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夫人
夫人
葉行遠站在樟木村的一棵樹下,看着被羁押在眼前的叛軍,面色沉重。
早在五日前,他接到一封信,說南境軍裏一小部分敗類欲叛逃,究其原因是害怕他治罪。
可當自己接着往下看的時候,發現這幫人的罪過罄竹難書,每一項單拎出來都是死罪。
葉行遠帶着一小支精銳日夜兼程地趕到河谷鎮附近,這才把他們抓住,可樟山村和樟木村的慘案,卻未能來得及阻止。
南境軍破敗至此,讓他感到憤怒,感到心痛。
“清點傷亡的情況如何?”葉行遠問。
“回将軍,傷亡慘重,今日樟木村似乎有人成婚,男女老少都聚在一起,因此無一生還。”手下人回道。
葉行遠嘆了口氣,吩咐道:“去山裏找個地方把村民們好好安葬。”
說話間,晉良從遠處跑來,面色焦急又驚慌:“将軍,您快來看看,我在死者裏發現了許家兄弟!”
“什麽?”葉行遠大驚,趕忙讓晉良帶路。
死去村民的屍首已經全部搬運到一塊空地,方便入殓。
許嚴和許玉的屍首放在角落,只有他二人身上蓋着草席,因為他倆的死狀過于慘烈。
葉行遠掀起草席看了一眼,又很快放下,縱使他見過太多生命的消逝,也覺得許家兄弟的屍首過于可怖。
他叫來晉良,吩咐道:“尋個地方好生安葬許家兄弟,再給他們立塊碑。同時傳信回京,在夫人的墓旁立個衣冠冢,她同自己的兄長和弟弟感情深厚。”
晉良點頭應下,感嘆着::“那晚局勢混亂,沒想到他二人竟然逃到了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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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二人不逃,先帝也不會放過許家,縱使岳丈大人已死,可他許家畢竟與廢太子的關系盤根錯節,難保先帝當時的怒火不波及他們。”葉行遠說着,眼睛一直盯着那兩具蓋着草席的屍首。
遠處響起馬蹄聲,由遠到近,葉行遠和晉良擡頭望去,岳姍正騎着馬來到跟前。
“将軍,我們在路上救了一個穿着嫁衣的女子,想來是這樟木村唯一的幸存者了。”
葉行遠思索一會,說:“将人帶來認認這些屍首,哪些是她的家人,也好幫着安葬。”
“是,将軍,我這就帶她來。”
岳姍走後,葉行遠對晉良說:“這裏就交給你處理,我先去南境軍大營裏,好好看看這裏究竟都有哪些牛鬼蛇神。”
“遵命。”
葉行遠前腳剛走,後腳岳姍就将阿清帶了過來,此時的她還沒從今日的災禍中恢複神智,岳姍心下不忍,因此是攙扶她走過來,沒有将她頭上的蓋頭掀開。
岳姍簡單地同晉良交代了幾句,後者點點頭,走上前去溫聲道:“姑娘,我們是朝廷派來的人,很遺憾我們趕來時慘劇已經發生,但為非作歹的人我們都已經悉數抓獲。只是......眼下你是樟木村唯一的幸存者,想請你幫忙看看這些死者裏有沒有你的家人。”
家人!
聽到這兩個字,阿清方回過神來,她要找到哥哥和弟弟。
于是,她猛然掀開蓋頭,淚眼婆娑地問:“我阿哥和弟弟可還活着?”
這蓋頭一掀,晉良和岳姍皆倒吸一口冷氣,驚呼:“夫人!”
世間真的會有長得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嗎?晉良不信,更何況角落裏躺着的就是如假包換的許家兄弟,那這不就說明......
答案在晉良心裏呼之欲出,他連忙命人去追已經前往軍營的葉行遠,随後恭恭敬敬地說:“屬下沒想到能在這裏再遇到夫人,先前若有不敬,還請您責罰。”
阿清歪歪腦袋,一臉疑惑:“你在說什麽?什麽夫人?我不認識你。”
“我是晉良啊,是将軍身邊的晉良。我已經讓人去通知将軍了,想必知道您還活着,他一定很開心。”
只有他知道将軍這三年是怎麽過的,原本就嚴肅的他更是沒有一點人氣兒,白日裏不是處理軍務就是悶着頭練劍。
到夜裏呢?靠着一壺又一壺的酒,喝的爛醉如泥才能勉強入睡。
好幾次晉良進屋幫他收拾的時候,都能聽見他嘴裏喃喃着夫人的名字。
如今見夫人還好端端的站在眼前,晉良說話的神情裏都是掩飾不住的興奮。
誰知阿清有些局促地往後退了兩步,害怕地說:“不......你認錯人了,我不是什麽夫人,也不認識什麽将軍,我也不認識你。我只想找到我的阿哥和弟弟。”
晉良還想說什麽,卻被岳姍打斷:“沒事的夫人,您說不認識就不認識。我們趕到時樟木村已經無人生還,還要麻煩你去那邊看看,裏面有哪些是你認識的人。”
阿清點點頭,顫顫巍巍地走向停放屍體的地方。
隔壁胡阿姐、牛嬸子、喜娘、寸口李屠夫和他的三個小女兒......曾經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如今都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無一例外都睜着眼,死不瞑目的模樣看的阿清心口生疼,疼的幾乎喘不過氣。
見她就這心口地衣服,岳姍趕忙上前扶着:“您還好吧?”
阿清道了聲謝,又抹了一把眼淚,繼續往前走去,直到走到角落,走到蓋着草席的屍首面前,阿清才終于忍不住,跪在地上渾身發抖。
她早已認出草席一角露出的鞋履,那是她親手做的。
歪七扭八的針腳難看極了,可是哥哥卻把它當做寶貝,平時都舍不得穿,弟弟見了,也纏着自己給他也做一雙。
她雙手抖得厲害,一點點伸向蓋在二人身上的草席,只掀開邊角看了一眼就立馬放下,捂着坐在地上一個勁地抽泣。
她想放聲大哭,可卻怎麽也哭不出來,悲傷到極致的時候,眼淚似乎停止分泌,只剩下五髒六腑被捏在一起的疼痛。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終于一口氣沒上來,暈倒在哥哥和弟弟的屍首旁。
葉行遠那邊行進的速度飛快,幾乎是快馬加鞭趕到南境軍大營裏,生怕慢了一步,杜國安就會跑路。
事實證明他做的是對的,他衣角踢開杜國安住處大門的時候,他正抱着大包裹準備跑路。
“葉......葉将軍......你不是應該在虛山鎮嗎?”
葉行遠冷笑:“我要是不快點來,你不就跑了嗎?來人,把他給我押到軍牢裏去!”
杜國安知道自己這會是插翅難逃了,哐當一下跌坐在地上,任由其他人把他押下去,葉行遠也緊跟着往軍牢走去,他要親自審問杜國安。
他剛走進軍牢大門,晉良派的人就趕到門口。
“我是将軍身邊晉良大人派來的,他說有要緊事得跟将軍通傳。”
軍牢守衛見眼前的人喘的上氣不接下氣,也能看得出他确實很着急,可方才将軍下令,在他審問完杜國安之前不許有人進出。
軍令如山,何況是葉行遠的軍令,守衛只得搖搖頭,說:“将軍有令,審問期間不允許外人打擾,這位兄弟你還是稍等一會吧!”
傳信人撓撓頭,原地轉了幾圈一時不知該怎麽辦。
守衛看他如此焦灼,心下不忍,誰還沒有被上峰逼得發瘋的時候呢?
“不然你跟我說說,我進去看看能不能幫你遞個話?”守衛說。
傳信人搖搖頭,無奈道:“不成啊,晉良大人說這是機密,人命關天,只能讓我親口告訴将軍啊!”
兩個守衛面面相觑,只得将他拒之門外。
杜國安的審問從上午持續到子夜,葉行遠走出軍牢大門的時候四下早已寂靜無聲。
南境的天氣暖和,春日的夜晚也不覺寒冷,可他的內心卻一片凄涼。
南境軍駐守邊疆多年,曾經被稱為東安最堅固的防線,卻一步步敗落成今天這副模樣。
且不說接連丢失的青山十城和一夜之間被突破的青山關大營,只一個先鋒營就腐敗至此,對外勾結南麓人對內欺壓百姓。
年輕的将軍想起今日在樟山村和樟木村看見的一具具貧民的屍首,恨不得現在就返回牢裏把杜國安的頭砍下來給你。
他擡頭,今晚的月亮極了,把大地照的亮堂堂的,周圍的星星都顯得黯淡無光,躲在夜幕之中悄悄窺視人間。
猛然間,他回憶起年少時第一次在桃林裏見到許南清的時候,也是這樣一輪明月,讓少女姣美的臉龐甚至是臉頰的緋色格外清晰。
疲憊感剎那間襲來,對亡妻的思念如海嘯般洶湧,撕扯着他的五髒六腑,痛的他喘不過氣。
原本在軍牢門口的守衛已經換值,傳信人在不遠處的樹下打起了盹,一直到葉行遠靠近他都沒有醒來。
還是葉行遠身邊的一個侍從眼尖,看出樹下靠着的是經常跟在晉良後面的人,趕忙把他叫醒:“兄弟你怎麽會在這裏?可是有什麽要緊事嗎?”
睡眼朦胧的傳信人在看見葉行遠的瞬間清醒,趕忙爬起來說道:“将軍,晉良大人讓我過來給您傳個信,我晌午就來了,這才等到您。”
“何事?”
“晉良大人說,夫人還活着。”
“你說什麽?什麽意思?什麽叫夫人還活着?”
面對将軍連珠炮一般的提問,傳信人面露難色:“這......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晉良大人只說了這句。”
“他人在哪?”葉行遠急忙問。
“應該還在樟木村處理那些屍首。”傳信人回道。
下一秒,将軍身形便倏得一下消失在自己的眼前,快如閃電。
葉行遠騎在馬上往樟木村的方向狂奔,耳邊風聲呼呼作響,卻怎麽也掩蓋不住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他想快一點,再快一點,哪怕是鏡花水月,自己也要抓住一縷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