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釣魚
白浩由側門而入,行至白書望別苑時,隐約聽得有人揮劍出招。他腳尖輕點,氣沉丹田一躍而起,俯身落于屋檐之上,遠遠眺去,目光恰好在院內。
一人拿着酒壺飲到酣暢淋漓,右手一擲扔在地上,酒壺碎裂的聲音瞬間劃破夜色。黑暗中,這人步履已微微懸浮,可一招一式依舊淩厲,穩準之間殺氣必露。
轉身稍停,細細看來,正是白書望,白浩再要看,這人已飛上屋檐,片刻劍已刺到近前,白書望大喊:“何人來犯!”
白浩抽劍匆匆躲避,閃過之後虛步向前,飛入院內,白書望緊随其後,大喝道:“好小子,還有膽回來?”
白浩腳一蹬地,瞬間極轉,本欲殺白書望一個搓手不及,未料到他早有防備,左手攔下,右手劍花一挽,道:“還嫩得很。”
白浩匆匆退後,嘴角莞爾,再抽手上前,凝神對望時,已如脫胎換骨,他步步向前,逼得白書望頻頻後退。
白書望雖落下風,揮劍時依舊大開大合,絲毫不見頹色。白浩屏聲靜氣,越發認真起來,一進一退間,不敢有半分懈怠。
片刻之後,他額頭漸漸生出一層細汗,相比方才,面上目光柔和了許多,嘴角輕彎處,隐約透出幾分贊賞,腳步也越發虛浮。白浩一個閃身,白書望這一劍徒然撲了空,向前栽倒時,被身後人一把穩住。
白浩收劍上前,抱拳施禮道:“爹,得罪了。”
白書望就着身旁石凳,搖搖晃晃的落坐,道:“多日不見,是長本事了。”
白浩跪下,道:“是孩兒不孝。”
白書望道:“從小到大,我教你禮義廉恥,行俠仗義,現在竟後悔把你教得太過純良,受不得一點渾濁。”
白浩埋下身子,重重地扣頭,擡起身道:“我不信爹會為一己之私冤枉宋家,但究其深處,我自會還宋家一個公道。”
“這世道本就不黑不白,你可知鐵血手腕之下,是為了守護更多人的安樂生活。你說宋家蒙冤,錦瑟死的凄慘,可你知密語閣這些年來又殺了多少人?若不趁此機會徹底鏟除,來日只會妄送更多無辜性命。”
白浩望着白書望目光灼灼,道:“善歸善,惡歸惡,塵歸塵,土歸土,萬物混沌終有結束之日,爹,你相信我。”
從白浩眼中,白書望感到從未有過的堅定,直逼得他挪開目光,道:“罷了……罷了……事已至此,随你便是。”
清風略過,白書望臉側緋紅,幾縷銀色發絲稍稍淩亂,落在白浩眼中盡顯老态,由心底隐隐升起幾點痛處,白浩再次叩首,道:“待一切解決之後,我一定回來向爹請罪。”他起身時,行到身後幫白書望稍稍整理發絲,繞開這人目光,才低聲坦然道:“若這其中爹真犯過什麽錯,兒子一力承擔便是。”
白書望稍稍愣神,白浩見他未有所動,才又開口喚一聲:“爹?”
“嗯……”回過身來,白書望才道,“幾個月不着家,去看看你娘吧。”
“好!”白浩應聲,轉身要走。
“浩兒!”
“爹還有事?”
白書望稍稍思量,張口道:“你娘已經睡了,你……莫要吵醒她。”
“是。”
白浩剛走,微風襲過,花香四溢。
趙紅塵伴着些許花香,翩然而至,指尖輕捋發絲道:“好一副父慈子孝的感人畫面。”
白書望看一眼面前人,殺氣盡顯:“敢登白家門,你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呵……”趙紅塵冷笑一聲道,“既看不起我魔道人,又何必假惺惺的聯盟。怎麽?恨不得殺了我,又不能殺我,只收拾一下宋境消消火?”
白書望右手擊出,速度極快,瞬間,已将趙紅塵脖頸控制于手下。趙紅塵臉色驟變,道:“不……不可能……你方才明明已經……”
白書望冷冷道:“我看你是活膩了。”
趙紅塵道:“白掌門與那宋境真是越來越像,你們除魔人自诩正道,做得盡是些過河拆橋的龌龊事!”
白書望手上使力,眼睜睜看着趙紅塵面目猙獰,呼吸越發困難。
“額……有種……有種你大可以殺了我……”
白書望不屑的瞥一眼眼前人,慢慢松開了掌心。趙紅塵深吸幾口氣,不鬧不怒整理衣着,站起來時,笑容又爬上臉龐道:“我倒是要恭喜白掌門,人前人後下得一手好棋,雨中負傷,父慈子孝。現在看來,白掌門這同心複原法到是又精進不少,我實在應該道一句恭喜。”
“讓你辦的事打算何時着手?”白書望背對這人,多看一眼都是厭惡。
“不過一個廢掉的武林盟主,也值得白掌門如此挂心?”
白書望道:“我奉勸你這回最好處理幹淨,宋東陽那小子機靈的很,莫要再惹出什麽事端。”
“若要永無後患,關鍵時候自是少不了您推波助瀾。另外,貴公子……”趙紅塵看着白書望,眼中微波流轉。
“不勞費心,白家人的事,我自會處理。”白書望打斷道。
“如此甚好,我也關心少掌門着了宋東陽的道。”
“閉嘴!”
趙紅塵笑笑道:“看來姓白的也不全是不解風情主兒,到是少掌門對那人知冷知熱的。”
白書望忽然腳下生風,步步逼近,趙紅塵慌忙後退,道:“白掌門不喜歡聽,我不說便是,何必動怒?”
白書望停下道:“宋境與你,根本是一丘之貉,若他日宋家徹底覆滅,我正道與你魔道定要一決高下!那時,這百年的争執,也就該有個了斷!”
趙紅塵重重的打一個哈欠道:“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現在……能同仇敵忾才最重要。今兒個實在太晚了,我還得留餘力跟上你兒子,探一下宋家父子的藏身處,白掌門請自便。”
話音落處,人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白書望看一眼院落深處,然後嘆一口氣,步履蹒跚地向屋內挪去。
若難釋懷,終是宋家,若有決斷,亦是宋家。
晨起霜重,宋東陽跟着宋境,沿着林間小路緩慢前行,他時不時補一個哈欠。隐約聽到潺潺流水繞過樹林,再走幾步,便看到一條小溪。
宋境放下竹樓,拿起釣竿扔給宋東陽一根,再牽上葷餌,長臂一揮,待魚鈎全部沒入了水面,才慢慢坐下來。
宋東陽看看面前竹簍、铒食,一臉苦相,道:“爹,想吃魚讓傻哥給你抓便是,何必起個大早專門來釣?”
宋境道:“釣的是魚練的是心,人生本就是一場修行,修的是你對這世道的從容。”
宋東陽微微皺眉,拿了铒食,挨着宋境默默坐下來。
稍微沉默一陣,宋東陽道:“爹,那夜之事你當真一點都想不起來。”
宋境看着江面,微風帶過吹起片片漣漪,忽而扭頭,看着宋東陽道:“記得又如何?記不得又如何?我只記得你是我兒就夠了。”
宋東陽小心翼翼挪開目光道:“可是我……”
宋境打斷他,道:“若我二人能放棄煩務俗事,一直這樣平淡生活,你可願意?”
“當然願意,只是家事尚未解決,白書望、趙紅塵怕也不會輕易放過我們。而且,密語閣尚有……”
宋境嘴角輕彎,望着宋東陽如少時孩童,目光溫柔道:“白浩是個好孩子。”
宋東陽:“……”
宋境轉過頭來,繼續望着江面,道:“盼來盼去,不過盼你平安成人。若有顧忌,自當随心。爹……永遠會支持你的。”
“爹,十歲那年,是不是你送走我的紅嘴‘莺哥’?”
“那是你從隔壁張員外小閨女手裏奪來的,我幫你還回去了。”
“爹,我娘是不是因為你總往大娘房裏跑,才郁郁而終?”
“你娘早就劇毒攻心,是我用真氣替她續命,直到續無可續。”
“爹,廢我武功之時,你就當真舍得?”
“比起功力保命要緊,再說早就傳了你心法,你小兔崽子如今不是生龍活虎?”
“爹,密語閣在你眼皮底下,做了不少買賣。”
“你真當你爹這個武林盟主是瞎的,想讓你有點自保的手段,我才睜只眼閉只眼讓你胡鬧!”
“爹,你還記得你給我的信寫了什麽嗎?”
“忘了忘了……”
“爹,大哥、二哥、三哥,你最讨厭哪個?”
“……”
“爹,咱家被害當晚,我給你們下了毒。”
“……”
宋東陽強調一句:“我當真下了毒……”
“當晚的事,爹不記得了。”
“……”
兩人居然就這樣一問一答,牛頭不對馬嘴的聊了一天。
遂至旁晚,飯菜剛剛上桌,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呼嘯而至。宋東陽聞聲,正看到葉瞬匆匆入內,神色略有慌張。正要開口問,宋境恰好也從屋內而出,道:“來得剛好,快進屋裏吃飯。”
葉瞬正欲開口,白浩走上前道:“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宋境瞧一眼葉瞬,道:“該辦什麽就速速去辦,要不飯菜都趕不上二回熟了。”說罷,再看一眼宋東陽道,“去吧,路上小心。”
“是,爹。”
白浩、宋東陽上了馬,三人一路狂奔。
葉瞬帶路,尋了不太引人注目的側門直入南屏。剛剛入夜,各家各戶燈火将上。卻有一處漆黑一片。三人下馬,跳上房檐,護院掌燈,足足将前院圍了幾層層,他們抹黑往裏,內院大門緊閉,透過院牆,一雙又一雙綠色眼睛于黑暗中點燃數十個張牙舞爪的魔魂。
“怎麽回事?”宋東陽吃驚地看着葉瞬道。
葉瞬道:“天明時分,東大街一戶人家糟了劫,時至中午,都再未有消息傳出,我覺得有些奇怪,便讓知秋去打探了一下。一入夜,便看到這種情景。你們可還記得潮歌的血咒?”
白浩道:“伏辰、月離兩位前輩不是以身解毒?”
葉瞬道:“從陰城至南屏,魔人要到這裏,得翻山過江。如果……是毒發呢?我有種不詳的預感。”
宋東陽道:“人入魔,伏辰已死,這毒又如何再解?門口層層守護的是白家人,這事你爹知道多少?”
白浩搖了搖頭,三人頓時沉默,繼續在黑暗中張望。
宋境看看桌上涼掉的飯菜,吩咐傻哥道:“先蓋起來吧。”
“嗯。”傻哥剛進廚房,忽然大喊起來,慌慌張張跑向宋境,指着廚房道:“老……老爺!窗戶……窗戶外面……”
宋境瞟一眼窗外,拍拍傻大胳膊,安慰道:“莫要慌張。”
院內海棠花瓣已陣陣飄落,一紅衣少年踏花而來,人未到,笑先起:“魔道左使趙紅塵見過宋盟主。”
宋境昂首,立于石階之上,淡然道:“別來無恙。”
趙紅塵眉角輕彎,眼中盡是笑意,兩指捋過耳旁青絲,道:“死到臨頭,還有如此氣度,您……真是我見過的第一人。”
宋境雙手背立,坦然自若:“那夜未曾殺得了我,很後悔吧。”
趙紅塵笑意盡散,眼帶狡黠,道:“若我真殺了你,也不會讓那人撿了便宜。”
宋境到:“今日前來,可打算告訴我相安無事這麽多年,魔道為何反悔廢誓?”
“趙家孤子既已成年,魔道冥司又是個廢物,現在,也就葉家那群白癡還蒙在鼓裏,安心待在那個無人的孤島。你和白書望不過是一丘之貉,我不過是順水推舟,正道間的狗咬狗,這說到底,也還是狗。”
宋境目光閃爍,由上至下,微微審視趙紅塵:“你……是趙家人?”
趙紅塵道:“宋、白兩家聯合魔道,滅趙驅葉,二十年前的一場惡戰,死了多少人?為了修養生息,你又背着白家與魔道盟約。只是你萬萬沒有料到,我會活下來。呵呵!輪回有道,你今日結局,不過是從前果報。”
“你居然是趙家人?”
宋境話未說完,趙紅塵已眼帶殺意,右手衣袖一揮,海棠花瓣平地而起,漫天飛舞。停頓片刻,于空中極轉,霎時,如刀劍利刃,向宋境飛去!
宋境左手拽着傻大個,右手掌心向下,借着力道向上一躍,左手使力,将大個扔在院南側馬背上,大喊道:“告訴東陽,切莫荒廢武藝。”
“老爺!”
“他走得了嗎?”趙紅塵剛剛說完,馬廄旁魔人已破牆而入。傻大個慌忙拉起缰繩調轉馬頭,朝院門口奔去。披荊斬棘,抹着眼淚,一路浴血狂奔。
魔人步步逼進,宋境起身,抽出佩劍在左手掌心劃過,于空中起咒,沾了血的劍鋒所到之處,似蘊藏無限生機,熠熠奪目,凝聚揮灑,魔人捂着雙目,咿咿呀呀的到了一地,指縫間被綠色血液所占滿。
趙紅塵微微蹙眉,道:“想不到堂堂的武林盟主,行的居然是魔道的血咒!”
宋境道:“人是魔,魔是人,魔非魔,人非人,同歸複原,殊途同歸!”
趙紅塵略微吃驚:“你的武功恢複了?”
宋境卓然而立,道:“對付你還算是綽綽有餘。”
“哼!”趙紅塵冷冷一笑,反手背立,長笛從袖間滑落,朱唇輕起,一曲悠揚,魔人喊聲忽而停止,複又睜開碩大的雙眼,齊齊向宋境走去,眼中綠光越發奪目。
宋境挽劍,踏着魔人的肩膀向趙紅塵飛去,趙紅塵匆匆後退,道:“不可能?”
“你以為那夜傷我的是你的笛聲!簡直可笑!”宋境說罷,一劍向趙紅塵刺去,趙紅塵以笛做劍,勉強抵擋,二人一進一退,向屋外竹林奔去。
行至深處,趙紅塵忽然停了下來。
微風輕觸,天已全黑,周遭一片寂靜,徒留竹葉在空中微微作響。
宋境緊随其後,被一種久未蒙面的強大力量迫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趙紅塵轉身,面對宋境,如雪中寒梅,笑得妩媚而張揚:“宋盟主,看來這次又要被人撿便宜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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