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流螢照路
第042章 流螢照路
話音未落, 便有一顆水晶砸了過來,正中公孫樂琅的額頭。
赤烏冷笑兩聲,道:“罷了。你們這屆的學生看起來不像是什麽正經人, 想必從我這讨不着什麽好東西。與其等你們幾個主動開口索取, 不如我随便拿幾樣出來, 你們自個挑就是了。”
說罷, 也不等她們反應, 赤烏從成堆的寶石山中掏了掏,攥出一張鼓鼓囊囊不透光的黑布,随即将那布往景應願幾人面前一扔,懶聲道:“打開自己選吧。”
那團包着東西的布正正好落在景應願腳下。她蹲下身, 小心地将布匹展開,露出了裏面的幾樣東西——
一卷紅線、一袋子囊螢、一套普通的衣服、一袋看不出是蝴蝶還是蛾子, 正不斷撲棱的怪玩意。
這些小玩意看起來都十分普通。不像人人趨之若鹜的法寶機緣, 更像是小攤販擺完攤後嫌棄沒用,随手扔在大街上的垃圾。
她們幾人面面相觑,一時之間都有些拿不準主意,而赤烏自從扔出這些東西後便再次撿起地上的石頭開始打磨,竟真是撒手不管的意思。
遲疑之下, 雪千重撿起地上那卷衣服抱在懷裏,羞赧道:“這身衣服看着倒還幹淨,剛好還能換上穿。”
她這邊動了,公孫樂琅便也大大方方撿起地上那卷紅線。她看了眼沉迷打磨的赤烏, 也是心有猜測:“難道前輩這卷紅線是特意賜給我的?比方說将紅線繞在愛慕之人的手上,她便能立刻也愛慕上我那種?”
“呵呵, ”赤烏頭也不擡,“你想得美。”
如今地上只剩兩樣, 一樣是在殿中亮着瑩瑩微光的囊螢,一樣是不知裝着是蝴蝶是蛾子,更險些或許是狂蜂的袋子。
景應願與金陵月對視一眼,心有靈犀地同時伸手,一則取走了囊螢,一則取走了另一只袋子。
見她們竟然不争不搶地選好了,赤烏有些不悅:“真沒勁……往日來我這的人都不像你們這樣各選各的,喂,你們确定不先自行打上幾架?”
景應願握着裝滿螢火蟲的小袋,搖搖頭:“橫豎都不知道這些東西的用處。我們費盡心思争搶,若是最終拿到的東西自己并不滿意,反而白白浪費了心血和靈力,還不如一開始就随便挑個順眼的。”
然而其他人顯然都贊同她這番話,赤烏啧啧兩聲,道:“随便你們。不過別想着這些東西是能白拿的,若你們接不住,到頭來統統都得全還給我。”
Advertisement
幾人面色平靜地應了,赤烏更覺無聊,随意擺擺手道:“既然都知曉了,那便進去吧。進去之後無論你們作何抉擇,看見什麽,外界都無法得見,放手去吧。”
語罷,方才還站在原地的其餘四人身形閃了閃,陡然消失在了她們各自所執的物什中,偌大的山中宮殿中只剩謝辭昭與赤烏兩人相對而立。
見謝辭昭開始坐下打坐運息,赤烏猶豫一瞬,還是伸手往她們周遭使了個隔絕視聽的法術。
她從那堆小山中扒拉了許久,終于摸出一塊閃着血色光輝,奇硬無比的東西。仿佛這東西燙手,她摸出來的瞬間便趕緊抛了出去,砸在了謝辭昭身上。
“喂,”赤烏道,“這個給你。”
謝辭昭睜開眼,撿起她扔過來的那塊東西看了看。
這是一塊血紅色的鱗片,光澤閃亮,光是觸摸便能感受到遺留在它身上的恐怖威壓。想必它曾經的主人來歷絕對不一般。
“這是何物,”她将鱗片握在手中,“為何要給我?”
赤烏打量了她一陣,忽然沒頭沒尾地笑了聲,說道:“真是造化弄人。你跟她脾氣還真是一點都不像——拿着吧,這東西給你最合适。若他日你回去了,将此物轉交給她便是。你就說,當年偷她鱗片是我不對,如今滄海桑田又是千百年,若我還有出去的機會,讓她念在我還她鱗片的份上,下手打輕點。”
這一連串話将謝辭昭弄得雲裏霧裏。她不由攥緊那片血鱗,問道:“要我回何處去,她又是誰?”
赤烏搖搖頭,壓低聲音輕聲道:“你如今不必知曉,更不可讓他人知曉。若我與她曾經不是故交,沒有嗅聞過她身上氣息,此時也認不出你身份。”
頓了頓,赤烏忽然嘆息一聲,仰頭看着鑲滿珠玉的穹頂:“罷了,怪我多嘴。若有可能,你還是一輩子不要回去的好。”
謝辭昭還想再問,卻見赤烏對她使了個眼色,伸手撤了障眼的術法,重新昏昏沉沉地打磨起了石頭。她走近兩步,靠近赤烏身旁——
謝辭昭這才發現,原來她的腳腕上戴着兩只沉重的腳铐。這腳铐顯然是特制的,上面閃爍着鎏金符文,将她牢牢困在這堆晶瑩閃爍的石頭旁邊,若她挪動,這用于困滞她的東西上便會閃起細細碎碎的金光。
而看赤烏神色,顯然是極痛的。
見此情狀,她斂下眸子,将那片血紅鱗片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方才什麽也未曾發生過,重新坐下開始運轉功法。
*
好黑的路。
景應願提着囊螢,緩緩走在一條像是宮道的長路上。即便有囊螢,可螢火之光微弱,只能堪堪照亮腳下一丁點白玉磚,她走了許久,至今未曾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該去向何方。
袋子中的流螢不知疲倦地撲騰着,忽然,景應願停下腳步。
她感知到,在自己腳下這條路的側邊,又延伸出了另一條路。她用這袋子流螢照了照,竟果真如此。這兩條路通向的都是未知,但自己腳下這條潔淨美觀,乃是用白玉磚鋪就,而側邊那條,則是一條泥濘土路,路上沾滿了不知是誰的鮮血,一路蜿蜒向前。
正當她猶豫時,有道聲音從囊螢中傳出:“沿着此路往前走,你可看見今世你所取得的成就,聽見萬民的褒貶,直到下至黃泉,預見你來生所選擇的輪回。今世因果,來生報應,盡在此路盡頭。”
她道:“那另一條呢?”
那聲音似乎料到她會如此問,幽幽嘆息一聲:“若走另一條,便是直接下了黃泉。你雖不可得見你未曾走完的前世,卻可得知,按照原本的走向,你的親朋好友究竟投胎去了何處。這于你而言,是世上的另一條錯開的、無法重蹈的時間線,你只可旁觀,無法幹涉他人因果,僅此而已。”
……究竟投胎去了何處?
景應願幾乎想也沒想,跨到了那條泥濘血路上,道:“我要看前世。”
那袋流螢微微一亮。
“随你。此物喚作尋靈囊螢,可窺地府,可尋魂魄。若你心中已有抉擇,便動身吧。”
她提着囊螢,順着血路往前走去。每走一步,都能聽見前人未幹的熱血被鞋底踐踏起的聲音。周遭還是很黑,只是越往前走越亮。直到景應願看見遠處一點昏黃燈光,霎時,她手中的螢火從袋中釋出,圍繞着她四散開,變成了一張小小的通行符。
她捏着通行符,登上了黃泉路,與周圍一衆渾渾噩噩前行的亡靈一起,往輪回殿的方向走去。
有了通行符,周遭的亡靈雖然與她擠擠挨挨在一塊,卻對她視若無睹。景應願順利混進了輪回殿,大殿之上端坐的轉輪王見有生魂進來,瞥了眼她手上的通行符,直接無視了她。于是,她得以與亡魂們站在一起,等着輪回審判。
在殿中等了一會,景應願瞥見隊伍最前方出現幾個熟悉的身影。她忙翹首望去,那渾身是血,皮開肉綻的三人正是她前世死去的父皇母後,還有她日思夜想的皇妹櫻容。
只見轉輪王率先将她母後召上前去。
轉輪王看了看手中的命格簿,道:“你們三人壽數不止如此,乃是枉死。既如此,本王便為你們下一世安排個皆大歡喜的去處。”
他召出一面碩大的銅鏡,銅鏡中畫面流動,映照出她下一世的命數。
景應願一錯不錯地看着。鏡中,她母後轉世去了某座以女子為尊的國家,投去了當朝的帝王腹中。她誕生二十三年後被扶為太子,三十歲登基為帝。在位四十年中率兵屢征周邊各國,将周遭數個小國都收作附屬,自此國家太平,百姓康樂,于七十五歲壽正終寝,成了史書中留名青史的帝王。
母後朝着轉輪王拜了拜,俯身投往鏡中去了。
接下來是她的父皇。下一世,她父皇不再投胎為皇家勳貴,而是投去了民間。水鏡中之內,他本是平民家的孩子,因緣巧合結識了隐居山中的詩人。詩人看他有天分,便帶了他雲游四方去了。他在世六十八年,留下數首傳奇詩作,過得十分潇灑。
輪到櫻容了。
景應願看見她的那一瞬,眼淚幾乎要掉下來。
櫻容身形單薄,還是個小少年,渾身上下卻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她搖搖晃晃走至鏡前,擡眸看去。鏡中的櫻容如同前世一般,還是投去了帝王家中,是年紀最小的帝姬。
與母後投去的國家不同,她所在的那國觀念陳腐,從未有過扶持女子為帝的歷史。櫻容這一世過得堪稱驚險坎坷,她一路弑父弑兄,躲過許多暗害,最終還是坐上了那把金龍椅。
從此之後,以她開先河,扭轉了世人的刻板印象與腐舊朝規,有了女官女吏女學生,她臨終前将皇位傳給了從學堂中提拔來的養女,在死前分出一縷魂魄直沖青霄,變成一只金龍飛走了。
殿上一片嘩然。景櫻容不卑不亢地沖轉輪王拱拱手,轉身平靜地走入鏡中。
看過這些,景應願心間釋然了些許。
她逆着人流往外走去,不知不覺中,竟然一路走到了忘川河邊。此處鮮少有亡魂在此,閃着粼粼藍光的河面上只倒映出一位白衣女子的身影。
景應願見她一人在此,冥冥中有些感應,便動身朝她的方向走了過去。
“他們都去等着投胎輪回了,你怎麽在此不動?”
蹲在忘川河邊的那女子并沒有擡頭。她渾身血漬淋淋,長發披散,景應願總覺得她白衣之下缺失了什麽東西,有些空空的。聽見有人走來,那女子似乎有些沒有回過神來,遲緩道:“我在這裏等人。”
“等人?”景應願好奇,索性與她蹲在了一起,“你在這裏等了多久了?”
那人緩緩道:“我已記不清了。”
“為何要等那人?是你的友人,親人,還是戀人?”
“都不是,”她道,“我不認識她,卻欠了她一樣東西。我要在此處等着,等有朝一日還回去。”
河水瑩瑩,照亮了她們的臉。河邊不斷有亡靈徘徊着,結成隊往輪回殿去,只有河邊這一處冷冷清清,如同那女子的身影,無端透出幾分凄涼。
景應願猜測道:“說不定那人已經投胎轉世了,只是沒讓你知道。莫要在此處等下去了,快些去輪回吧。”
河邊蹲着的人搖搖頭,聲音空靈:“不會的。那個人缺失了一魂一魄,缺失魂魄是無法轉世投胎的,只能如我一般日日夜夜守在黃泉之下。等我見到了她,我便将我的魂魄分給她,将東西還給她,她便能重新投胎轉世了。”
景應願問道:“那你呢?”
她繼續搖頭。似乎是在此待得太久,又或許是缺了魂魄,她的反應總是有些遲鈍。
她鄭重道:“這都是我欠她的。”
說罷,她低着頭,繼續等在忘川河邊,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景應願無奈,再度看了她一眼,抽身走開,往她所說的酆都城去了。待她走遠後,原本蹲在河邊的女子擡頭朝着她的背影眺望,恍恍惚惚地站起身。
她跌跌撞撞跟了幾步,卻無法離開忘川河的範圍。看着景應願遠去的背影,那女子空洞的雙眼猝然睜大,流出兩行血淚。
*
酆都城中要比外頭熱鬧許多。景應願捏着通行符往裏走去,只聽周遭一陣喧嘩,有鬼魂低聲道:“這籠內關押着的,可是那個永世不得超生的魔君?”
“可不是嗎?先年那場劫難害得凡間生靈塗炭,丢了千千萬凡人與修士的性命,這樣的業力全積壓在那魔君一人身上……”
“要我說也是活該,”身旁走着的亡魂狠狠啐了一口,“死了那樣多人,不知這孽債要還到什麽時候!”
景應願有些好奇,往亡魂聚集的地方看去,可惜此處被這些亡魂擠得密不透風,她無法看見他們所說的魔君到底是誰。自己前世并沒有這段記憶,想必他們說的所謂魔君,生靈塗炭,都是在自己死後發生的事情了。
她被他們擠來擠去,不由得往外退去,行走間,腳下卻忽然踩到了一樣東西。
景應願蹲下身,從鞋底抽出了只不知是哪個早夭孩童扔下的玩具。
那是一只草編的蛐蛐。
蛐蛐的觸角跟肢幹都編得栩栩如生,十分可愛,只是上面不知為何沾滿了陳年血漬,直将草色染成了擦不去的舊紅。
一陣風拂過,景應願驀然回首,只見整座酆都城的花樹在這一刻乍然盛放,無數朵似血般豔紅的花瓣随風拂過她的臉頰,逆着人群,一路吹至了被層層亡魂簇擁起來的碩大鐵籠之中。
她遙遙望去。
一只遍布血污的修長手掌從鐵籠的縫隙中探了出來,輕輕拈住了那片小花。
而後,萬籁俱寂。
*
直至重新回到九烏山的宮殿中,她仍有些恍惚。
景應願望向手中囊螢,一時失神。若方才所得見的一切皆為真實……她回身望向正起身向自己走來的大師姐。那麽,在那場亡魂口中所說的劫難中,大師姐會因此而隕落嗎,還有師尊她們……
前世自己死後,人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而重來一次的今生——
想到這裏,她不由呼吸一滞。謝辭昭見她出來後神色不對,不免也跟着有些緊張,問道:“你受傷了?”
景應願搖搖頭。她望向将自己擋在寶石小山後的赤烏,對她深深一禮:“敢問前輩,這袋囊螢——”
“我留着也沒用,送你了,”赤烏低着頭,對着那塊水晶吹了口氣,吹走了浮屑,“不必問我真假,進去的是你,真假盡在你一念而已。”
景應願若有所悟。
她話音剛落,便又有一人踉踉跄跄地跌了出來,手上抱着一捆将自己整個纏住的紅線。
赤烏見狀,幸災樂禍道:“看來這卷紅線很喜歡你。”
公孫樂琅解了半天都沒能将線從身上解開,欲哭無淚道:“前輩,您這卷紅線真的太有用了,威力超群,我算是找到了真正的用法!”
幾刻鐘之前,她捏着紅線,恍惚睜開眼便回到了自家宗門。此時有道聲音告訴她,将這卷紅線纏在別人身上,可讓戀慕她的人更加戀慕,恨她的人也會更恨,只将她當眼中釘肉中刺,一刻不拔除便一刻不罷休。
看着師門中人數衆多的男修,公孫樂琅心中一陣惡寒。恰逢此時,只聽宗門外一聲來報,原來是有其他門派約好了前來切磋。
第七州論道之風盛行,公孫樂琅一打眼便看見了領頭那個修為元嬰中期的道友。
這人品性不好,修為卻高,她與這人積怨已久,奈何對方修為壓制了他們這群人一個大階段。玉京劍門的小輩幾乎都是金丹或金丹以下,每次論道對上他,他都能以一敵十牽制住自己其他同宗門生,總而言之,只要這人來了,玉京劍門定然讨不到好。
看着手中這卷紅線,公孫樂琅決心要試驗一下。
她破天荒上前與那外宗門生打了個招呼,趁其不備,将紅線纏在了他的手腕上。不得不說,這卷紅線果然靈驗,整場論道他只追着公孫樂琅一人打,幾乎不死不休。一個拼命打,一個拼命逃,剩餘的門生面面相觑,沒了這個元嬰中期的阻撓,最後果然是玉京劍門勝了。
公孫樂琅幾乎連滾帶爬地抓着紅線掉了出來,至今仍心有餘悸。聽罷她這番話,景應願忍笑道:“你将這線好好留着吧,說不定日後真有大用處。”
正說着,金陵月也出來了。
她将袋中物什給她們看了看,原來是一袋閃着磷光的蝴蝶。
她輕聲道:“這個好用。”
花與蝶本就相輔相成。這袋蝴蝶身攜劇毒鱗粉,方才她落入幻境中,路遇危機,身旁剛綻出兩朵花,袋中的蝴蝶便飛了出來。
花朵攻擊範圍有限,蝶身上的鱗粉卻可随風撒得很遠,金陵月心滿意足地抱着這袋蝴蝶走了出來,得到赤烏允許後,心滿意足地将其放進了自己的芥子袋。
最後一個出現的是雪千重。
她換下那身累贅破爛的大氅,身上穿着一身澗石藍的袍子,此刻正有些笨拙地擺弄着系帶。這身衣服領子高,直束到她下巴颏底下,将她渾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卻又比她一直以來穿着的那破大氅體面不知多少倍。
見雪千重死活系不好帶子,扣子也結得亂七八糟,金陵月便招招手喊她過來,教她理好了。
此時她再擡臉,洗淨的小臉仍是如新雪般病态脆弱的白,卻已能看出獨一份的好顏色。她垂眸望向金陵月,朝着她笑了笑,眼睛的顏色竟和她懷中碧色劍蘭的顏色極為肖似。
其餘幾人朝她看去,好奇道:“你呢,你又遇到了什麽?”
雪千重摸了摸這身衣服,滿足道:“這身衣服可随意變幻形态,且穿了之後,被打都不痛了!”
赤烏仍是縮在那堆東西後,見衆人都心滿意足,有些失望道:“快滾快滾,這麽沒勁,別再讓我看到你們。”
來時的裂縫又出現了,她們朝她行過禮後,便往出口處走去。只景應願與謝辭昭腳步遲疑,當着衆人的面,卻不好再問詢什麽。二人懷揣着滿腔疑問,跟上前面幾人,重新沐浴在了雲霞之下——
朝着老劍靈所說的東方,她們再度踏上了旅程。
*
待來到這片不見邊界的稻田時,稻田的邊界已經站着人了。
那兩人一人身着黑衣,一人着紫衣,此時正并肩而立,卻雙雙默不作聲。景應願一眼便認出了身穿刀宗服制的那人是自己的二師姐柳姒衣。
聽見腳步聲,她二人回過身去。在看清景應願與謝辭昭的那瞬間,柳姒衣瞬間眼睛一亮,朝着她們撲了過去:“小師妹!大師姐!”
她一手挽住一個,像貓一樣将腦袋擱在景應願肩頭好一陣磨蹭:“小師妹,怎麽樣,秘境好不好玩,你有沒有受傷?”
景應願笑着寬慰她:“我無礙。師姐那邊呢?”
說這話時,曉青溟也走了過來。在這幾人中,她的年歲最長,修為也僅次于謝辭昭,乃是金丹末期。她看了兩眼這位刀宗新收的小師妹,後者對她笑了笑,溫和道:“青溟師姐。”
這聲青溟師姐叫得她心都化了,只覺得真是老天有眼,刀宗竟罕見地收進來個正常人!
曉青溟掏了掏兜,摸出一包用紅封包着的靈石,忍不住伸手戳了戳景應願的臉,笑容和煦:“見面禮,應願師妹不必客氣。”
“師姐這邊無礙,”柳姒衣蹭地收回搭在自己師姐妹身上的手,伸手去向曉青溟讨封,“青溟師姐,我也想要這個。”
回應她的是輕輕打在掌心的一鞭,不痛,撓得柳姒衣心裏有點癢。
見者有份,曉青溟給其餘三位頭次見面的外宗師妹也封了靈石紅封。公孫樂琅接過紅封,看着青溟師姐嬌嬈的側臉,再次蠢蠢欲動:“青溟師姐,你找道侶嗎?”
曉青溟睨她一眼,呵呵兩聲:“玉京劍門的?免談。”
柳姒衣耳朵蹭一下豎了起來,抱住曉青溟的腰側,沖公孫樂琅怒道:“你問什麽問!”
公孫樂琅一下子洩氣了,此刻看見柳姒衣,又是眼前一亮,仿佛找到了新的方向,試探道:“那你找嗎?”
饒是柳姒衣這般角色都被公孫樂琅不折不撓的精神震驚了,她遲疑一瞬,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比劃道:“你此處有疾?盡可說出來,我保證,我們都不會同情你的。”
雪千重看看這個看看那個,困惑不已,扭頭問景應願:“應願,她們是什麽意思啊?”
景應願忍笑搖頭:“不知道。”
公孫樂琅十分挫敗,破罐子破摔道:“你們都有師姐妹,就我沒有,根本不曉得和一群男修待在一塊有多無趣!玉京劍門邪了門地招男修喜歡,回回收徒時來的都是清一色的男修,如此惡性循環,更無女修肯拜入宗來了!就連我都是少不更事時被我師尊撿回去的,待回了玉京劍門,我身邊唯一的女的就只有我師尊了……”
說到這裏,她有些絕望:“我總不能欺師滅祖,對我師尊狠下毒手吧?話本子裏都是這樣寫的,如若我真對我師尊下手,她就該當場改修無情道,直接殺妻,不,殺徒正道,衆目睽睽下把我拉去打殺了,待我隕落了方才幡然醒悟——”
柳姒衣看看她,提議道:“我看你挺有天分,不如出去後問問南華仙子,逍遙小樓還招不招徒?”
曉青溟又是呵呵兩聲,配合道:“你若來了,恐怕我這首席都不用做了,直接讓給你來當。”
雪千重又問道:“這是什麽意思啊?”
謝辭昭掃了柳姒衣與曉青溟一眼,罕見地開口,冷聲道:“不必管,打情罵俏而已。”
景應願看了眼稻田中央,對柳姒衣道:“二位師姐方才怎麽不進去?”
這話被曉青溟接了。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別開眼道:“……此處似乎無人。我們怕不知覺中又受暗算。”
暗算?什麽暗算?景應願看着她與柳姒衣刻意拉開的距離,只覺其中絕對有什麽貓膩,可惜現在不是深究的時候。她道:“先前我曾遇見過一位劍靈,它為我指點過方向,說是只要穿過這片稻田,便可走出秘境了。”
這話一出,饒是曉青溟有些不情願,卻也不得不硬着頭皮走進去了。眼見着柳姒衣又黏了過來,她默默推了一把,沒推動。
罷了。感知到身後幾道視線好奇地投過來,曉青溟咬牙放下了手。人絕對不會在同一個坑中跌倒兩次,她曉青溟就不信這個邪了!
*
稻田的正中央有一塊空地,中間插着一只稻草做的小草人。
衆人分開随風搖曳的稻子,面對這只面容醜惡,身上還有數道被烈火灼燒痕跡的稻草人,皆有些不敢輕舉妄動。景應願看着它驟然翻過來的眼睛,不卑不亢地行禮,道:“前輩,有位劍靈前輩托我向您問聲好。”
聽見這話,原本一動不動的稻草人忽然手舞足蹈起來,語帶憤恨:“好啊,好啊!它将我害成如今這副模樣,竟還沒有死,真是老天不長眼!”
自顧自咒罵一通,發洩完了怒氣,它又緊盯着景應願道:“既然它沒有死,為何不來此處尋我?”
景應願道:“那位前輩被禁锢在石縫之中,無法自由出入。”
聽見這話,它沉默幾瞬,喃喃道:“我不信。”
景應願道:“我已将話帶到,也知曉此處是最後一關,還望前輩指引我們走出秘境。”
稻草人畫上去的眼珠又開始翻動。它掃了一圈站在面前的這幾個修士,再看看并肩站在最前的景應願與謝辭昭,莫名露出一個笑容。
“好啊,”它道,“我平生最恨你們這些虛僞的修士,一個個裝得情同姐妹,情深義重,可真看清了對方底色卻又跑得比誰都快——”
它盯着景應願與謝辭昭,笑道:“就讓你們兩來吧,若被我發覺,你們在彼此的記憶深處朝着對方流露出哪怕一絲惡念,便誰也別想走出這秘境!”
*
意識恍惚間,眼前的景色又變了番模樣。景應願尚未弄清楚方才那稻草人話中的意思,困惑環顧一周,發現這地方她十分眼熟。
此處正是蓬萊學宮鍛刀峰的山澗。
她茫然地往前走了幾步,忽然看見了個穿着淺紅色小衫,正蹲在樹邊不知在做什麽的孩童。景應願往那孩子的方向走去,似乎是聽見動靜,樹下蹲着的小孩猝然回首,擡眸望着景應願,手上還攥着幾根支棱着的草莖。
“你是誰?”
“我叫景應願,”她輕聲道,“是刀宗的門生。”
景應願看她總感覺面熟。這女孩生得極為漂亮,眼睛是十分罕見的赤金色。見景應願蹲下來看她,她有些謹慎地後退了一步,将自己藏在樹後,語氣卻波瀾不驚:“你騙我,刀宗就只有我一個門生。你也是他們喊來戲弄我的嗎?”
雖然面上鎮定,可景應願看她攥着的草葉一直被擰來擰去,都快擰成一股麻繩,顯然心中不似她面上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想到這裏,她再度看了看這孩子的眼睛,心中一個不可思議的想法陡然誕生——
她看着她,問道:“你叫謝辭昭,對不對?”
果不其然,那孩子點點頭,忽然篤定道:“你是好人。”
來不及錯愕,聽見她這樣一句話,景應願又有些好奇,反問道:“為何忽然這麽說?”
謝辭昭垂下頭,狀似無意地重新編起了草葉。很快,那些草杆在她手中變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狗,她邊将草編小狗放在地上挪移,邊道:“你叫的是我的名字。”
不是他們起的難聽的外號。
景應願蹙起眉,她将樹後的小女孩拉了出來,替她撣了撣身上的灰,問道:“師尊不管麽?”
提到師尊,謝辭昭有些高興,又有些失落,顯然是對師尊十分依戀。她小聲道:“師尊忙,不能讓師尊分心。”
看着小小一只的大師姐,景應願心中五味雜陳。
師尊不在的日子裏,她就這樣孤身一人漫山遍野地跑,竟是自己與自己作伴。再想起如今沉穩周正的大師姐,她有些難以想象,謝辭昭究竟是如何從如今長成數百年後她們相識那樣的。
謝辭昭見有了新的玩伴,明顯有些期待。她扯了扯景應願的手,問道:“你喜歡兔子麽?”
景應願看着她俯身拔草,摸了摸她有些蓬亂的頭發,道:“喜歡。”
得了這兩個字,謝辭昭從兜裏掏掏,摸出了幾只草編兔子獻寶一樣遞到景應願手中。這還不夠,她又抿着唇開始編新的:“都送給你。”
動作間,她兜中又掉出兩只沒有放穩的,同樣也是用草編織的小東西。景應願将其拾起來,正準備還給她時,忽然心中一窒。
“……這只蛐蛐,”景應願捏着那只碧綠的草編蛐蛐,不自覺地開始手抖,“這只蛐蛐,是你編的麽?”
謝辭昭仰起頭看了一眼,道:“是呀。”
草液清香,這只栩栩如生的蛐蛐被景應願緊握在手心。
如若她未曾提螢燈走過漫長黃泉路,下至酆都城,恐怕這世間不會有人知道,曾有一只小小的蛐蛐跨過數百年光陰,跨越生死,最終又回到當年那個不知世事的孩童身上。
*
謝辭昭端坐案前。
暖風拂面,窗外是一片小小的湖泊,這座專供給二位帝姬講學的宮殿正坐落在湖畔不遠處,若偏頭往外探去,還能聞見遙遙傳來的蓮花清香。
見案前的講學女師一直盯着皇姐看,尚不滿七歲的櫻容有些不滿,放下了手中的字帖,道:“女師何故這樣盯着我皇姐,可是她功課上犯了什麽錯?”
聞言,謝辭昭垂眸看了看這與景應願長相五分肖似,卻格外人小鬼大的小帝姬。景櫻容鼓起臉看着她,卻被景應願輕輕拍了一下手肘。
“櫻容,”景應願頭也不擡,低聲警示道,“不得對女師無禮。”
十二歲的應願長帝姬尚未褪去稚氣,行為舉止間卻已頗具天家風範。即便此刻正提筆做着帝師留下的刁鑽課題,眉目也依舊穩重舒展,一舉一動堪稱無可挑剔。
方才謝辭昭一睜眼便發現自己來到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書案下的二位學生衣着華貴,門外還有侍衛宮女排着隊等候。她剛生出幾分疑惑,便瞧見案下那位年歲稍長些的貴人擡起頭,規規矩矩地沖着自己颔首道:“女師,帝師留下的功課我已做完,女師可否為我指點一二?”
……這是她的小師妹。
謝辭昭偷偷捏緊了筆,在小師妹認真的眼神中離開書案,伏在她身後看了眼她課業本上撰寫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什麽治國治水治臣,謝辭昭自小只會修仙,對此一竅不通,罕見地有些無措。再對上景應願有些期盼的眼神,只好抽身離開,冷靜道:“寫得很好。”
景應願素來是個将課業追求到極致的人。
她見這第一日上任的女師與先前暫且養病的帝師性子截然不同,竟然不吝誇獎,一時間也有幾分歡喜。且女師姿容卓絕,好似仙人,她心中更加喜歡,竟有些希望帝師的病最好養多幾日,如此女師也可在此留多幾日。
謝辭昭努力控制住了摸小師妹頭頂的沖動,覺得這趟秘境來得算是有幾分收獲。頂着景櫻容不斷狐疑打量的目光,謝辭昭道:“帝師可還為二位留下什麽功課?”
景應願略一思忖,答道:“帝師養病前,曾說我與櫻容應強身健體。”
聽到這裏,謝辭昭無聲舒出一口氣。她推開案前根本看也看不懂的書卷,對着她們二人道:“我帶你們出去修煉。”
景櫻容聞言大吃一驚,直道:“女師,您說什麽呢,什麽修煉?”
謝辭昭道:“……修心,練體,即是修煉。”
她看着素來尊師重道的小師妹站起身,對自己笑了笑,眼中仰慕之色不似作假:“女師竟還會練武?”
哪怕不會,今日也得會了。謝辭昭終于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小師妹稚嫩的肩膀,道:“你們随我來便是,我……我舞段強身健體的刀法給你們看。”
宮中不許她用刀,景應願四下望了一圈,從花圃中折下一支開得最好的牡丹予她,道:“女師用這個。”
謝辭昭接過牡丹,在小師妹驚嘆的目光中使了一段刀法。分明招招淩厲,可枝幹上的花瓣卻一朵也沒有掉,就連小師妹那愛與自己唱反調的皇妹都看直了眼。
那日,景櫻容央着自己教她學了許久的刀。直至夕陽西下,皇後喚人來請二位帝姬去她寝宮中用膳,景櫻容才戀戀不舍地放開了謝辭昭。
而從始至終一直站在殿前看着的應願長帝姬走至自己身前,輕聲道:“女師明日還來麽?”
謝辭昭看着她誠摯的眼睛,不忍欺瞞,道:“或許過了今日,此生都不能來了。”
景應願心中早已料到這個結果。
見宮人們催促女師離去,她忽然飛快地去花圃中折了幾支自己最喜歡的牡丹花,塞在女師手中,垂眸低聲道:“……女師拿着走吧,自此見花如見我,無論走到何處都一樣。”
謝辭昭心中微動,她接過她手中花,也鄭重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