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交杯酒
第018章 交杯酒
景應願下意識望向謝辭昭。
謝辭昭被她不加掩飾的目光看得有些拘束,不太自在地垂眸避開了她的視線,轉而擡手将長刀重新召回手中。随着她的動作,正紅衣衫上系着的環佩也随之叮當作響,招搖動聽。
謝辭昭數百年未曾穿過這樣顯眼的紅衣。
猶記得上一回穿還是在幼時,師尊不知從哪淘置了一堆七彩的衣衫堆在她房內,如凡間孩童般一日一套輪換着穿。
然而等年紀再長些,她便明白了當時學宮裏頭的那些師兄師姐們嬉笑的緣故是笑她穿紅着綠,那時的她正是怕羞的時候,便少穿了。又過些許年歲,她開始常年閉關清修,洞窟中沒有裝扮的必要,從此便只穿簡單素色。
謝辭昭眼睫微垂,她掃見小師妹如玉般的手垂落在身側,數年未曾起過波瀾的心竟有些忐忑。
她會選誰?
而下一刻,小師妹的手擡了起來,輕輕扶上了謝辭昭仍緊緊握着出鞘古刀的手腕。
謝辭昭耳根有些發熱。隔着蓋頭,她無法窺見小師妹如今的神情,只感知到她指尖擦過自己的手腕,最終搭在自己緊緊繃着的手背上。
心跳如鼓。
景應願将手搭在師姐手背上,心道一聲,大師姐,得罪了。
司羨檀早知如此結果,只是半真半假地面露遺憾,适時帶上幾分苦笑。
臺上的神像叽叽咕咕笑了一通,似乎從未見過如此新鮮橋段,兩只刻畫呆滞的眼睛此時極為靈活地轉來轉去,幾乎要沖破它狹小的眼眶。
它近乎貪婪地将每個人的表情捕捉在眼中,嬉笑道:“嘻嘻……祝二位百年好合,永結同心!”
景應願心中猜到它讓自己做完抉擇後會有新的動作,于是當風聲呼嘯襲來時并不驚訝,早有準備。而身旁的謝辭昭卻神色一凜,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手臂一拉,将人擋在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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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刮過時,景應願只覺得她們離得太近,近到可以聞見大師姐發間微微的草木香。
與她聞慣的花香又不同,草木的味道清靈,讓她又想起了那日溫泉初見。景應願望着大師姐因這一瞬接觸而顯得微微有些不自在的臉側,在心裏笑了笑。
修真界的三百歲不算什麽,若真按人間的壽數算,大師姐也只是與自己年紀相仿的少女罷了。
她們二人眼前乍然一片赤紅,仿佛扯開了一匹巨大的紅色綢布。風聲中,謝辭昭握住了景應願的手,肅然道:“拉緊我。”
*
滿室醉人酒香。
再度睜眼時,目之所及仍是暧昧緋紅,濃郁酒味在這間小小的卧室中漾開,熏得景應願有些臉熱。
她能感覺到,身邊還緊緊貼坐着一個人。那人身上清淡的草木味暫且沖淡了些酒氣,讓她因幻境變幻而有些昏沉的神智重新清醒過來。
紅帳暖香,身旁還坐着位縱使在人人冰肌玉骨的修真界都格外出挑的大美人。景應願輕輕将手從大師姐仍緊握着的掌心中抽出來,心道,自己如此倒還真有幾分史書中昏君的模樣,不知已然登基為帝的妹妹櫻容看見了該會如何作想。
景應願挑開蓋頭,側首望去,果然看見大師姐坐在身側。
縱然再清冷的眉眼,置于喜燭紅帳之下都會透出幾分旖旎春色。
景應願擡眼便對上了謝辭昭那雙平日冷淡自矜含冰覆雪的眼眸,此時這雙眼睛中的冰雪悄然融解,在融出的湖光水色中,竟有一派碧桃花下自吹笙*的恣意風流。
謝辭昭遲疑一瞬,避開了小師妹望過來的眼神。她有些茫然地挪開視線,心跳漸快,擾得她莫名有些耳根發熱。
跟小師妹在一起就會心神不穩。
謝辭昭有些倉促地避開幾寸,層層紅帳映下的暖光遮掩了她飛起薄紅的面色。難道這是小師妹魔族血脈的另一層作用?她心道,等出了秘境,要去問問柳姒衣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
景應願并未察覺她的小動作,将蓋頭一丢直接掀開帳子出去了。置于眼前的是一間小室,門緊閉着,室內除了床榻便只有一張小小的酒桌。
桌上放着兩只酒樽,酒樽內盛滿異香撲鼻的清酒。
景應願試着開門,可這門仿佛是畫上去般絲毫不動,于是又轉身盯上了桌上的酒樽。
她不明白這兩樽酒的用處,拿起杯盞細細揣摩了一遍放酒在此的用意。若是用作解渴,連壺都沒有,這樣小的酒樽如何夠暢飲?
她捧着酒樽,回首向謝辭昭疑惑道:“大師姐,這酒……”
謝辭昭坐在榻間,望着小師妹張合的紅唇,再看她手中的那兩只酒樽,只覺得有一把火正架在她身下灼灼炙烤,燙得她心煩意亂,不敢再看小師妹的眼睛。
景應願等不到謝辭昭的回應,只覺得大師姐許是才出關不久,與人接觸生疏,便打算不再擾她。她将手中酒杯轉了一圈,拿起放下,這間屋子都絲毫沒有變化。
要喝一口嗎?
景應願垂眸望着清澄醉人的酒液。
幻境中的一切事物瞧着真實,其實都只是留存的執念罷了。即使在幻境中大吃大喝一番,當下飽腹,可吃下去的都只是西北風而已,出了幻境,原本饑餓的胃腸照樣是餓的。
反正此物喝下去也無害。她回憶起幻境關竅,擺在面前的一切物什都有其存在的本因,若想破境弄清事情的始終,她如今還是喝了這酒為好。
紅唇抵在白玉酒樽邊,是別樣惑人的殊色。景應願微微仰頭,剛想一飲而盡,餘光邊看見一直不曾動彈的大師姐快步走到自己身旁,拿起了另一只酒樽。
“你怎麽一個人先喝了,”燈火哔剝,燭影輕晃,二人的身影在光下交疊成一個堪稱暧昧的剪影。大師姐微啞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此物是交杯酒,需你我二人一起喝。”
……交杯酒?
這個詞對景應願而言頗為陌生。她長在皇家,自然不懂民間婚嫁的習俗。聽大師姐這樣說,她便将酒杯放下了,唇上一片晶亮的酒漬,香得謝辭昭總想悄悄打量。
“兩個人要怎麽喝,”景應願一副受教的神情,“你我同時舉杯喝?”
謝辭昭拿杯的手微微有些僵硬。她搖搖頭,垂着眸不敢看她,舉杯向小師妹的唇邊。
景應願一時訝然,可想想這交杯酒中的“交杯”二字,終是領悟了。
她不再遲疑,将手中已經抿了一口的酒樽也遞向大師姐。大師姐雖然有時舉止奇怪,但總歸是自己人,與自己人喝點酒,于她而言并不算什麽。
更何況這只是幻境,如夢似空,出去了便當作大夢一場,此間種種,也無人會再提起。
謝辭昭感覺耳根燒得厲害,她初次渡雷劫時心跳都未跳得這麽厲害過。見小師妹垂首去夠她指間的酒樽,她執刀千萬次,素來不動如山的手竟有些遲疑了。
她喉間幹渴,抿唇銜住了景應願遞來的白玉酒樽。
原本應該溫涼的白玉在她唇間炙熱一片。謝辭昭啜飲杯中清酒,這樣近的距離……她又聞到了她身上牡丹花的芳澤,香得她的神智糊成一片。
不知為何,謝辭昭忽然很想看一眼景應願的眼睛。
鬼使神差地,她垂下眼眸,正好與小師妹清明的雙眼對視。
好漂亮的眼睛。
謝辭昭眼底的一片洶湧暗金被低垂的眼睫遮掩,或許人與魔之間并沒有實質的區別,她想,或許萬事真如師尊教誨的那般,都只是論跡不論心。
堵塞她數年的心結豁然松動。
在此激蕩之間,謝辭昭握樽的手也微微顫抖。剩餘的酒液潑灑,盡數沾染在小師妹的唇間。
望着那一片淋漓春色,她下意識擡袖去擦,卻被小師妹偏頭避開了。
景應願放下酒樽,平靜地擦去大師姐潑出的那點酒液。她避開謝辭昭伸來的手,擡眸望了仍執着酒樽面露慘然的大師姐一眼。
“小師妹,我……”
謝辭昭的手輕輕蜷了蜷,還是放了下去。她眼中原本灼然的一片赤金歸于黯淡,眼底藏着些連她自己都不知曉的妒意與不甘。
她與我生分,連碰觸都不情願。
謝辭昭心中驀然浮現她與柳姒衣攜手相談甚歡的模樣。那時她跟在師妹們身後,只見小師妹笑意真摯,對二師妹道,二師妹是世上最好的師姐。
柳姒衣是最好的,那麽我呢?
謝辭昭在心裏自嘲一聲,放下酒樽。消弭許久的紅繩在此刻仿若重新出現,虛虛地勒住她,将她的手腕磨出一片麻癢的痕跡,惹得她心頭發酸——
下一刻,小師妹的手扶了上來。謝辭昭心頭一跳,望向她伸向自己的那只手。
“忘記謝過大師姐了,”卻見景應願眉眼含笑,在謝辭昭眼前晃了晃左手的那截紅繩,“很好用。若不是大師姐及時趕到,恐怕當時真無法收場——對了,師姐不是說綁的是一絲神魂嗎,怎麽來的是師姐本尊?”
謝辭昭心頭那點酸澀仿佛被飛速抹平了。她望了一眼師妹手腕上明晃晃的紅繩,偏過頭鎮定道:“……順手的事。”
酒飲罷,樽擱下,在驟然變幻的場景中,景應願只聽見師姐話音的最後幾個字在再度割裂的風聲中湮滅成模糊的渣,混亂間,又是那只微涼修長的手輕輕扶住了她的手側,景應願為防沖散,躊躇一瞬,握住了大師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