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布局
布局
樹木叢叢,葉影沙沙。
萬物靜好。
忽然,大地開始微微晃動。
本來正靜歇沐光的飛鳥走獸們,皆被吓得紛紛逃竄。
一條青色巨蟒徐徐而來,緩緩向前爬行。
有一人坐在它三角的頭上,悠悠嘆惋:
“唉,我看戲本子裏,人家的姑娘都是柔情似水,體貼可人的;還以為所有的姑娘都是這樣,原來我受騙了。竹枝郎啊,戲這種東西,不能看多。”
被喚作竹枝郎的巨蟒,’嘶嘶’吐了吐信子,沒有說話。
天琅君好像早已料到他不會回答,又嘆了一口氣。
……
雖然嘴上說着戲不能多看,可在幾個月後路過一座戲臺時,某人又忍不住放緩了腳步。
他越走越慢,最後,幹脆花錢買了個位子坐了下來。
他一坐,身後跟随的竹枝郎自然不能再走了,也停了下來。
臺上是一出關于情愛的戲本,天琅君邊津津有味的看着,邊自言自語地問道:
“我看上去,像是手不能提的樣子嗎?像是窮到,連回家路費都沒有的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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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為人形的竹枝郎侍立在他身側,仍是沒有說話。
可他心裏,卻不由自主地對這位讓君上一見傾心的姑娘,漸漸有了些好奇。
……
竹枝郎正勤勤懇懇的洗着衣服,天琅君蹲在旁邊。
對,蹲着。可即便是蹲,他也是儀态優雅的蹲,一邊優雅,一邊問道:
“竹枝郎,我的臉如何?不英俊嗎?一般而言,看到我這般模樣的人,難道不是應該,立即化身芳心萌動的懷春少女嗎?”
竹枝郎擰幹洗好的衣服,再抖開晾好。
他邊晾,邊道:
“君上的容貌自是俊秀無雙,可那位蘇姑娘為何不被君上的英俊容顏所折服,屬下也不知曉。”
在竹枝郎的想象中, 一個只身出入妖魔作亂的荒城、砍邪祟時讓天琅君要彈琴唱曲走遠點唱去不要礙事、砍完了扔給天琅君三顆銀子給他當回家路費的姑娘, 不說膀大腰圓五大三粗,至少也要骨骼清奇目露兇光。
而等真的見到了那名引發天琅君哲思自我、折磨竹枝郎許多日的罪魁禍首時, 竹枝郎卻發現,對方跟他想象的不大一樣。
天琅君喜歡逛人界,而逛人界需要花錢。
可他從來不記得帶錢,只好竹枝郎幫他記住;然而他花錢還沒有概念不知收斂,豪情一上來了便一擲千金,竹枝郎攔也攔不住,如此流水出入,即便每日背負金山銀海也難以應付,終有囊中羞澀時。
正當二位異鄉客街頭羞澀着,一名高挑的黑衫女郎背劍信步走過。
天琅君道:
“站住。”
錯肩擦身時,那女郎微微揚眉,嘴角一縷揶揄的笑意,果真站住。
天琅君道:
“路遇不平,豈非應該拔刀相助?”
對方道:
“拔刀尚可考慮,解囊在下拒絕。上次借你回家那三兩銀子還沒還給我。”
天琅君道:
“有麽?三兩銀子而已。好吧,只要你再借我三兩,你可以買我三天。”
斷然拒絕:
“閣下看起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買你何用?”
竹枝郎看了半天,耿直地道:
“君上,這位……恐怕是嫌貴了。”
天琅君被人嫌棄。這沒什麽,有時候服侍他的侍女和守衛也會偷偷嫌棄一下他,尤其是在他聲情并茂朗讀時。
可是不該價錢壓到三兩,還被嫌棄。
天琅君道:
“別的不提。難道我的臉還不值三兩銀子??”
對方噎了噎,端詳他的臉。
一陣後,笑道:
“嗯,果然足以。”
甩手,便是一錠金沉沉的锞子。
接住那沉甸甸的稞子,天琅君流露出一點笑意,将錢遞給竹枝郎,快走幾步,追上了前方的人。
蘇夕顏俏眉一挑,轉身看向他:
“何意?你難道嫌少?”
天琅君搖搖頭。
“不,你給的很多。我只是覺得,你我既然如此有緣,不如交個朋友,如何?”
“朋友?”
蘇夕顏的眼眸眯了眯。
她走近天琅君兩步,問道:
“只想交個朋友嗎?”
天琅君不答,反而抓住了她的手。
“你說呢?”
蘇夕顏被他握住小手,卻也不羞惱,反而還離天琅君又近了一些。
她低聲道:
“我習慣了自己一個人。不喜歡交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不過……”
她笑了笑,看向天琅君那俊美的臉龐,緩緩開口:
“我卻缺一個情郎。”
天琅君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
“你……”
蘇夕顏卻好像覺得還不夠,她狀似無意地撩起天狼君胸前的一縷碎發,仔細端詳着他的臉。
邊看,邊贊道:
“确實好看。魔族都像你這樣嗎?可為什麽我之前殺的那些都很醜?只有你長的好?”
聽到‘殺’字,竹枝郎的眉頭猛然一跳。
他身上一半蛇族血統的直覺隐隐提醒他,這蘇姑娘,肯定是個危險的人物。
這是一種來自動物的直覺,他的警惕心一下提高。
可天琅君仿佛絲毫都沒有察覺到不對勁,他接話道:
“因為,我是魔界的王;所以,我比他們都好看。”
“……君上。”
竹枝郎有些無奈。
這樣直接把身份和盤托出,真的好嗎?
“哦,原來你就是魔君。”
蘇夕顏放下他的頭發,收回了手。
天琅君有些沮喪,正想開口;卻見蘇夕顏從袖中翻出錢袋,又摸出一大塊金稞。
這塊金稞明顯比剛才的更大、更沉,而随着金稞塞入天狼君手裏的,是一塊梨花雕彩的木牌。
“這是……”
天琅君有些不明所以。
“這麽好看的臉,當然要配一身好衣服和好玉飾,要多給你一些銀錢才行。”
蘇夕顏收起錢袋,開口道。
“三日後,拿着木牌,到城西的梨園尋我。”
說着,她便轉身離開,只留一抹玄色的背影,隐入了喧鬧的人流之中。
……
奔騰不息的洛川上游,屹立着一座華麗繁複的仙殿。
這,正是被尊為天下第二派的——幻花宮。
蘇夕顏跨進金碧輝煌的宮門,過往弟子見她身影,皆呼啦啦地圍了上來。
“大師姐!”“大師姐,你回來了!”“大師姐,你此次可有受傷?”
蘇夕顏微微笑着,一一回答了他們的問題。
弟子們熱情高漲,正待再問,遠處卻忽然迎來一名年歲較大的待者。
正是老宮主手下最得力的仆役,薛公公。
他行至蘇夕顏身前,揖手一禮:
“蘇姑娘,宮主請您前往正殿,報告任務行程。”
蘇夕顏本來含笑的眉眼漸漸淡化,面容變得平淡。
她應道:
“我知道了。”
幻影如月,花繁錦簇。
幻花宮這名字取的,倒是十分貼合。
鋪張滿宮,一木一石皆極盡奢華之事。
長廊盡延,玉石滿邊;金階銀瓦,羅綢懸天。
即使用富麗堂皇來形容,也不禁遜色不少。
金碧輝煌中,一座高峨的宮殿殿門大開。
幻花宮宮主坐于殿中主座,氣度雍容。
他兩鬓已生不少白發,臉龐也泛起蒼老的形态;多了些許皺紋,但因保養得宜,瞧着,也不過三四十歲。
他似乎正在等待着什麽,手指一直不停地敲擊着扶手;眉頭微皺,迫切焦急。
忽然,一陣輕輕的足音,從殿外傳來。
他一喜,起身踏過主席上的金階,親自迎了過去:
“夕顏回來了!”
蘇夕顏下拜行禮。
“師尊。”
老宮主連忙把她扶起,滿臉殷切道:
“快起來,讓為師好好看看你。”
他仍捧着蘇夕顏的手,視線也一直沒有轉移;熾熱的目光掃過她身上,眼現癡迷之色。
蘇夕顏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可又不能直接甩開老宮主,只得向後退了兩步,将雙手抽了出來,擺成行禮的姿勢。
她道:
“師尊,弟子此次回來,是為禀報您之前派下的任務。”
老宮主這才回神,見她說起此事,便開口問道:
“如何?那魔頭上鈎了嗎?”
“弟子成功偶遇了他,約他三日後再見,計劃順利進行。”
蘇夕顏回道。
“嗯,不錯。”
老宮主點點頭。
“你做的很好,待你和他再相處一段時間;為師便挑選一個機會,聯合其他三派,一舉剿滅此魔頭!”
蘇夕顏莫名有些不舒服。
那人……不似魔頭。
但她從小便在幻花宮內長大,一直認為師尊不會有錯,便壓下了心中升起的疑議,應了下來。
“是。”
老宮主聽完報告,又向前兩步,道:
“為師的乖徒兒,只要你乖乖聽師尊的話,不違抗師尊;待鎮壓那魔頭後,師尊就把幻花宮交給你,讓你成為下一代宮主。”
他邊說,邊想去摸蘇夕顏的手。
“走,陪師尊逛逛。”
“弟子多謝師尊厚愛。”
蘇夕顏不動聲色,躲開了老宮主前來觸碰的手,道:
“但最近事務繁多,弟子精神不濟;怕怠慢師尊,還請師尊傳喚其他師兄弟吧。”
老宮主被拒絕了,卻也不氣餒。
“好,那你先回去休息吧;待你哪天精神好了,再陪為師。”
蘇夕顏不語,行了一禮,徑自出了正殿。
回到居所,蘇夕顏将佩劍置于桌上,拿了套換洗的寝衣,去了院後的暖泉。
她的居所是幻花宮中除老宮主之外最豪華,最寬闊的屋子。
不僅有女兒家溫馨妙香的閨房,在房院之中還有一眼天然開鑿的暖泉,靈氣充沛,實乃修煉的上佳之所。
行至泉邊,蘇夕顏窸窸窣窣解了衣帶,褪去玄黑的衫裙;慢慢浸入水中,只露出白玉般的側頸和臉龐。
泉水溫熱,滋潤着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膚,一天的疲憊,都在此刻一掃而光。
她慢慢閉上了眼睛。
……
那日,她在妖祟作亂的小城中遇到了撫琴唱詞天琅君。
簡單一番糾纏後,她便離了小城,回到幻花宮。
雖然那人(魔)看起來純良無害,溫潤可親;但從小被教育仙魔兩族仇深如海、不共戴天的蘇夕顏,還是将此事報給了自己的師尊:約花宮老宮主。
老宮主聞言大驚,本想親自率領弟子前去捉拿;但轉念一想,那魔族本事了得,想來不是善與之輩,便作罷追殺之事。
但他卻不甘心放棄,便想出一個計謀。
老寄主讓蘇夕顏蓄意接近此魔,獲取信任,假意與其兩情相悅,私定終身;待将他迷得神魂颠倒之時,再聯合其餘三門之力,四派合剿!
憶及此處,蘇夕顏緩緩睜開了眼睛。
她從水中探出左手,捧起一捧泉水。
清澈的泉水,映出她妍好的容顏。
可不知何時,那泉水卻漸漸浮現出另一張容貌。
此人眉目如畫,齒白唇紅,額間一抹鮮紅的烙印,愈顯俊秀。
此時,正微微對着她笑。
蘇夕顏像被針紮似的縮回了手。
泉珠落入泉中,伴随着她的動作,濺起片片水花。
她呼吸急促,胸膛劇烈起伏着,眼中含着驚訝和不可思議。
為什麽……為什麽?
她竟好像在自己的倒影中,看到了天琅君……
肯定是自己太累了,容易胡思亂想,早些休息就好了。
打定主意,待呼吸漸漸平穩後,她便出了暖泉,換上寝衣。
在吩咐一個小師妹将外袍送去浣衣處時,蘇夕顏猛然想起了什麽。
她叫住了正準備離開的小師妹,上前在袖袍裏一頓翻找,最後翻出了一塊梨花木牌。
小師妹不禁驚奇:
“大師姐,這是什麽?”
“沒什麽,只是一個戲臺預約位牌而已。你先去忙吧。”
打發走了小師妹,蘇夕顏回到卧房,看着手中的木牌,不覺間又握緊了幾分。
雖然師尊近來的命令和親近令她很不喜歡,但從小接受的教導,卻時刻警戒着她:
不能違抗師命。
蘇夕顏的眼中閃過一抹寒光。
天琅君,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