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88章
雨勢稍小,但直至入夜都沒有停。
遠離社交網絡,遠離現代文明,紀冠城與栾彰二人活動的空間只有帳篷與車之間的天幕,雨水把泥土都滲得松軟,世界仿佛都在塌陷。只有這一方天地是雨中的諾亞方舟,也只有這兩個人是幸存火種。
“你看過那種科幻電影嗎?”栾彰問紀冠城,“就是主角們因為一些原因處在相對封閉的環境裏,不知道此時此刻外面的世界已經毀滅了。”
“大概看過吧,沒有印象了。怎麽了?”
“你設想過那一天嗎?”栾彰繼續問,“如果是現在,如果是你,你會怎麽做?”
“人類文明在文藝作品中被毀滅過無數次,但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指向一個答案——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繼續繁衍,這大概就是生命的底層邏輯。”紀冠城答道,“如果現在外面的世界已經沒有一個人了,我只能想盡辦法讓阿基拉繼續運行下去,以後有新的文明到來,至少他們會知道曾經在這個藍色星球上有過偉大的文明。但就我本身而言,我什麽都做不了,你也是,我們不具備繁衍能力,甚至連貓都絕育了。貓要跟着人類一起滅絕了。”
栾彰無奈,紀冠城一板一眼聊科學假設時與浪漫毫不沾邊。地球毀滅前一夜總該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吧?他注意到紀冠城提及的繁衍,不禁聯想,他們二人之中要有一個是女性的話,那結合出來的孩子會是怎樣的人呢?是更像紀冠城一些,還是更像他一些?
是智慧的天使,還是狡詐的惡魔?
栾彰看着紀冠城有些出神,不由說道:“如果是小一號的你,大概會很可愛。”
“什麽?”察覺到栾彰的意思,紀冠城搖頭說:“就像你說的那樣,我最後會愛你。所以現在的我幾乎可以看到這一生的盡頭了,很短暫,也許旅行結束時就會跟着一起結束。它……不會再有什麽改變了。”說罷,紀冠城垂下頭笑笑,笑得有些灰暗。
栾彰伸手輕觸紀冠城的臉頰,溫熱的,柔軟的臉頰。他喃喃低語,紀冠城沒有聽清。
在野外簡陋的條件下,吃飯就不能挑剔太多。
栾彰帶了那麽多露營的裝備,唯獨不喜歡囤積糧食。他對于露營的片面了解都是從網紅博主那裏得來的,有高級豪華的裝備,有一片漂亮的草地,連蔬菜肉類都是新鮮的,一切都是精心設計好的,沒人告訴他在臨時逗留雨中戶外要作何應對。
還好紀冠城在加油站的便利店随手買了點方便食品以備不時之需,這才免于兩個人陷入在野外餓肚子的窘境。
紀冠城用栾彰花上千元購買的戶外炊具煮着幾塊錢的雜牌泡面,最後發現鍋連個把手都沒有。
“所以它為什麽賣這麽貴?”紀冠城疑惑地問,“你為什麽會買?”
栾彰說:“因為它的材料和航天飛船是一樣的。”
“……”
在紀冠城潛移默化的影響之下,栾彰對吃泡面這件事已經沒有了應激抵抗,鍋邊太燙,兩人只能就着一口鍋挑面。這多少顯得狼狽寒酸,但是可以和紀冠城貼着吃飯,筷子會不經意間和對方拌在一起,這叫栾彰心滿意足。
外面的世界可以毀滅,人類文明是否延續與他也沒有關系,他只想和紀冠城活在這個雨夜。
雨不要停。
可惜雨停了,雨洗過後的世界是明鏡的,但是天空仍舊烏雲密布,只有空氣吸進肺裏才覺清爽。紀冠城抱着鍋碗瓢盆去河邊清洗,栾彰陪着他過去,剛洗一半,又一朵雲飄來,擰抹布一樣地擠出來一大片雨。
兩人落荒而逃,雖然就只有幾十米,傾落的大雨也足夠把他們澆成落湯雞。好不容易躲回帳篷裏,衣服已經濕噠噠地粘在了身上,紀冠城自言自語說:“最近的天氣太奇怪了。”栾彰把毛巾遞給紀冠城,紀冠城自然而然地把濕衣服脫掉,不避諱在栾彰面前裸露,邊甩頭發邊擦。
“過段時間臺風就要來了。”車上的阿基拉打開車窗和紀冠城對話。紀冠城見狀趕緊去把車窗關好,對阿基拉說:“你乖乖在車裏待着,雖然你的材料都是防水的,但是我不能完全保證不會短路。”
“對哦,要是那樣的話我就不能跟你一起旅行了。”阿基拉抱怨道:“我讨厭水,也讨厭火,啊,自然是科技的天敵。”
“科技卻妄圖征服自然。”紀冠城拍拍阿基拉的頭:“放心,你很安全。在車裏陪光光吧,也可以和諾伯裏聊天。”
阿基拉說:“諾伯裏不理我,他最近好奇怪。”
紀冠城眼睛輕轉,對阿基拉說:“如果你們是朋友的話,他就不會不理你。好了,看看明天天氣怎麽樣吧,我可不想被泡爛。”
阿基拉說:“我可以接一條電過來,功率大一些,把周圍烤幹。”
“那別人怎麽辦?”紀冠城指指天空,笑着說:“這是自然的選擇。”
他叫阿基拉安穩休眠,不要想那些不切實際的行動,自己則回到了帳篷中。潮濕的狀态并不好受,手中的毛巾已經無法起到幹燥的效果,他左右看看,此時栾彰把自己的毛巾蓋在了他的頭上。
“用這個吧。”栾彰說,“還是幹的。”
紀冠城掀開毛巾露出眼睛:“那你呢?”
栾彰笑而不答,自己動手給紀冠城擦頭發。紀冠城沒有拒絕,兩個人這麽靜靜對坐,他好像一個在外調皮踩水坑的孩子,回家之後沒有遭到家長的責罵,反而是被耐心地呵護着。這樣溫柔成熟的栾彰是他最開始認識的那個,但是他知道,現在的栾彰已不再有當初那些算計。
擦着擦着,栾彰的動作變慢了許多,他認真地盯着紀冠城,如同在看一件被逐漸打磨成型的珍寶,越到最後,他需越得小心,不至于自己魯莽的動作碰傷對方。紀冠城的下眼睑粘着一根細軟的頭發,栾彰的拇指輕柔地将其劃掉,為此他需要靠紀冠城更近一些。
頭發掉落了,栾彰還保持在這個距離。
紀冠城被盯得有些不自在,他無法直視栾彰眼睛裏毫不遮掩的欲望,仿佛下一秒就要忍不住撲上來吃了自己。于他而言,理解與否是一方面,接受與否又是另外一方面。他被這樣的栾彰攪弄得有些煩亂,轉開眼睛問道:“可以了嗎?”
再明顯不過的拒絕,聽了這話的栾彰低下了頭,輕聲嘆氣後放開了紀冠城,自己默默坐到了一邊。紀冠城拽下脖子上的毛巾捏在手裏,他看向自己的手指,手指已經捏得發白。帳篷內只有一盞昏黃燈火,栾彰的臉掩映其中,孤零零的,被遺棄一般。
他走上前去,居高臨下地将毛巾蓋在了栾彰的頭頂,栾彰一瞬間失去視野。他正要抓掉毛巾,只聽紀冠城說:“別動,也別說話。”
栾彰當真不再動作,緊接着,他便感受到紀冠城半跪下來,手按在腹下。他垂下眼睛能看到紀冠城的發頂,不過被毛巾的邊緣遮去了大部分,看不真切。可恰恰又是因為如此,他的感覺被放大了無數倍,就連紀冠城的牙齒尖劃過自己最敏感區域的所釋放的電流被展現到了極致。
栾彰揚起脖子,手掌想要锢着紀冠城的頭讓他将自己全部吞沒,他問紀冠城是不是可憐自己,紀冠城沒有回答他,他竟悲情地去想,要是紀冠城可以一直可憐自己就好了。
這一次他不再占據主導位置,他把一切都交給了紀冠城,躺下時候那條毛巾仍舊覆在他的臉上。外面的雨還在下,拍打帳篷的聲音蓋住了人的氣息,陡然攀高的溫度把潮濕的空氣都烤得幹燥。
紀冠城跪坐栾彰之上,兩個膝蓋緊緊抵着栾彰的腰側。為了保持不動的姿勢,栾彰需要用極強的毅力才能約束自己的手不去抓住紀冠城的身體,而是死死地摳着床單。這樣無辜的姿态如同迷途的羔羊,就讓大雨洗滌他貪婪的罪孽,以最純潔的模樣等待着牧羊人将他引往正确的道路。
“如果芯片寫入的效率太慢了沒有發揮作用,或者失靈了,或者……你的自由意志戰勝了一切。如果最後……最後你還是覺得不喜歡我,不愛我。”栾彰斷斷續續地說,“那就去愛別人吧,我放你自由。”
他虔誠祈禱着上帝的寬恕與救贖,在很久之後他才聽到紀冠城沉聲地回答。
“好。”
栾彰再度睜眼時,那條毛巾已經不知道被丢到了什麽地方。外面天已放晴,他從美夢中醒來,懷裏是所愛之人,沒有什麽比這一刻更叫人覺得幸福。栾彰一動,紀冠城也跟着轉醒,栾彰親親他的額頭說:“可以再睡一會兒。”
紀冠城無意識地點點頭,連栾彰與他十指相扣也沒有在意。栾彰摟着他,一點點地把他睡亂的頭發捋順,本想停留在溫存之中,外面卻傳來煞風景的叫喊。
是阿基拉。
紀冠城這才清醒過來,揉着眼睛走出去打開車門,問阿基拉出了什麽事。阿基拉說:“我發現了自己有一個漏洞,在影響整個底層生物代碼,特別是神經元連接的布局。”
“啊?”紀冠城一怔,困倦之感一掃而空,他的眼神中透露出緊張的情緒,忙問阿基拉:“連你自己都無法解決嗎?”
“正在解決,但問題并不是這個。”阿基拉說,“我不知道它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小紀,你懂我的意思嗎?”
這時栾彰也從帳篷裏走出來,紀冠城和阿基拉之間的對話他聽了大部分,紀冠城回頭看他,他剛想要說點什麽洗清自己的嫌疑,就聽阿基拉一驚一乍地說:“我是說,這都能被我發現,我真是太厲害啦!”
紀冠城沒有被阿基拉的笑話唬住,擔憂地對栾彰說:“要不然給總部打電話問問?”
栾彰用下巴指指阿基拉:“他就在這裏,說什麽是什麽吧。也有可能是施工的時候有一些硬件折損導致數據出現了問題。”
“我說過我可以自己解決的。”阿基拉說,“我每天要優化上萬個進程,小事一樁。”
“你閉嘴。”栾彰呵斥了阿基拉,繼續說紀冠城說:“你要是擔心的話,我們可以準備往回走了,本來假期也差不多要結束了。”
阿基拉才不會閉嘴,他搶道:“臺風要來了,今年的臺風很大,越往南走天氣越差,我不想泡水,我想回幹燥的北方。”他把光光推了出來,“光光的毛都打縷了。”
“好,那我們回去吧。”紀冠城同意,“這樣路上的時間也不會太緊張。”
“好呀好呀!”
栾彰呼喚諾伯裏幫他們定位,路過阿基拉時低聲道:“我看你就是不想讓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