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不為魚肉
第075章 不為魚肉
韓約的手心已然沁出了一層細細密密的薄汗。
在今日之前, 她曾有過許多對手。其中有女有男,比她更強大或更弱小的都有。身過百年,修至金丹, 早已深知輸贏乃是兵家常事, 一顆心也在漫漫通仙途中逐漸沉寂下去, 找不回原來的起伏澎湃。
直至今日。
韓約怔怔看着再一次從地上爬起來的景應願。她從未見過與自己體魄懸殊如此之大, 卻又如此頑的對手。就在自己每一次認為她要認輸時, 她都還是撐着一口氣站了起來,神色竟然還隐隐有幾分高興——
想到這裏,韓約将汗濕的手心在身上胡亂擦了擦,遲疑道:“……還繼續麽?”
不怪她問出這句話。看着已然遍體鱗傷, 口溢鮮血的女修,其餘參與游學的修士都有些于心不忍。李舟詞看景應願顯然已是強弩之末, 着急道:“你沒看到她都已經這樣了嗎, 還不快收手,真要鬧出人命來麽?”
她看了眼對面神色依舊不改的謝辭昭,一時有些陰陽怪氣:“若她是我師妹,我早攔下了,有些人的心還真就是那樣硬。”
謝辭昭抱着景應願的劍, 全神貫注地看着場上,似乎是沒有聽見,又似乎是懶得理會。
而景應願踉跄幾步,勉強站穩, 又服了一粒柳姒衣抛來的丹藥。她感到自己身上暖融融的,又恢複了些體力與精神, 便第無數次對韓約重複道:“繼續。”
韓約不敢再出手,求助般将視線挪向薛忘情臉上。
她們已然交手了有約莫幾炷香的時間, 最開始時韓約還收着幾分力氣,可她發現雖然景應願敗得快,卻也學得極快,就在這幾炷香時間內,竟然無師自通地悟通了她出手的走勢,預判總是十分精準。雖然體魄與自己相比還是差得十分遠,可這份玲珑心竅卻讓韓約有些不寒而栗,于是不得不收起了對她的輕視,開始拼盡全力。
若大比上她提刀上場,而自己三招之內打不掉她的刀,那麽必輸無疑的那個人定然是自己!
薛忘情看了許久場上的情況,覺得已然夠了。她拍拍身旁謝辭昭的肩膀,半開玩笑道:“小謝督學覺得她們倆如何?”
“韓道友根基紮實,卻不懂變通,”謝辭昭道,“小師妹未淬煉過體魄,卻能在場上站到如今,已然難能可貴。”
聽罷,薛忘情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撓了撓腦袋,道:“有了師妹果真不一樣,竟能從你嘴裏聽見這些話,真是稀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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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話音剛落,便見那幾個剛出完靈賞令的學生都紛紛用怪異的目光望了過來,連同自家樂琅都默默将視線投注在了自己的臉上。薛忘情更加摸不着頭腦,道:“怎麽,我說錯什麽了?”
“沒有沒有,”公孫樂琅剛想如往日般蹭過去撒嬌,便被已然對她升起戒心的師尊躲了過去,一時間委屈道,“我師尊怎麽可能有錯,要錯也是旁人錯。”
薛忘情抖落一身雞皮疙瘩,驚悚地躲開兩步。她繞開了自己親手帶出來的親傳徒生,轉而來到了場上的那兩人面前。薛忘情是真有惜才之心,她拍了拍韓約的肩膀讓她先行去休憩,又垂眸親自攙扶起了景應願,單刀直入道:“我有個可淬煉體魄的芥子境,裏面有道昔年體修大能留下的威壓,你想試試麽?”
景應願的眼眸瞬間亮了起來。她擦去唇角的血,對這掉到眼前的機緣感到又驚又喜,乃至有些不可置信。
她不是玉京劍門的徒生,剛想應下,又再度确認道:“薛仙尊,這芥子境真的可以讓我進去麽?”
比起景應願的驚喜,先年早就進去過一回的公孫樂琅立刻繞道躲去了同樣有些憧憬的雪千重身後。她只要想想當年在這道芥子境中的情景,便不受控制地龇牙咧嘴起來,恨不能這輩子都不進去……與之相比,她寧願被劫雷劈!
薛忘情應了一聲,道:“無妨的,這芥子境是我個人所有,不歸屬玉京劍門。對了——公孫樂琅,你人呢?”
她擡起眼皮,捏訣用劍氣紮了一下小徒生的後腰,公孫樂琅立刻捂着腰嗷嗷叫着跳了出來。薛忘情看着她無辜的神情,真正應了自己名字中的“忘情”二字,不留情面道:“你也跟着一起去。還有你們幾個,全都進去。”
薛忘情将這支靈賞令小隊中的人都點了一遍,只是輪到雪千重時有些面露難色。
她知曉這是從昆侖來的孩子,昆侖神女不是自己能惹得起的角色,雪千重的身體又太病弱。如若神女唯一的女兒折在自己的芥子境裏,恐怕明日自己的頭與身便會分家,一個在第九州,一個在第七州,徹底兩兩不相見了。
看着雪千重期盼的神情,薛忘情不忍地嘆了口氣。她擡手召出一顆精致的小桃核,細細看去,這顆桃核原來是被雕琢成了海螺的形狀,精致非常。
“薛仙尊,”雪千重抓住薛忘情的衣袖晃了晃,一雙碧眸亮晶晶的,顯然很是期待,“我是不是也能——”
“不,你不能,”薛忘情感到自己的腦袋有一絲涼意,飛速道,“謝辭昭,你帶她們幾個進去,這芥子境越往前進越疼痛,但淬煉體魄的效果也越好。若實在不行,讓她們自行卸力任由威壓推出來即可。”
看見雪千重驟然失落下來的神情,薛忘情頂着冷意摸了摸她的頭,道:“你跟着我從最基礎的開始練。”
桃核亮起,景應願試探着将一根手指搭在桃核之上,瞬間感覺一股強大的吸力将自己卷了進去。在卷進去的同時,她便感覺到了極為駭人的威壓與巨力朝着自己這邊襲來——
再睜眼時,眼前是仿佛密道般蜿蜒狹窄的密室小徑,徑上道道痕跡,似是前人留下的抓痕。
她試探性往前邁了一步。
只剎那間,似乎要将人生生撕裂的痛楚席卷而來,她感受過刺骨冰寒,受過烈焰灼體,卻未曾試過這樣五馬分屍般的疼痛。她扶着身旁的牆壁,手指不受控制地蜷曲,在牆面上留下了自己的第一道抓痕。
不等适應這陣痛楚,她立刻提步邁出了第二步。
離四海十三州大比開啓的時間愈發近了,也愈加臨近前世開始被設計暗害的時候。她即便有所警惕,僥幸能逃過這一回剝皮去骨的命運,可将來的事情誰又能說得準呢?人心難測,沒了這一回,恐怕還有第二回,第三回——
如若不增加自己的籌碼,使自己變得更加強大,恐怕臨到了也只能做一塊砧板上的魚肉而已。
想到這裏,景應願已經走出了五六步。在這狹小的暗道中,她能聽見身後夥伴們傳來的痛苦低吟或是慘叫聲,更能聽見自己渾身骨頭被威壓揉碎時的可怖聲響。她摳在牆上的五指已然滲出鮮血,但是景應願已然無暇顧及,只是憑着不想再度為人魚肉的一口惡氣掙紮着挪動腳步。
她走得愈來愈慢,連顫抖一下都會花盡全身力氣。體魄素質更好些的,如曉青溟或金陵月已然超過了自己,雖然看得出她們也痛苦非常,但速度還是比她快上許多。
差些的如柳姒衣與公孫樂琅,此時正與自己持平,灌了她滿耳朵的慘嚎。
而謝辭昭一直跟在她們身後。
不同于她們的崩潰,謝辭昭顯然對這道威壓的耐受力更強,此時只是額頭滲滿汗珠,卻依舊還算游刃有餘。
她看着小師妹的血掌印糊滿了來時的牆壁,終究還是硬起心腸,一言不發。先前李舟詞的挑釁她并非沒有聽見,可是只有仇人或敵人才會真正地為對手的洩氣告饒高興,如若自己插手小師妹的修煉,反而是害了小師妹。
眼見其餘人已經越走越遠,就連公孫樂琅與柳姒衣也超過了她,謝辭昭上前兩步,蹲下身望向已然蹲在地上,面色煞白如紙的小師妹:“若身體實在不支,千萬記得松手将自己推出去。”
景應願不想出去。她将放在牆上的手松了下來,改做緊緊扒住了地面。
體修大能遺留的這道威壓讓她不斷想要後退,可如若她在此時洩力松開,便是白費了薛仙尊的一番好意。
“無事,”她艱難擠出幾個字,“你在前面等我,我一定來。”
謝辭昭一怔。她深深看了一眼景應願,點了點頭,轉而頂着威壓緩步前行去看其他人的情況。而景應願落在最後,她趴在地上并不是為了休憩,而是實在直不起身。
她渾身的骨頭似乎已經在這道威壓的洗滌淬煉中一次次碎裂又重塑,變得硬如磐石。她分不清此時這究竟是痛楚帶來的幻覺還是事實真是如此,可無論是哪種情況,她都要繼續向前。
既然已經痛到呼吸艱難,無法如常站立,她爬也要爬着往前去!
景應願匍匐着爬了幾步,待到繞過這窄道的第一個彎,忽然聽見耳畔因威壓而不斷發出的轟鳴聲變了,變作了一道有些模糊而微妙的女聲。
她側耳傾聽的同時也不忘繼續往前爬,汗水在極度的痛苦中将她的衣衫整個浸濕,在地上留下了斑斑痕跡。就在此時,那道聲音又響了起來——
“還真有爬着來的?”似乎感應到了她的存在,數千年前遺留下來的一道大能神識語帶詫異,“這樣差的修為與身體,竟還能爬到這裏,還真是有韌性的廢物啊。”
景應願确信這道聲音是對自己說的。縱觀兩世,從來不曾有人說過自己是廢物,然而偏偏此時她還無力反駁,生怕一說話卸了力便被威壓給推出去,只能滴着汗水與血水往前爬行。
“我從未帶過如此廢物的學生,”體修大能留下的神識啧啧兩聲,道,“不過偶爾教教小廢物也是功德一件。聽着,我只說一遍,也只能說一遍,至于吃不吃得下,全靠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