孤的太子妃”幾個字音嚼地極重,不知在指責哪一位。
溫泠月收回方才的想法,哪來的安全感,分明是……兩面夾擊。
傅沉硯下了車,偏了偏頭,看着坐在那輛素淨馬車裏的溫泠月,面上顏色不免冷了一分。
“殿下無需多想,在下只是見娘娘有難偶然相助罷了。”
扶岐說罷朝那泥潭裏的馬車揚揚頭。
傅沉硯恍然大悟,似笑非笑,“這樣啊,是像那日孤在林子裏時一般偶然相助嗎?”
對方聽後果然有幾分尴尬,只得幹笑幾聲。
扶岐的車到底不若她和傅沉硯的舒适漂亮,溫泠月卻無心多想只希望這場鬧劇趕快結束,身邊坐墊卻忽地沉了下去。
不可思議地看向突然坐在自己身邊的傅沉硯,她渾身一僵。
“啊?”
所有人包括扶岐在內皆是一愣。
那人卻自然,“使者如此心善,恰好坐那輛正膩味着,既然這樣舒适,孤也一起,沒有意見吧。”
這哪裏是詢問,從坐上來開始這人就撐着胳膊,仿佛這是自己的馬車一樣自然。
扶岐猝不及防看着眼前控制不住的境況,面具下的眼震驚地說不出任何話,嘴張了張,覺得不妥,最終才說:“在下怎敢與殿下和娘娘共乘,我去騎——”
“那就請使者移駕孤的座駕罷。”
他沒有睜眼,扶岐震驚中之際,似乎為增添些面子上的禮儀,他睜眼好整以暇地接着道:“使者不會介意吧?”
“殿下的車我……”
扶岐咬着牙起身,黑袍卻不經意碰翻了溫泠月手裏的碗,方才還讨要着的吃食頓時掀翻在地,瓷片碎成幾瓣。
“豆腐花!”她心裏惋惜,忍不住脫口驚呼。
溢出的豆腐白沫沾上扶岐的黑袍衣擺,縱然有一層銀線繡着也不再那麽尊貴。
心煩意亂的扶岐對傅沉硯異常厭煩,更是懶得看地上那殘渣一眼,也不顧及那是不久前還說想要來一口的“佳肴”,轉身在嵇白的迫使下上了傅沉硯的座駕。
她懶得管那個口是心非的壞心眼小卷毛,滿是遺憾地瞧着還剩大半碗的豆腐花。
它只碎了一半,碗底完好無損,唯有與上半部分裂開的邊緣瓷片鋒利,還盛了小半碗豆花在碗底,但想必也不那麽幹淨了。
她嘆了口氣,彎腰去将殘骸拾起準備丢掉,卻被另一只大手搶了先。
冷白修長的手扣住完好的碗底,溫泠月驚訝地望去,她本以為傅沉硯會事不關己地繼續靠在那裏小憩。
“這個是我沒拿好,不勞殿下去……”她的話戛然而止,震驚到再也吐不出半個字來。
因為眼前這尊貴如皇太子之人,竟端着那殘存的小半豆腐花緩緩舀起,送入口中。
這一點豆腐花雖說沒攤在地上,卻多少也沾上了灰塵,他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就這麽吃了呢。
“殿、殿下?”
他可是傅沉硯啊,那個手上沾上一點血都要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仔細擦拭幹淨,從不允許衣飾有一丁點肮髒的太子殿下啊。
怎麽會對着這碗灑在地上簡簡單單的髒豆花……吃的這麽仔細。
他當着溫泠月的面将那碗吃得一點不剩,面色十分從容,似乎并不覺得為一碗市井街頭的豆腐花屈尊有多不妥。
“看什麽,扶岐走了太子妃不悅?”
他倏地開口,話音像眸色一般冷淡,心情顯然不那樣好。
溫泠月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只知将地上的碎瓷片撿起來,可又被傅沉硯奪走連同破碎的空碗一同丢入嵇白手中的袋子裏,這才丢掉。
“沒、沒有……”
她對傅沉硯的舉動不解,嵇白叮囑過太子座駕的馬夫後這時才折回這輛馬車。
想起什麽,嵇白疑惑:“殿下為何讓扶岐坐您的車?您其實大可不必……”
“孤的車向來不是白坐的。”
熟悉的惡劣再度浮上傅沉硯從容不迫的臉,只見他噙起一個惡趣味的笑,緩緩啓唇說出那個令人惡寒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