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我心悅你
第100章 我心悅你
蓮花境篩選結束, 又有了為期三日的休憩期。景應願剛回房不久,便聽得一陣神神秘秘的叩門聲。
她擡眸往門外看去,感應到外邊竟然聚集了七八個人, 氣息都十分熟悉。她穿鞋下榻, 就着月色撤了門口的結界, 一把拉開了房門——
便看見了一只巨大的丹鼎。
丹鼎之下, 是二師姐那張永遠輕松含笑的臉。然而此時饒是柳姒衣這般人物也快要支撐不住臉上的笑容, 她将丹鼎往肩上掂了掂,擡頭沖着小師妹讨好地笑了笑,道:“小師妹,勞駕讓讓, 給我們進去呗。”
曉青溟在柳姒衣身後托着那鼎,嘴裏似乎在罵罵咧咧什麽。而公孫樂琅與金陵月一人一邊擡着雪千重的擔架, 此時前者正在極力扭動避開水珑裳在身邊挨挨碰碰的手。容莺笑罕見地面無表情, 手裏提着一大袋包子。
“怎麽還沒好啊?”
有人在最後疑惑道:“是擠不進去嗎?我來幫你們!”
容莺笑忍無可忍:“你急什麽!哎,別推我——”
她話音未落,手中的包子袋便被擠得淩空飛了出去,連帶着堵在門口的一連串人都往屋內踉跄了幾步。景應願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二師姐手中的丹鼎,柳姒衣見丹鼎得救, 不由松了一口氣,勉強站穩了身子。
然而下一刻,一只擔架沖了過來,柳姒衣被這推力撞得一頭栽在木桌上, 擔架上的人飛了起來,懷裏揣着的紙紛紛揚揚落了滿屋——
景應願将丹鼎重重放在地上, 摘下發間嵌着的金色紙錢,将面前這群人掃視一遍, 微微一笑:“各位師姐是都睡不着覺麽,要不要我來幫把手?”
衆人看着一地狼藉,心虛地避開了她的視線。柳姒衣從地上爬起來,不忘将暈暈乎乎的雪千重也拽回擔架上,湊上前去興高采烈道:“睡得着睡得着,吃完就回去睡——小師妹,來,今夜我們來燙鍋子吃!”
燙鍋子。景應願不曾聽過這樣的吃法,一時間便有些遲疑。她猶豫着将目光挪至腳下的丹鼎上,沉默半晌,道:“……拿這個燙?”
柳姒衣道:“嗯嗯。”
她對着景應願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将備好的清酒拿出來倒給衆人,小聲道:“我們找卯桃軟磨硬泡好久才借來的,為此各自許了她好多東西,這事可不能讓月仙尊知道。”
景應願想象了一下月仙尊知曉後大發雷霆的模樣,不由得渾身一凜。她覺得不好,看着已經開始圍作成一圈,往裏倒水加食材的衆人,默默道:“這鍋子是一定要吃麽?”
“大家有緣相識,待到大比結束後恐怕便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得面了,”公孫樂琅頭也不擡,往丹鼎內倒取來的山泉水,“眼見終比在即,幹脆趁着休憩好好聚一聚,來一個促膝夜談不醉不歸!”
景應願看着她們擠在這一間小小的屋子中談笑打鬧,忽然眼眶有些發熱。
柳姒衣用自己的本命刀燃亮靈火,架在鼎下,丹鼎瞬間咕嘟咕嘟地煮了起來。第三州來的那散修趙展顏深知自己是來蹭飯的,于是貢獻出了自己剩餘的所有包子。金陵月用削尖了的花枝将包子串了起來,一群人圍着丹鼎烤包子吃。
轉着手中的包子串,屋內一時有些沉默。最先打破這寂靜的還是柳姒衣,她看着爐火,忽然沒頭沒腦道:“我要拿大比前十,三日後,我不會手下留情的。”
容莺笑輕輕地笑了一聲,道:“這屋內就有九個人了。若要算上奪魁的熱門,外頭還有你們蓬萊學宮劍宗的司羨檀和杜鵑劍莊的王觀極,還外加一個不知道是什麽路數的崇離垢,你這前十恐怕要拿得辛苦。”
水珑裳對名次倒沒有執念,她好奇道:“為何這麽執着要拿前十,而不是前二十,前五前三?”
柳姒衣的臉被靈火烘烤得熱烘烘的,她言語坦誠,面龐卻有些羞赧之意:“……南華仙子先前應承過我,如若我拿了大比前十,她便不幹涉我與青溟師姐的往來。”
一群人頓時開始起哄。曉青溟輕輕踢了柳姒衣一腳,腳踝卻被柳姒衣悄悄握住了。坐在她們對面的景應願笑看着,卻在此時漾起些許空虛。她借着垂眸飲酒的動作掩蓋過去,心間卻不可抑制地想起某年某時某個人——
那時房內只有她們,她們也曾一起飲過酒。
少年慕艾,人之常情。原本還有些拘謹的場子一下子熱了起來,公孫樂琅觸景生情,頓時想起自己曾經被拒絕的無數次道侶申請,兩行熱淚瞬間流了下來:“罷了,等你們日後要辦結契大典,千萬記得請我們去吃酒,我有的是份子錢!”
曉青溟嘴上說着是八字沒一撇的事,神色卻十分明快輕松。金陵月睨了一眼公孫樂琅,又看了看遠道而來的水珑裳,一本正經道:“公孫師姐,我記得水師姐先前請你去桃花島做客,你答應了嗎?”
一陣善意的哄笑聲中,公孫樂琅有些糾結地瞥了眼神色如常的水珑裳,猶豫半晌,道:“……先前你說的那些話,是當真的?”
“當真呀,”水珑裳托腮,任由縮小無數倍的小蠍子從袖中爬出來烤火,“大家到時一起去玩,桃花島有的是錢,我包圓了請你們。”
公孫樂琅掃視一圈,忽然想起來某個人,有些忐忑地看了景應願一眼,試探道:“可以多帶一個謝督學麽?應願去,謝督學一定也去。”
謝督學?水珑裳思緒飛轉,啊了一聲,像是想到些什麽,沖着景應願促狹一笑:“是你那個背把長刀,臉俏俏冷冷的師姐?”
景應願忽然有些臉熱,應道:“是她。”
“你大師姐是上一屆大比的魁首,又好看又能打,出手還大方,那天她送你堆成山的東西,我們都看見了,”水珑裳笑得眼睛彎彎,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應願,你覺得若是挑道侶,謝師姐這人如何?”
……謝辭昭如何?
面對着這麽多雙眼睛,景應願放下酒樽,眼前再度閃過謝辭昭在幻境內喜房中的模樣。那時她飲過酒,原本冷淡古板的臉色驟然因酒化開,紅衣驅散了幾分她身上的肅然之意,更多三分風流。
這樣想來,無論是初初拜入門時的靈賞幻境,還是後來的秘境,每當有未知的危難在前,大師姐都是牽着自己的手的……
還有那根随叫随到的紅繩。
景應願忽然想起當時拜天地時扯斷的那紅繩,怔了一瞬,在芥子袋中将其找了出來,握在手上。衆人見她不答,反而翻出條手繩,紛紛探頭過來看。趙展顏是散修,游歷過許多州落,雖然天材地寶收集得不多,卻對這些法寶頗有研究。
此時她咬着燙熟的白菜,咦了一聲,忽然道:“原來你已經有心上人了啊。”
景應願的心狂跳起來。她攥緊手中的紅繩,只覺喉間哽塞,輕聲問道:“這繩子有什麽來頭麽?”
“只要你扯斷這根紅繩,系在繩子另一端的人便會奔赴而來,”趙展顏看着繩子,感慨道,“天上天下,幻境現世,只有你有求,她便必應。”
“送我的人說,來的會是她的一縷神魂——”
“來的是本體。”
容莺笑看着那紅繩,心間有些挫敗。她苦笑了一下,緩聲道:“這紅繩不是輕易許給人的,戴上相當于将自己的命拴在了繩主的另一端。若你戴着時受傷或隕落,那頭的繩主會分擔你受到的傷害……甚至替你續命。”
說罷,她半笑半嘆地唉了一聲:“是你大師姐給你的吧。”
景應願垂眸,試圖将那被自己扯斷的紅繩續起來,然而如何也拼不回去。她心間微微顫抖了一下,鮮有地有些迷茫:“大師姐為何……”
分明與自己說此生只願做師姐妹的是她,可揮刀隔斷拜堂的自己與司羨檀的也是她……與自己共飲交杯酒的是她,給自己編蘭花冠的是她,在高臺之上小心翼翼觀察自己臉色的是她,以身護自己渡十八道雷劫的還是她——
那柄桃木劍。
半場過去,景應願感覺自己有些醉了。她恍惚又看見了大雪壓枝頭,還有枝頭懸挂的小劍與身後清寂站着的人影。
雪千重躺在架子上吃飽喝足,攔也攔不住地開始燒紙錢。容莺笑喝多了,将燒着的紙錢揮着玩。趙展顏在與公孫樂琅劃拳,金陵月還在撈丹鼎裏的肉片,柳姒衣不知何時已經癱在了地上,曉青溟支着頭挨着她昏昏沉沉地睡去——
水珑裳千杯不醉,她與景應願對視一眼,忽然開口。
她道:“方才我問你的那個問題,你想好了麽?”
景應願推開房門,屋外正在下最後一場春雪。
聞言,她頓了頓,輕輕側過了臉。
“我覺得很好,”景應願輕聲道,“無論是做大師姐還是做道侶,她都很好。可是我們第七州有一句話,叫做水滿則溢,月盈則缺。或許旁的我可以事事如我所願,做到最盛最圓滿的頂點,可感情一事,我從來……”
說到這裏,她垂下眼眸,釋然笑了笑:“或許這裏的憾然,便是在成全我人生餘下的圓滿。”
水珑裳看了她一瞬,驀然笑了。
她邊笑邊搖頭:“真是傻瓜。景應願,你與你那個師姐都是傻瓜。不過也對,哪怕萬年不遇的天才也是人,是人便會有長短板,我看你們倆的短板倒都湊到了一處去——”
她托腮看着細細碎碎落下的春雪,與雪下獨行遠去的人,揚聲道:“景應願,你去哪。”
景應願回眸對着水珑裳笑道:“下雪了,出來醒酒。”
水珑裳看着雪中回眸的美人,心間替那位謝督學遺憾。不笑也動人,笑時更含情,若謝辭昭真如此遲鈍下去,這片牆角遲早得教人撬走,到時她哭都沒地哭去。
想到這裏,水珑裳瞥了眼醉得抱着雪千重開始傾吐衷腸的公孫樂琅,忽然也跟着釋然了。她看過旁人這樣多纏綿悱恻的愛情,輪到自己心動時卻看中了一根拔都拔不出的大蘿蔔。
她嘆了口氣,究竟覺得公孫樂琅哪裏好呢?聽聞她往昔劣跡斑斑,見人就問找不找道侶,自己應該十分讨厭這種人才對。
看着公孫樂琅那張笑起來有些甜的臉,她默默将她手中的酒樽拿開了。罷了,大蘿蔔就大蘿蔔,水珑裳抿唇。
大不了先從道友做起。
*
清雪覆蕊,景應願原本如常的臉色在雪中沁出幾分病态的嫣紅。她在宮道中走了一段,酒氣散了大半,正準備走回去時,忽然眺見宮門前坐着一個人。
那人顯然已在此坐很久了,渾身都被白雪覆蓋,乍一看像是披了一層薄薄的被子。春雪之下,景應願分辨不清對方的身形,卻覺有種異樣的熟悉,便冒着雪繼續往前走去。
她愈近前,心跳愈快。
坐在結界前的那人似乎睡了過去,右手拄刀,左手握着一把已被蓋成雪色的牡丹花。拈花人的手在雪間凍得發紅,手卻很穩,任由風如何吹,吹亂她的頭發,吹起她的衣擺,唯獨吹不落那束牡丹花。
景應願看着那花,眼眶被風吹得發熱。她鮮有地沒有叫那人師姐,而是喊了她的名字:“謝辭昭。”
那個人從雪間擡眸。
她的長睫上落的都是細細碎碎的雪花,像是被風刮的,又像是哭過,眼眶有些發紅。看見景應願,她有些緊張,連忙将那束牡丹捧起來,吹去花瓣上附着的霜雪,小心翼翼地将牡丹往景應願的方向遞過來。
然而透明的結界阻隔了她。
吹落霜雪,花瓣露出本來的清粉色。謝辭昭看着景應願被風雪吹成緋色的臉龐,輕聲道:“應願,對不住。”
景應願冒着風雪而來,聽見她這聲對不住,原本狂跳的心頓時如同浸在雪中,一樣的冰冷,一樣的刺骨。
她并沒有接謝辭昭遞來的花,這花她只能眼看而從來接不下,縱使伸手又如何,她踏破心間那道桎梏自己的坎朝着謝辭昭那頭走過去,本以為是兩相奔赴,可得來的只有做師姐與對不住!
“天冷雪大,師姐何必在此空等,”景應願掩去眼下倦意,神色淡淡,“你我是師姐妹,師姐又待我極好,何談誰對不住誰?”
謝辭昭看見她臉色冷淡,心間思量了一夜,剛燃起的火陡然被撲滅了。她有些怕她走,于是率先道歉:“我……我誤以為你是魔修,小師妹,是我對不住你……”
原來是因為這件事。
景應願笑了笑,心道肯定是誰提醒了她,她才慌慌張張過來道歉。其實也并不是什麽大事,只有謝辭昭這樣循規蹈矩又古板認真的人才會因着這種事而感到不安。
自己縱然在她們面前扮得溫和知禮,可總有時候壓抑不住骨子裏的瘋勁。畢竟是死過一回的人,不瘋也難。如若換做前世尚在金闕的自己,或許大師姐會更喜歡。
本來話頭應該在道歉過後便截下去。但原本那些與師尊她們傾吐過的話此時在小師妹面前再也憋不住了。
謝辭昭終究選擇坦誠。她輕聲道:“我在此處想了一晚上,既然你不是魔修,那麽我心跳的原因也不是因為師妹身上的魔氣。”
景應願怔住了。
她一雙清透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盯住了結界外執花持刀的人。謝辭昭依舊舉着那束花,整個人都在風雪中微微發着抖,那只握刀時素來冷靜淡然的手此時顫抖得幾乎握不穩一束于修士而言輕如鴻毛的牡丹。
謝辭昭的眼睛亮如春星,她直視着景應願訝然的雙眸,語調低微地幾乎懇求:“帝姬殿下,那年你折花贈我,許諾我見花如見你,從此我身上便一直帶着你最心悅的牡丹。”
花瓣壓在透明的結界之上,她長睫微顫,道:“如今我贈花還與你,是因為我不想見牡丹——”
“應願,我想見你。”
她叫自己帝姬殿下。
景應願怔愣着看那束花,回溯記憶,忽然發現記憶中多了一段。是當初游學時秘境裏,她與謝辭昭雙雙融進對方記憶時的時刻,原來她去的是這個時候——
原來她是那個代替先帝師來授課的女師啊。
她搖搖頭,心情複雜地勸道:“師姐,回去吧。我們在一個師門,若想見我,自然可以日日相見。”
“我想做你的師姐,”謝辭昭不走,她站起身,隔着結界固執道,“若于你而言最親密的關系是師姐,那麽我此生此世都要做你的師姐。可若在師姐之上,還有更親密的關系……”
謝辭昭認真地看着景應願的眼睛,問道:“我要如何才能做你的道侶呢?”
……這直球打得太快,将她打得有些頭暈腦脹,剛消下去的醉意又冒了出來。景應願指尖發燙,她也沒有結道侶的經驗,只按照故事中的說法胡亂糊弄她道:“做道侶要兩相心悅,然後着喜服拜天地,喝喜酒入洞房才算成。”
謝辭昭眼睛一亮,顯然高興起來:“我們穿過喜服,喝過交杯酒,也入過洞房。”
她疏通了很長一段日子困擾自己的結,頓時覺得眼前一片光明,只有心頭最後一個小小的線頭沒有解開。謝辭昭恍恍惚惚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麽,渾身都暖和了起來,她耳畔逐漸聽見瀑布水聲,最後那件最應該确認的事情湧上心間——
謝辭昭道:“那你心悅我嗎?”
景應願避無可避。
不就是再被拒絕一次麽,她心道。大師姐想問,就讓她問吧。大師姐她只是好奇而已,不必抱有期待,不必動心,只是陳述事實而已……
“嗯,”景應願終于颔首,哄孩子般道,“我心悅你。”
謝辭昭隔着結界,望着小師妹張合的紅唇,只聽得腦中轟然作響,原是有什麽沉寂數百年的巨物在這一刻終于傾塌。
她後知後覺地明白了自己刀斬太上長瀑時,二師妹以那些她曾不屑一顧的俗世之情喻作湯湯流水是什麽意思。
那些斷流的,難以銜接愈合的,原來是她三百年未曾動弦過一次的情絲。
這些斷得徹底的情絲卻在此時因着她一句話,再度續上了弦。
謝辭昭忽然仰面倒在了雪地中。
她的靈力幾乎失控,她埋首進雪中,只覺得有一塊空缺的東西被填補上了。原本那處是一片晦暗,是遺憾,還有手心中劍痕深深的痛楚與指間刻劍刻出的痛癢厚繭……
這些都煙消雲散了。
謝辭昭将花蓋在臉上,深深平複了幾下呼吸,起身對着結界那頭神色有些緊張的景應願鄭重道——
“我也心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