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指條險路
第033章 指條險路
秘境之外, 蓬萊主殿。
明鳶手托着那顆水晶轉了轉,在衆目睽睽之下将它擲了出去。這顆透明晶石落地竟化作一面碩大的水鏡,清楚地映出秘境中的情景。在水鏡上方, 另有一張小小的地圖, 圖中分布着數個光點, 此刻這些指代學生的淺色光點正瘋了般不停地四處亂竄。
霎時間, 水鏡裂成數塊小鏡子, 将秘境中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投映得一清二楚。頓時,數位仙尊的目光都追随者鏡中自家的愛徒而去,方才還嘈雜的主殿安靜了片刻,一時間無人言語。
直到水鏡之上, 某個光點驟然停住不走了,在數個正移動的光點中顯得異常突兀, 方有人循着某塊小鏡子看去, 困惑道:“沈菡之,你家這孩子怎麽停下了?”
沈菡之饒有興致地望去,道:“是我們小牡丹。”
景應願的确杵在原地一動不動了。
在秘境外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她正盯着不遠處山峭上的某道狹長內裂,雙眼微微眯起, 眸中流露出一絲衡量。
方才她越過了那片廣闊花原,一路上都沒遇見什麽值得她探索的好東西,直到行至花原之後這片陡然出現的劍林。
此處曾經似乎是歷經過一場大戰。
這處劍林起碼埋着千百把長劍,皆有殘損, 甚至不少劍柄上還殘存着斑斑血跡。景應願心道一聲得罪了,輕輕将手搭在某柄沒入土中三尺的重劍上。仿佛感知到有人觸摸, 那把重劍發出沉沉的震動聲,随着她步步深入, 她途徑過的每柄劍都配合地震顫嗡鳴起來。
這聲音如夏日蟬鳴,以景應願為圓心,霎時響徹天際。
在群劍之聲的催動下,這些劍朝向的那座山峭某處忽然也發出了一聲嘶啞的哀鳴。
景應願拍了拍身旁明顯想跟着她離開的劍,還是松開了手,往發出聲音的山峭裂縫處走去。
*
在山壁之下約一人高的地方,有道深而黑的裂隙。她湊近往裂隙之中看去,只見內裏有寒光作閃,卻因卡得太深而無法窺得真容。景應願默默拔刀,剛想将這道縫隙劈大些,便聽那縫中之物發出一聲沉沉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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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後生,你認識那個人麽?”那聲音蒼老,疲憊,如同入棺千年不死不朽的活屍,“我聞到了劍意的味道,你身上有那個人留下的劍意。”
景應願心中一冷。
她瞬間想起很多人,很多劍,最終手指輕輕動了動,撫上了自己藏在袖中的那只芥子袋。
芥子袋內是金闕國破那日,她自先帝胸膛中拔起,淬過劇毒的青龍劍。
她不動聲色道:“老前輩,晚輩拜入山門不久,鮮少與人打交道,不知您說的是何人。”
峭壁之內的劍靈有些失望,聲音中帶上惆悵。它怨道:“也是……這人間指不定又是多少年的滄海桑田……我老了,糊塗了,老得忘了那個人的名字,可我卻記得那人曾許諾過帶我離開,那還是許多許多年前,我還不在這裏的時候——”
頓了頓,劍靈道:“好孩子,你能将我取出來嗎?”
景應願早就想瞧瞧劍靈的真面目,聞言爽快應了,笑道:“前輩,得罪了。”
深深嵌在山峭中的老劍靈尚不知她這句得罪了是何意,便覺有一道摧枯拉朽的刀光朝着自己這邊猛然劈來,比千百年夢中數次勾勒的月光更清,比日光更亮,帶着近乎果決的殺意将整片堅硬峭壁都斬作齑粉!
它被這刀劈得有些渾渾噩噩,當啷一聲掉出了石縫。景應願低頭看去,有些失望,這劍與劍林中那些入土三尺,殘破不堪的那些長劍也沒什麽不同。
她低頭想拾,回過神來的老劍靈卻猛然竄起來,懸浮于空,劍身上散發出盈盈光亮。
“原來你是個刀修,”脫困後,它語調很有些不甘,“我嗅見你手上刀的氣味,比劍更厚,更重,沒有詩中劍仙的風雅,只有混沌不清的殺意……”
頓了頓,這老劍靈又說教道:“小後生,從古至今只有劍仙而沒有刀仙,足以佐證劍才是兵器之首。可惜,可惜,你為何不是劍修呢?”
景應願聽過它的話,并不惱怒,只是将大師姐借自己的刀擦了擦,抹去沙土,重新收入鞘中。
她簡短道:“兵器無魁首之分,操縱兵器的人有。”
老劍靈繞着她上下漂浮,似是打量,聽見這話後便又幽幽嘆氣:“或許我真老了,困在此處數年,早已不清楚你們這些小後生的想法,是我着相了。”
它道:“小後生,你是刀修,身上又有那個人的劍意,我無法跟着你走,卻可贈你一縷劍氣,給你指條明路。”
景應願問道:“何為明路?”
“明路便是直接指引你出去的路,”老劍靈道,“或是你要繼續往前,我還可為你指條險路。明路或是險路,以往都有人選,可總歸明路選的人要多些。”
她想也沒想,道:“我選險路。”
那老劍靈嗡鳴兩聲,似是發笑,有像是嘆息,往東邊一指:“也罷!你往東邊走,越過霓裳帶,跨過九烏山,便可看見一片稻田。你去時,記得替我與這幾處的舊友問聲好。”
說罷,它往景應願身上射去一縷紅色劍氣,與她的手腕融作一體。在她驚訝的目光下,這老劍靈竟直直又往方才峭壁中的縫隙一沖,重新卡回了原先的位置。萬劍嗡鳴聲中,它道:“快走吧,小後生,你不是我要等的人。”
景應願對着峭壁的方向行了一禮,回身離開了。直到她走開許久,峭壁中那道蒼老而疲憊的聲音方又嘆息一聲:“可惜,可惜……”
如此又過了不知許久,昏昏欲睡的劍靈再度睜開眼,對着峭壁之外道:“後生,你又是誰?”
那人笑道:“前輩,我姓司。看劍意,您是傳說中那柄斬過龍蛇的鴻門劍?”
鴻門劍卻罕見地沒有應答她。司羨檀頗有耐心地等了一陣,便聽裂隙內的劍靈忽然沒頭沒尾道:“你是劍修,可你的心不純。”
司羨檀笑了。
她以眸描摹着這片留下些許劈裂痕跡的山峭,對那深居裂隙內的劍靈道:“晚輩的心可以不純,可劍意卻純。世間有的是心純劍不純的蠢人,與之比起來,晚輩更着重手中劍,而非懷中心。”
鴻門劍沉默許久,方道:“你想要什麽?”
司羨檀道:“我要取勝的方法。”
劍靈嗡鳴兩聲:“我不知曉取勝的方法,卻知曉這秘境該從何處離開。後生,我可為你指條明路。”
她沉吟一瞬,問道:“除卻明路,沒有其他?”
“沒有其他。”
她有些失望,卻還是笑道:“前輩,願聞其詳。”
那劍靈與她叽叽咕咕說了一陣,司羨檀了然,謝過它離去。剛走開幾步,她居高臨下盯着滿地靜默,不願為她而響的長劍,忽然輕輕笑了一聲。
片刻後,萬劍巨折,只留一片毀得殘敗的劍林,與往出口處去的一道提劍身影。
*
景應願已按照劍靈之言往東邊走開很遠,自然不知曉身後發生之事。
她遙遙望着視野盡頭逐漸展露的那條滔滔巨江,心頭一振:想必這就是那劍靈前輩口中所說的霓裳帶了。景應願禦刀而起,落在那條青碧色的大江前,掬了捧江水洗手。
恐怕這江并不好禦刀直接過。她正思忖着該如何過江,便覺身後有人過來了。
景應願回眸望去。這人眼熟,是方才遲到的那幾位修士之中一位。
那人見她回身,眼前一亮,湊近幾步歡喜道:“可算來人了!道友,我叫公孫樂琅,師從玉京劍門!咦,道友,我看你好眼熟……”
公孫樂琅歪着頭看她兩眼,忽然一拍大腿:“巧了麽這不是!我見過你,你叫景應願,對不對!小話本上畫得還蠻像的嘛!”
她展眉笑時,眼下那顆淺色小痣便随之漾起,很是生動。景應願被她這一連串話繞得有些混亂,又想起方才殿外昆侖那人對自己說的什麽畫像,一時間有些困惑:“什麽畫像?”
“你該不會沒看過小話本吧?”公孫樂琅有些吃驚,随後又想到什麽,随意揮了揮手,“也對,聽我師尊說你母族是凡人,拜入蓬萊沒多久,不知曉這些也是正常。待我出去了将小話本借你看,你的畫像可是登上了這期封面呢!”
她一口氣說了許多,無視了景應願略有些明顯的躲避之色,又上前兩步,捧心誠摯道:“應願道友,敢問你可有中意的道侶?如若沒有,你看我如何?”
……這都什麽跟什麽!景應願前世今生都沒聽說過玉京劍門有這樣直白大膽到狂妄的修士,迎着公孫樂琅期待的目光,她冷靜道:“沒有道侶,但是不用了。”
公孫樂琅有些失望。她撓撓臉,道:“真不用麽?我靈力七階,修為金丹初階,靈石也是夠花的。而且我這人脾氣特好……”
景應願看她又開始滔滔不絕推薦自己,忍不住道:“停。公孫道友,若你有找道侶的需求,盡可出了秘境再找。我們的當務之急是從秘境中出去。”
公孫樂琅頓悟道:“我就說我忘了什麽。不過應願道友,你沒有找道侶的需求,你師門的師姐們有嗎?我聽聞刀宗的謝師姐仙姿玉質,修為超群,你可知她——”
“她也沒有,”景應願忍無可忍,“公孫道友,我要走了,你自己在此等下一位有緣人吧。”
“哎,別別別!我好不容易等來了你,而且你是想過江吧?”公孫樂琅拽住景應願的衣袖,“這條江,得要有三個人才能過。”
景應願挑眉:“此話怎講?”
公孫樂琅往水邊走了幾步,大喊一聲:“船女姐姐,人齊活啦,劃槳——”
順着她吶喊的方向,景應願往煙波浩渺的水面上看去。只見遙遙水色中,有一葉輕舟正沖着她們緩緩駛來,劃槳的船女鬥笠上停着一只翠鳥,此刻正脆啼一聲,展翅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