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刀法第五式
第030章 刀法第五式
越過陡峭山崖, 路過一片淡粉色的花林,便可看見瀑布之下碧如天色,清可見底的跌水潭。
景應願撣去肩頭落花, 看着潭水之上遍布風吹落的層疊粉白色花瓣, 忽然用目睹的方式意會了何為風雅。她跟随着大師姐繞過潭水, 終于來到了瀑布側邊的一處隐秘洞府。這洞府乃是天然所成, 外有幾叢花樹掩蓋, 剛走至洞府前便覺渾身清爽。
此處僻幽,有山有水,又是天然的岩石洞穴,倒是個上好的避暑佳地。
謝辭昭引她進了洞府, 望着這渾然天成,除石床石桌外再無其他的簡陋地界, 竟頭一次生出些許羞赧。她看了看身後跟着進來的景應願, 卻見她神色輕松,這才将一顆惴惴不安的心放回胸腔裏。
既然已到了地方,景應願重新拿出刀法古籍開始揣摩,謝辭昭看她讀得認真,便轉去一旁自行運轉靈力修煉了, 并不打擾。
景應願指尖拂過紙頁,一時為這卷名為撥雪尋春的刀法心馳神往,她的視線落在第一式,折寒枝上。
她之所以挑了這本正是因為這看似勢弱的刀法第一式。若旁人以此勢作為起手, 或許确實需要循序漸進着方能發揮出最後一式的威力。可她身帶前世從折戟湖生生抗過來的冰冷死氣,使刀鋒結霜, 神召飛雪對于她而言并不是一件難事。
自第二式百花殺過渡至第三式不知雪,驟然而起的殺意随着刀法轉換如冰雪般融化, 幾乎可嗅見金秋菊花香氣與夏生秋死枯蟬之悲鳴,而後便是至柔至真的最後一式,笑春風。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景應願饒有興趣地翻閱着古舊紙張。難怪笑春風為最後一式,削去人面,血染桃花,一時間從瓊枝飛雪轉來春回大地,竟是以對手之血化為那場綿綿不盡的春雨,獨占春風!
她将這本刀法細細記在心中,自己試過幾遍後便想找大師姐試招。景應願拿起長刀,擡眼便見大師姐折了一支開得正盛的翠微花回來。見她似有疑惑,謝辭昭道:“你我修為之間差了幾個階段,我先以這花來試你的刀。”
見謝辭昭執花而立,景應願手癢癢的,總有種想将她手上那支翠微花劈散劈落,讓她一身黑衣上沾滿缱绻落花的沖動。随着如碎玉折竹的噼啪一聲輕響,方才還铮亮的西江公主刀瞬間結滿厚厚一層寒冰。
撥雪尋春第一式,折寒枝!
她渾身鼓動的靈力似乎都被刀上這冰霜吸附了去,帶起一陣盈盈幽光。素手折寒枝,仰頭聽風雪,本該輕柔詩意的這一式被驟然暴起的風雪吹亂,失了意境,卻因着她刀身上劈掃而下的寒意而瞬增數倍的威力。
謝辭昭負手而立,手執花枝,眼見風雪即将落下,她只是垂眸用花枝輕輕一挑——纖弱不堪的枝條仿若被她注入生命,竟堅硬如神鐵,硬生生扛住了這一刀。感受到花枝之上傳來的壓力,她眼帶贊許,手卻毫不留情地揮開了小師妹裹着靈力風雪席卷而來的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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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道:“再來。”
風雪驟停,秋風肅起,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
狂風将她們的衣袂獵獵翻起,謝辭昭幾乎能聞見這幾乎可割裂一切的風中傳來違和的秋菊素香。在靈力交織而成的狂風巨網中,有一縷刀光如菊香刺過收攏的巨網,朝着她面門直殺而來。
随着刀光殺出,景應願只覺自己置身荒蕪秋風之中,此刻,花便是手中刀,刀便是手中花!淡雅的香是殺人前的催命符,她輕輕阖眼,感受這極輕極狂的一刀與自己融為一體,毫不猶豫地往謝辭昭直沖而去。
然而花枝翻轉,這刀再次被撥開。這次換景應願聞見了剛折下來的翠微花枝所迸發出的青澀草香。她堪堪飛身閃過,卻見謝辭昭眼中含笑,依舊是負手巍然不動。
她道:“再來。”
夏蟬于土中蟄伏三年又三年,然夏生秋死,命不知雪,可悲可嘆!
刀身劃出的弧度薄如蟬翼,破空之聲猶如夏蟬将死至悲鳴,将她的衣角淺淺劃破一線。這将死而生的哀啼攝人心神,卻亂不了謝辭昭半分。景應願手中刀鋒于這一瞬間揮斬出數刀,真仿佛枯蟬振翅,次次朝着身前的謝辭昭撲去。
刀鋒屢屢斬落的同時,她手中花枝亦飛速擋去接踵而來的數道攻擊,靈力在她格擋的瞬間密如金鐘罩,饒是景應願速度再快,也快不過她那枝孱弱的花枝。
她道:“再來。”
第四式,笑春風。
景應願執刀與執花的謝辭昭相對而立。
靈力暖如春風,充斥她的四肢百骸。她緩緩提刀,方才還凝結的冰霜在靈力的蔓延之下化作一腔柔柔江水,自劍尖滴落。景應願垂眸,此時風停雨霁,萬物回春,無形的靈力将她整個人包裹起來,如春蠶之繭春山之花,色如牡丹的面容亦在此感染之下顯出幾分神性。
人面不知何處去。
這刀落得輕而溫柔,刀尖掃落的水滴一如綿綿細雨,潤若酥油,刀身卻以摧枯拉朽之勢往謝辭昭面前掃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
這刀沿着謝辭昭後仰的面門擦過,削落她一縷青絲,與紛揚而起的花香混雜在一起。謝辭昭手中的花枝動了,她剛避過景應願削來的這刀,便擰身将花枝抵在了她脖頸上。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景應願的刀未收回,謝辭昭的發絲猶在半空未落下,那嘟嚕粉白漂亮的花枝仍在顫動——
一切似乎已成定局。
“小師妹,你輸了。”謝辭昭道。
景應願凝神,不收刀,亦不說話。
她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霎時間,刀鋒翻轉,景應願在心中默念出了前世獨自撰寫,卻未能使出過一次的劍法殘本最後一式——
朝玉京。
刀劍本互通。景應願如願以償見到了大師姐雙眸含笑微微亮起的模樣,她手腕擰動,霎時靈力如瀑布般磅礴飛濺而出,每一縷仿佛都可化作取人性命的刀劍武器,以百花齊放之勢将謝辭昭團團圍住!
她前世手中之劍,今世手中之刀,偏要在這群芳競豔中做那天上天下獨一枝的獨秀,哪怕前塵覆滅後路盡斷,哪怕藏冰之下生死魂消,她也要衆生萬物甘心向她朝拜——
不死不休!
花枝震顫,一直未曾掉落過的花瓣在這一式下盡數被打落!謝辭昭鮮少地露出些許笑意,已經光禿的花枝擋開景應願的長刀,将幾乎已經逼至心口的刀打飛出去,贊許道:“好刀法!”
景應願脫力坐在地上,長刀飛出幾米遠,發出當啷一聲脆響。謝辭昭拉她起來,道:“前幾招有形而無神,但你第一次用這刀法,不說十成十的大圓滿,倒也發揮出六七分功力,實在難得。”
頓了頓,謝辭昭道:“只是,你的最後一招,似乎不是出自這本刀法。”
回想起那絕豔一刀,謝辭昭仍心有澎湃。只是垂眸見小師妹仍平息着紊亂的靈氣并不言語,以為她不願告訴自己是從何而來,便緘口不再多問。
景應願緩過幾口氣,見大師姐又沉默了,誤以為她對自己那最後一刀的來歷有猜忌,便解釋道:“最後一式是我自創,望大師姐先不要告知旁人。”
原來是這樣。謝辭昭松了口氣,随後,一種隐秘的喜悅自她四肢百骸湧起。
這樣算不算是與小師妹共享同一個秘密了?
切磋試刀之後,景應願再度沉浸在刀法之中,在洞府一角獨自修煉,很快進入了全神傾注,視天地于無物的狀态。謝辭昭則于另一角打坐運息,互不幹擾。
*
如此過了五日,景應願猶傾神于融彙刀法,坐在一角的謝辭昭卻睜開了眼睛。
她勉力直起身,回眸看了眼對外界種種已無感知的小師妹,忽然起身離開了這處洞府。
穿過花樹,洞府外依舊是天朗氣清。謝辭昭跌跌撞撞走了數十步,驟然倒在了她們來時的那片翠微花林之中。
她仰面看着枝杈花簇之間延展開的天空。自少時便開始侵擾她的古怪意識再度襲來,謝辭昭掙紮着喘氣,可渾身開始沸滾的血液将她燒得神志不清,無法起身,芬芳的枝條此刻在她眼中變成了道道鬼影,用奇異的音律再度向她重複着那三個字——
“回來吧……回來吧……”
這聲音越來越近,她幾乎控制不住再度蹿起的本能殺欲,眼前甚至開始出現層層疊疊的幻影。
這古怪聲音與幻影第一次出現時她還年少,剛邁入修真之途不久,聲與影都還很模糊。如今她幾乎能看清幻影之後暗藏的景象,無一不在蠱惑着她徹底邁入深淵。
謝辭昭控制着靈力将自己死死壓制在地上,眼前閃過道道陌生卻熟悉的紅光,她不曾知曉,自己原本只是顏色有異的眼瞳竟在此刻變成了如龍般的赤金色豎瞳。
發作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混亂痛苦中,她心中驀然冒出這句話。謝辭昭渾身的血都因察覺到這一事實而變得冰冷,若真如此下去,她是否還能被蓬萊學宮所接納,是否能依舊與早視作家人的師尊與二師妹久居刀宗,是否還能見到……
昏昏沉沉中,她卧在花林之中失去了意識。
*
意識回籠,景應願長舒一口氣,放下了手中長刀。
她活動一番身軀,收起刀法,方從靈力與刀法的交織融彙中醒過神來。此刻再看空蕩蕩的洞府,卻不見大師姐的身影。
不知為何,景應願心中總有些不安。她索性收起刀走出洞府,這時已是黃昏,天色将暗,她張望一圈,見湖邊無人,便往來時的花林走去。
不久前似乎刮過大風,許多花瓣都落在草地上。景應願走了數步,在某棵樹下看見了大師姐熟悉的身影。
她似乎是睡着了,花瓣如土般将她蓋了起來,好似變成一個小小的墳冢。景應願蹲下身,拂開她臉上散亂的花瓣,卻見大師姐面色蒼白,似乎深陷夢魇無法醒來。
景應願輕輕推了推她:“大師姐?”
躺在樹下的人毫無反應,臉色微變,猶沉浸在痛苦中。
景應願神色變了,将她扶起身,讓她靠在自己懷裏。落花潑了她們一身,景應願搖晃她的身軀,試圖讓她清醒,聲音也帶上幾分焦急:“大師姐,大師姐……謝辭昭!”
那雙赤金色的眼睛睜開,有些茫然地與她對視上了。
混沌間,謝辭昭感覺自己置身柔軟芬芳的草地,便輕輕動了動身軀,想要起身。她頭痛欲裂,喉間幹渴,可更多的是迷茫與不安。聽見耳邊呼喚,她睜開眼,卻看見了離自己極近的小師妹的臉。
自己怎可随意躺在小師妹身上?
謝辭昭心頭一驚,連忙想抽身站起來。景應願未曾料到她剛睜眼便慌慌張張要起身,連忙也放開了她。驚慌之下,她二人的動作相撞,想起身的重新跌回去,剛放手的被帶倒,雙雙倒在了草地上。
頭頂是濁黃天色,山風再度吹拂不止,似乎要變天了。
她們并肩躺在這片林中,景應願聽着大師姐逐漸恢複平穩的呼吸聲,見她反而又不急着起身了,便偏頭看她狀況。
謝辭昭仰頭望着天空,渾身力氣卸去,只留痛苦過後的茫然。感知到景應願投過來的視線,她搶先截斷了小師妹的話頭:“我無事,只是一時之間魇住了。”
景應願當然不信。她看了眼謝辭昭神色,卻自知自己剛拜入門下沒有多久,雖大師姐人好,可對自己的感情自然沒有她與師尊、二師姐深厚。若有些私事不願透露也是理所應當的。
于是她委婉道:“大家都是同門師姐妹,大師姐若真有什麽事,千萬記得別在我面前逞強。”
她以為大師姐不會對這客套話有什麽反應,可下一刻,謝辭昭卻目光灼灼地望向她,方才暗淡的眼眸又亮如星鬥,竟然沖着她笑了。
……這話竟這麽值得她高興嗎,景應願困惑着被率先起身的謝辭昭拉起身,原本平靜的心卻被她這個笑擾得有些軟化。
罷了,都是同門師姐妹。
她伸手替師姐拈去發上一片花瓣。橫豎不花錢不費事,既然大師姐愛聽,她今後多說幾句也算不得什麽。
長空之下,她們的影子交疊掩過流水落花,并肩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