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同歸複原法
宋東陽頓時有些傷神,想解釋什麽,又無從下口。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這人眼神漸漸冷漠。
白浩放下手,道一句:“就是這個眼神。”
“你就不怕我殺了你。”
白浩稍稍側身,不再看宋東陽,擡眼瞅着屋頂:“何必費心殺我,你把我扔在這,估計等不到日出,我就一命嗚呼。再說……”
宋東陽低頭,離了火光,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白浩微微停頓,繼續道:“我不相信你會殺我。”
宋東陽覺得腦仁生疼,思緒乍然回到那夜見趙紅塵之時,他說當夜見過白家煙火。
白浩再看他時,宋東陽冷冽的眼神已經消失,仿佛方才只是幻覺,他瞬間又換上平日裏嬉皮笑臉的不正經,沉聲道:“可是,我更不想留你。”
“如果我願意助你修複內丹呢?”
“這是交換條件?”宋東陽問。
白浩聲線低沉溫和,徐徐而立:“不是條件,是報恩。平日裏你确實沒有內力,葉瞬也是把過脈的,所以必然作不得假。你為了救我,以某種功力配合丹藥催內丹,催一次,內力恢複時就少一分,你方才明明可以一走了之,何必為了我……是誰傷得你?”白浩問。
“宋境……”
宋東陽擡手,看看自己手心,手心間似有一股力量,可是握緊了,卻什麽都沒有,那種無力的酸澀感,讓瞬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為何?”
“庶子無用,他不許我練武。後來我偷着練了,被他發現便廢了內丹。”
宋東陽說得輕松,白浩卻知曉內丹被廢,如同要了半條命,還是自己親生父親所為,其中疼痛自不是宋東陽說得如此簡單。只是諸多經歷,怕也不足為外人道。
“所以你便練外家功夫,遍通人魔弱點。”
宋東陽擡頭,面容苦澀卻佯裝輕松:“我不過是為了自保,更不想被人發現我是個廢人。”
“那密語閣呢?怎麽會落到你的手裏。”
“密語閣是我娘所建。”宋東陽道,“若不是因為‘密語閣’,他或許不會……”
白浩聽到,突然覺得自己有些殘忍,不忍再問。
宋東陽卻不依不饒:“都問完了?”
白浩略有尴尬;“你倒是都不隐瞞。”
“我既已決定不殺你,又何必瞞你。”
白浩無言,這宋東陽看似對人對事毫不在意,卻未想到心思這般無害。
“我若說,陰如是的魔功我看一遍就會了,你可相信?”宋東陽問。
“我相信。”
“林昕之死也與我無關,你可相信?”
“我相信。”
“那夜,我也不是有易傷你,你可相信?”
“我相信。”
“你怎麽如此輕易信人?”
白浩無奈:“你既已決定不殺我,又何必騙我?”
宋東陽無言,搖搖頭道:“哎,這木頭就是木頭,太實心眼。”
白浩看着宋東陽,突然覺得有些心疼:“不信你不行,信你又如此謹慎,何必這般小心翼翼?寬心就好。”
宋東陽失神,他早就習慣這樣生存。存疑既是執念,若無這點執念,又如何自處?
細密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宋東陽匆忙滅了火堆。兩人凝息屏氣,待到腳步聲漸遠,才又重新點上火。
肩膀澀澀發疼,白浩不自覺的顫抖一下,喘一聲粗氣。
宋東陽道:“很難受?”
白浩痛得喘一口氣;“額……老……老實講,從進門開始,我就覺得傷口一直疼,周身冷一陣熱一陣的。”
宋東陽把手探在白浩額頭,對着火光,細細查探左側傷處,“我看不出來是什麽毒?但是可以先治傷,再趁着功力未散盡之前,幫你運功壓制。”說罷,擡手就要解白浩的衣服。
白浩拽着衣服阻攔,悶悶說一句:“宋兄,我寧願毒發身亡。”
宋東陽擡手打在白浩頭上,白浩“哎呦”一下,松了手。宋東陽趁機拽開這人的衣服,按住白浩,查看傷勢,嘴裏嘟嘟囔囔:“讓你這麽死掉,傳出去丢的是我這個閣主的臉面,你說我一個看慣了大花姑娘的慧眼,都沒覺得糟心,也不知道誰慣的你這一身矯情的臭毛病。”
白浩無奈,笑笑道:“我是怕被你治了活不過今晚。”
宋東陽擡手,毫不客氣的再照這人腦瓜子來一下:“你簡直是不知好歹!知道你不善與人親近,看不過眼就閉起來。”
他說罷,扒開外衣仔細看看,血和衣物早已沾成一塊,污黑一片,道一句:“你忍一下。”
說完,手上使力,扯開和傷口黏在一處亵衣,箭頭沒入,傷口周遭皮肉外翻,泛着紅腫。肩膀下方,是胸口隐隐透着血色的白布,包紮着那一晚留下的傷。
“嗯……”粗重的喘息隐隐傳出,宋東陽擡起裙擺,從內側衣物扯下一塊布條,攥在手裏,沉了口氣:“我要拔了。”白浩點點頭。
宋東陽左手拿着布條,右手使力拔出箭頭,箭頭出時匆忙用布條堵在傷口,片刻布條已被黑色的血浸染。
宋東陽看一眼白浩,已是臉色慘白,額頭冒着細細密密的汗,不住的喘着粗氣,宋東陽拿起白浩右手按住左肩。轉身又撕下一段白布壓着傷口纏了上去。然後整理好衣物,将他扶正端坐,雙手貼于後背,屏息運氣,從丹田,至檀中,到肩井,從雙臂太淵而出。
一股綿長清澈的氣息從宋東陽掌心而出,行至白浩體內,白浩漸漸意識清明,斷斷續續的道:“你……你這下恢複功力要更難了吧……”
宋東陽的額頭也漸漸布滿汗珠,咬牙切齒蹦出幾個字:“要是不想我走火入魔……就……就閉嘴。”
不知過了多久,宋東陽緩緩收掌,他和白浩二人直直倒地。
宋東陽恍惚間驚覺一人推門而入,匆匆茫茫為他把脈,再惱羞成怒罵一句:“你不要命了!”
是……是葉瞬……
宋東陽趴在地上笑笑,思緒忽然回到宋家院落的圍牆下,倘若那時……那時也有人願意救我,該多好!
記憶中那一日,陽光很是刺眼,擡頭對着日頭,閉上雙目,又紅又紫。
睜開眼,宋鏡一如往常,着一身褐色上好絲綢,裙擺處繡着雅致的竹葉,只在袖口束起,兩手背起,挺立在臺階上,高高在上。
他是除魔一族的盟主,他是宋家的掌門。
他的話,一言九鼎,是必須遵循的命令,是牢不可破的銅牆鐵壁。
他低頭,看着宋東陽,面無表情,語氣平和:“既然你膽敢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今日,我就散了你內丹,讓你死心。”
“讓……我……死……心……”
宋東陽在地上跪了許久,大腿微微發麻,膝蓋也被石板擱得生疼。可是,這些都不重要。
宋境一步一走走近他,他拼命的磕頭,“咚”……“咚”……一聲又一聲,頭皮破了,他顧不得,血滲在青石板的地上,發灰也發黑,他也顧不得。
“爹……我求你……不要……”
他在哀求,對于習武之人來說,對于除魔一族來說,內丹散去,堪比廢人,他不能做一個廢人,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再擡起頭時,宋境已經立于身前。
宋東陽看看四周,皆是宋家人,大哥宋文、二哥宋濤、三哥宋鑫,立于兩旁,不言一語。
他突然明白了,這本就是一個屬于他的局,局中只有他一人。
宋東陽低頭握緊拳頭,再擡頭時,使出全身的氣力,一掌向宋境劈去,他要劈死這人,劈死他那份鐵石心腸,劈死自己從小心中的哀愁與怨恨。
可是,一切注定是一場空。
掌落處,他喊一句:“你逼死娘還不夠,今日也要逼死我嗎?”
“哼!”宋境冷笑一聲,“不知悔改!”
他一手抓住宋東陽手腕,另一手打在胸口。宋東陽騰空倒地,嘔出一口鮮血。
宋境上前一步,抓住宋東陽的雙臂,命宋鑫、宋濤上前,一人一邊。他閉目嘆一口氣,左右手各出兩指,觸天靈、至百彙,聚檀中,挪至雙肩、至臂至腿。
宋東陽頓時覺得從胸口開始,五髒巨廢,全身骨節随着宋境手指所到之處,一點一點的碎裂,他甚至聽得到自己關節爛掉的聲音。
從今往後,就只剩一身皮肉了,他跟自己說。可是,要這身皮肉又有何用?
宋鑫、宋濤松手的時候,宋東陽如一攤死屍,沉沉的砸在地上。脖子使勁,他扭頭看一眼太陽,突然覺得很奇怪,明明是十二月的日頭,為何會如此辣眼。轉了頭,把臉埋在青石板上,冰涼的觸感直直刺進心坎裏。若有機會,希望你們去死,統統去死。
他握緊拳頭,自此之後,宋家再無宋東陽。
宋東陽是被葉瞬打醒的。
一夜未睡,本來累的要命,渾身又疼的發緊,好不容易躺在松軟的床上,美夢都沒做一個,意識之處,都是些糟心事。
他想醒來,眼睛卻怎麽也掙不開,嘴鼻喘不上氣,聽到耳旁一陣腳步聲,仿佛是抓到救命稻草般逮住機會,死死糾纏。
葉瞬使勁拍拍宋東陽的臉,一邊拍一邊喊:“宋東陽,快醒醒!”
宋東陽深喘一口氣力才接上,咳嗽兩聲匆忙睜眼:“咳咳……老醉鬼,你要幹嘛?”
葉瞬湊到床前,真真焦急:“可算是醒了!”
宋東陽一臉無奈:“受傷的又不是我,而且你這大耳瓜子扇着,我能不醒嗎?”
葉瞬瞥眼,不溫不熱道一句:“白眼狼!若不是我,你這會早就去見活閻王了。”
“那我真該多謝你。”宋東看看周圍,道,“白浩呢?”
“虧你還有心思操心別人?白浩中的是酆都鬼佬葉無心的毒,由四十八種至純毒物提煉,幻化為二百一十種變化入藥,你強行起功就算了,還強聚四成‘同歸複元法’的功力為他逼毒,他倒是好了,你卻被毒氣反噬。”葉瞬略帶不滿:,啧啧……宋東陽,我怎麽從前沒發現,你們的關系如此好?值得你搭上性命?”
宋東陽滿臉無奈,很是懊悔:“我怎麽會知道這毒如此厲害,看他快死了,我也就是試試?随便試試而已。若知道這麽危險,我死也不會為他逼毒。我的性命可比他金貴多了!”
“真的?”
“當然!要不是在胭紅閣你把他扔給我,我早就逃之夭夭。”宋東陽說罷,一臉讨打,“那個醜女人沒把你怎麽樣吧!你這細皮嫩肉的,要被占了便宜怎麽是好。哈哈哈……”
正說笑間,他看見不遠處的椅子上,白浩正面無表情的喝着茶。
“哈哈……呵呵……”宋東陽笑得越發尴尬,“白……白兄……你……你怎麽在?”
白浩放下茶杯,道:“毒散了,不過就是些皮肉傷,為你去毒比較麻煩,我就過來看看。”
宋東陽轉頭看一眼葉瞬,葉瞬似笑非笑,實在惹人讨厭。
宋東陽躺在床上,嘟囔一句;“我頭還暈,你們再讓我睡一下。”說罷,又想起什麽,猛然起身,“你方才說什麽?我身上有四成‘同歸複原法’?”
葉瞬看這人一臉疑惑,更奇怪道:“你不知道?”
宋東陽又躺回床上,這一次用胳膊壓上雙目,想真正睡死過去。
宋家滅門那一夜,意識消失前,他聽到有人說:“活下去。”簡簡單單的三個字,熟悉的聲音,在那充滿死氣的黑暗裏,顯得寂寞又空洞。
宋境在最後關頭,不僅救了他的命,還傳給了他四成功力,這是唯一的解釋。
宋東陽醒來後,才知道除了傷重的宋境,原來宋家真的只有他一人活下去。這段日子,他如抽離般,剝掉了七情六欲,不願輕易示人。只是現在,一切都碎了,仇恨碎了,往日的偏執就碎了,似乎人也碎了。
葉瞬低聲再問一句:“你想救他嗎?”
宋東陽沉聲道:“容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