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後天修士
第068章 後天修士
骰千千蜷起身子坐在地上, 見搭着自己手腕的景應願神色有異,欲言又止,竟然笑了出來。
她擡起頭看着這座自己費盡心力築就的賭城, 頭頂燦爛的日光将她的雙眼刺得有些模糊, 骰千千神色輕松地笑了:“你是想問, 為什麽靈脈裏一絲靈力的痕跡也沒有, 對不對?”
景應願看着她驟然變得平和的臉, 隐隐覺得她接下來說的話會徹底颠覆自己歷來的認知。而骰千千朝着陽光張開手,似乎這樣就能透過光看見暗藏在身體裏的靈脈。
她道:“你們聽說過後天修士這個詞嗎?”
她們面面相觑,皆有些茫然。景應願思索道:“這個詞是指并不是一降生便覺醒靈力的修士,對嗎?”
骰千千搖頭。她掃了眼面前的幾個後輩, 無奈道:“罷了,你們都是穩定後才降生的孩子, 不知曉修真界當年的秘聞舊事。所謂後天修士, 其實是指通過某些手段使沒有天賦的凡人生長出靈脈,從而得以修真的人。”
使毫無天賦的凡人生出靈脈?這實在是太過荒謬,一行人都有些不可思議。曉青溟疑惑道:“如果如您所說,真有如此秘法,恐怕世間所有凡人都要擠來修真界做修士了。”
“是啊, 所以在當年風靡一時的這個概念只是句笑談,”骰千千道,“所有人都沒有把它當真,但是總會有人病急亂投醫——當年謝靈師飛升, 傳言助修士登仙的九重天階開啓一次便會吸走天地間大半靈力,故而修士的日子難過。或許也是因為靈力稀缺的原因, 那一百年間,修真界內誕生的孩子有許多天生不長靈脈, 于是下放至凡間自生自滅,或是家族長老們覺得顏面無光,将其直接溺死的也大有例子。”
談起這段往事,骰千千面帶微笑,似有所思:“我是家族中出生的第三個孩子。前兩個一出生便被長老抹殺了,我運氣好,趕巧生在後天修士論風靡一時的時候,于是被留了下來。”
說到這裏,她撩起衣袖。袖下的皮膚白皙,卻有數道極其淺淡的、用靈力切開的痕跡:“那年家中來了位自偏遠州落雲游來的修士,說是有法子讓靈脈自血肉中憑空長出來。于是族人花了重金請她為我開辟靈脈,後來果然成了。”
見她神色輕松得像是談起他人的事情,景應願忍不住問道:“敢問城主前輩,這靈脈究竟是怎麽長成的?”
如何長成的?說實話,連她自己也不知曉。
骰千千微微垂下眼睛,猶豫了一瞬,笑道:“說來話長,就那樣成的呗。”
她只知道人間千百般苦楚她都承過受過,生吃數種南疆挖來的怪異靈草,飽受蟲蛇噬血之苦,在滾沸幾乎要将人燙熟的藥水中泡過七七四十九個日夜,眼睜睜看着身上的皮膚被剪開又縫上……這些旁人聽了都忍不住要作嘔的酷刑在她身上輪番轉了幾遭,終于,在骰千千十歲那年,她的體內生出了細小的靈脈。
骰千千時常感到孤獨。她不是修士,亦不是凡人。空有靈脈,卻生不出絲毫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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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的期待終于在她十五歲那年被消磨殆盡了。
十五歲的骰千千從家中被除名,連夜被驅逐了出去,家人對外便說她突發惡疾死了,從此當沒生過這個孩子,她也斷了親情的念想,徹底與家族割席。
好在她被驅逐前心有預感,從家中偷了幾本秘籍一直帶在身上,從此學會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在四海十三州颠沛流離了很長一段時間,終于在某個午後遇見了獨自一人行走在街上,神色空茫的明鳶。
骰千千見這個人穿着體面,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看着有機可乘,于是偷偷黏了明鳶一路,瞧準機會伸手便去扯明鳶腰間的錢袋——
這招她得手過許多次,有時也會被抓住,不過因着飛升後的動亂,修真界剩餘的修士若非深仇大恨,倒是很少殺人。這為骰千千提供了不少便利,橫豎只是挨一頓打,但她至少能保證好一段時間的溫飽了。
就在她手指觸碰到明鳶芥子袋的那瞬間,指尖忽然被另一只溫熱的手一把攥住了。
完蛋了。骰千千下意識閉上眼睛,用另一只手抵擋想象中朝着自己揮過來的巴掌,準備順勢掙開對方的手逃跑。可她等了又等,沒有等到想象中即将發生的一切,反倒是等到了一聲奇怪的嘆息。
骰千千睜開眼,看見那個容貌平淡清秀的女修正望向自己的手腕。她困惑道:“你真的是修士麽,為何你的靈脈是幹涸的?”
她最聽不得有人質疑她的身份,于是梗着脖子道:“我當然是修士,沒有靈力是因為恰好用光了……你快點放開我!”
明鳶見她如此抗拒,神色閃過一絲猶疑。她攥着骰千千的手腕,嘗試渡給她一些靈力,可靈力在她的靈脈之中就仿佛抓不住的流水,只一瞬便匆匆流走,消釋在天地之中。明鳶若有所思:“空有靈脈卻存不住靈力……這樣你是無法繼續修煉的。”
骰千千被人拆穿,惱羞成怒道:“我能修煉!等到我修煉成了,定然會成一方大能!”
明鳶沒有繼續拆穿她,看着她明明害怕膽怯卻要故作老成的臉,或許是想到某位故人,一時心生恻隐。她在在芥子袋中取出一只色澤溫潤的翡翠镯,往裏注了些靈力,在骰千千警惕的目光中将镯子套在了對方的手腕上。
骰千千瘦弱,長期吃不飽飯使她的手腕不足一握,戴上镯子後顯得更笨拙可憐了。明鳶在她不解的目光中擡起她的手,往镯內注入了一道靈力。
靈力的暖光将原本普通的镯子映照得透亮,明鳶輕聲道:“先天也好,後天也罷,只要你心懷意念,便是修士。二者區別只是前者修體,後者修心而已,切記要守好自己的道心啊。”
那時的骰千千不明白,只是發覺自己戴上手镯後便可使用靈力,心裏高興。見明鳶轉身欲走,她急急喊住她,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骰千千道:“我欠你一個恩情,來日我會還恩的。”
“我叫明鳶,”她溫聲道,“你脾氣有些像我的一位故人……所以不用還恩。”
骰千千似懂非懂。她靠着明鳶給的這只镯子順利學會了家中造夢的秘法,以美夢換靈力,再也不至于餓着肚子滿大街偷旁人的錢袋了。如此跌跌撞撞走了百年,又在某個秘境中得了只內有乾坤的骰子,她将多出來的靈力都投入骰中去,城內的一磚一瓦都是她以靈力凝築出來的,可謂費盡心血。
曾經的家族早已随着時間覆滅在了修真界宗門世家的更疊裏,六骰賭城卻屹立不倒三百年。只要世間仍有人耽于真實的美夢,骰千千便能繼續将靈力存儲在手镯之中。
而如今,她等了數百年要還的恩情終于在今天等到,可昔日精心構築出的賭坊卻毀于一旦——
骰千千有些挫敗地搓了搓臉,揮揮手道:“去去去,帶着那個男修,趕緊給我滾出去。”
城內最大的賭坊毀了,少不得又要廢許多靈力去修。骰千千一邊肉疼一邊準備從镯中抽些積攢的靈力重新将賭坊築起來,在心中罵了一萬句這些死孩子,卻只能自認倒黴。
誰讓她們是明鳶的學生呢,骰千千在心中嘆息。還能怎樣,只能忍了,下次繞開這些修真界的小輩走,惹不起總躲得起。
正當她抽出第一縷靈力時,手中卻忽然被塞了一抹冰冰涼,軟塌塌的東西。
骰千千吓得想甩手:“做什麽,我不要你那條蛇,拿來沒用處還白耗我靈力!”
景應願手中拿着一株平平無奇的蘭草,又往她手上遞了遞:“這個給您。”
其餘人都有些莫名其妙,可謝辭昭卻與柳姒衣對視一眼,都認出了這是當初拜師禮時從崇長老手裏薅來的好東西。這株蘭草當時被劫雷劈過一遭,品階掉了些,也無法再從他人手中掠取靈力了,變得相對溫和了許多,是個不輸明鳶那只翡翠镯的好物件。
陰差陽錯的,這蘭草送給骰千千倒是正好。
景應願托着這株可存儲海量靈力的蘭草,往裏注了許多進去。見狀,一旁的柳姒衣她們都接過來往裏傾注靈力,謝辭昭看了看碎成渣滓的賭坊,雖不喜賭坊做派,卻很有些歉意,也主動往裏注了一道。
骰千千看着她們的舉動,心中怪不是滋味。
她一世鮮少被人善待過,僅有的善意又都來自蓬萊學宮,這樣一恩一債環環相扣,真不知道要扣到何時去。景應願見她別扭不肯接,便道:“這是賠禮,不光能修好您的這間賭坊,還能再多添上幾座。”
“……這份禮太重,”骰千千道,“我不喜歡欠人恩情,如果你執意要将這東西給我,我便請你們入一趟夢吧。”
景應願想起那如同屍體般遍地亂躺的修士,下意識拒絕:“還是不了。”
“入夢是我舊時母族的秘法,對人無害,”她解釋道,“進入夢境,你會看見內心最心心念念的東西,或是刻在識海深處,自己卻全然忘卻的往事。這對修士而言能極好地規避自己不知曉的心魔,若你沉湎其中也不必擔心,我會将你喚醒。”
說罷,骰千千再度望向謝辭昭。
憑借着往日行走四海十三州的經驗,她總覺得這孩子身上有幾分說不出來的古怪與迷茫。想到這裏,她道:“若你有未知未解之事,可入夢一探。或許能在夢境中找到真因。”
謝辭昭本想拒絕,聽了這話又有些猶豫。柳姒衣看出她的猶疑,伸手将她與景應願一推,直接道:“你們去便好了,我們在外看着,保證不會出事的。”
其餘幾人皆點了點頭。她們都是在修真界中長大的孩子,對前塵往事或是得見內心真實的東西并不感興趣,不如在外守着時刻警惕情況。雪千重笑眯眯地對着景應願揮揮手:“應願,去看看吧。”
秘境、幻境與夢境,看似相似,其實區別十分大。前兩者景應願都去過,只有這夢境是前世今生第一次體驗,不免也有幾分好奇。她拂開身下的灰塵,默默與謝辭昭肩并肩躺下,屏息道:“開始吧。”
她閉上眼睛,耳畔只聽得骰千千模糊的聲音:“地上多髒,其實你坐着也能入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