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雪落劍峰
第005章 雪落劍峰
滿山靈雀被方才柳姒衣的那一聲喊驚得騰翅而起,呼啦啦飛起一片。景應願循聲望去,才發現刀宗之險峻。她與沈菡之拾級而上,一路上承擔起了聆聽的角色。沈菡之大概地為她概括了一下如今的修真世界觀。
“四海十三州修士各有不同,第七州修士多是保守派,其餘像是海島上那批則多有激進,如今已數百年不曾聯絡。而位居第十三州的妖修魔修則更加小衆,人族與魔族數千年來争鬥不休,魔修大多陰狠,更為人修所不齒。”
雖然上輩子已活過一次,但景應願确實也未曾親眼見過這些妖修魔修,于是将師尊的這些話記在了心裏。她心裏想,上一世見識過了人心的險惡,倒覺得妖魔手段比起人心來還是相差甚遠。面上卻不動聲色,乖乖應承了。
劍宗景色頗險峻,有人間詩文中的奇絕風采,來者從宗門結界一路往上,便可看見橫貫在四峰之間的一面巨瀑。
只是奇怪的是,這面巨瀑中間竟是斷流的,湯湯巨水仿佛被一層橫貫整面瀑布的屏障隔絕,堪稱奇景。見景應願站定了看那面瀑布,沈菡之了然,新入門的弟子幾乎都會詫異于這斷流瀑布,于是主動開口答疑:“這水是你大師姐劈斷的。”
景應願心頭頗有幾分震撼:“都說抽刀斷水水更流,大師姐是怎麽做到的?”
沈菡之面色古怪:“你大師姐也快出關了,到時你可親自問她。”
她沉吟一瞬,想起這位長徒的古板不近人情,拍了拍景應願的肩膀,似有些許感嘆:“總而言之,到時你就明白了。”
經過了這面太上長瀑,再往上便是幾座精巧的樓閣。有白鶴繞閣長嘯,看起來确實很有隐世獨立之美。可惜景應願還沒被這隐世獨立之美震撼多久,便看見了一座巨大的宮殿。
這座宮殿比人間的皇宮還要奢華,她一時間被金光晃得睜不開眼。
宮殿的內壁為翡,地磚為玉,晦暗處更擺放着幾個碩大的夜明珠。面對這樣的大場面,縱是看慣绫羅珠翠的景應願也有些咂舌,不由問道:“師尊,這是何處?”
沈菡之此時卻早已熟練地走了進去,躺在金玉榻上懶聲道:“是你師尊的住所啊。”
景應願跟在後面,擡步欲進,卻被三樣擺在宮門前的物件攔住了。
她低頭望着這三樣東西:“磨刀石,鐵錘……酒?”
沈菡之在軟榻上翻了個身,随意道:“你欲擇哪件,哪件便是你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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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應願将這三樣東西快速掃了一眼,伸手向鐵錘拿去。
纖細潔白的手指剛剛觸碰到錘身,便覺渾身一陣刺骨惡寒。她不由心頭一肅,将鐵錘牢牢握在手中,想拿起時,鐵錘離地三寸,便再也無法提高分毫!
榻上的沈菡之已是昏昏欲睡,她睜開一只眼看了看景應願的方向,嘟囔一句“竟有人一來便提得起三寸”,說罷便支着手肘不再看望殿前的方向,似是已經睡去。
而此時景應願只覺得一股自地心而來的巨力将她的手往下拉扯,她抿唇不語,心道原來這小鐵錘也內藏玄機,不似凡物。
冥冥中,景應願感知到,說不定小鐵錘內還蘊藏着她所需要的機緣。
方才的三寸她僅僅是使出了蠻力,并未動用到靈力。
她握着鐵錘,納氣吐息,感覺不久前剛恢複的靈脈非但沒有再度脆裂的異象,反而更加清明寬闊了。
與此同時,錘柄的寒意正源源不斷洗刷着景應願的靈脈。她皺了皺眉,這鐵錘的寒意确實是刺骨,但是比起前世冰封百尺的折戟湖,倒也還差得遠了。
似乎感受到了景應願的心聲,這股寒意毫無預兆地消失了,瞬間,柄身滾燙如烙鐵!
景應願幾乎在瞬間聞到了皮肉燒焦的味道,她凝眉看去,自己手心已被燙得裂開,皮膚翻卷,只是她遲疑的這幾秒,連指骨都被附于錘柄的靈火燒灼。
這股火燒得她渾身戰栗,然而景應願卻死死抓住了這柄鐵錘,不退反進。雖然這柄錘子詭異,但她下意識間卻覺得附在鐵錘上的這冰火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想到這,她緩緩閉上眼,感受着身體內靈力的湧動。
她自醒來起便覺得體內寒冷,如今遇見這靈火,倒是可以暫緩她的寒症。
再睜眼時,她整個人身上似乎萦繞了一層淡淡的湖水顏色。這層水色随着景應願握緊錘柄的動作開始緩慢地凝結,從若有若無的水氣到肉眼可見的薄霧,直到她凝念一提,在鐵錘被再次提動時,那霧氣瞬間凝作徹骨堅冰!
寒冰乍成,數裏飛雪!
*
“下雪了。”
此時正值七月,數裏之外的品劍山澗中杜英花開得正好。這花聞之芬芳,且懸挂在樹枝上的模樣仿佛垂鈴,成片開放的模樣嬌憨可愛,很受劍宗的女修們喜愛。
杜英花喜熱,于是也只在炎夏開。如今正是花景最盛的時候,不少修士在修練完後都會約上二三好友在樹下納涼,劍修好風雅,更有甚者還會為此花作上幾首小詩,以表喜愛之情。
此時正有人站在杜英樹下。
細細碎碎的白絮落下,恰巧落在詩卷之間。一身白衣的女修身負長劍,一時間有些怔愣,以為是杜英花落,卻沒想到那白絮悄然間在她攤開的詩卷間隐沒不見。
“師姐,七月份哪來的雪?”
她身邊同樣背着一把輕巧長劍的雙髻少女偏了偏腦袋,笑道,“司師姐定是練劍太累了,不如去我那小憩片刻。正好我那有些母親派人送來的新茶。越琴山莊的茶有神效,可消疲累,師姐不妨試試。”
司羨檀有些怔忡,望着片片傾落的雪花,目光卻不自覺移向了後山的方向。
是雪,真的是雪。
見司羨檀不理會她,寧歸蘿撅起嘴,上前不依不饒地抓住了這位劍宗大師姐的衣袖。
“師姐怎麽不理歸蘿?”
這時,白衣勝雪的大師姐仿佛才回過神來,笑着摸了摸師妹的頭發。
“抱歉歸蘿,師姐走神了。方才詩讀到哪裏了——”
二人不由得齊齊向杜英樹梢看去,卻只見方才開得燦爛的群花在剎那間紛紛凋零。
一地落英之上,枝頭唯餘霜雪。
寧歸蘿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漫山枝頭已被一層薄薄飛雪覆蓋,她扯了扯司羨檀,低低一聲驚呼:“師姐,真的下雪了!不如你去我那避雪……”
她話音未落,便聽見自家師尊的聲音如鐘鳴般在品劍山巅響起:“羨檀,速來弈劍堂議事。”
二人同時怔住了,寧歸蘿眼中一抹晦色閃過,有些不情願地松開了手。
司羨檀卻反應極快,她對着寧歸蘿抱歉地笑笑:“多謝師妹好意。只是師尊有事尋我過去,不然還是下次吧。”
下次,下次,每次都說下次!
寧歸蘿內心失落,滿肚子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只化作一句:“師姐,不然我想個辦法再替你買通感靈紙吧,近來想跟你聯絡都只能千裏傳音,真不是個事……”
說到這裏,她想到毗鄰劍峰的器峰,再聯想到魯班房裏那位與自家大師姐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呃,師姐,或者這事日後再議也不是不行……”
在寧歸蘿幽怨的注視下,司羨檀踩上長劍,直奔矗立在劍峰最頂端的弈劍堂。
漫天風雪撲在司羨檀發間,她禦劍在空,只覺得這事十分蹊跷。
天降異象的事情在修真界也并不是沒有,但只有在金丹期以上的修士渡雷劫時偶然發生。除去大家渡劫時必然有的風雨雷電,下雪似乎真是頭一回。
司羨檀垂眸往劍峰後山的方向再度看了一眼。
郁郁蔥蔥的山林已被大雪染成無垢的純白色,這是一場許多年都未曾見過的大雪。
只一眼,司羨檀便收回了目光。她靜如湖水的雙眸垂下,在低頭凝視腳下長劍的那一刻,湖水乍破,泛起層層餘波。
*
品劍峰,弈劍堂。
玉自憐低眉擦拭着懷中自己的本命劍“攬月”,似是忘記了殿外詭谲的重重風雪,也忘記了在殿下長跪已久的得意門生。
她凝視着長劍,劍面反映出她清冷的面容,和與之不符的眉間一點嫣紅。
一改平日兵戈交錯的熱鬧,弈劍堂此時很寂靜。
整座劍宗門生都知道,玉仙尊發脾氣時,最好躲遠些,不要傻愣愣上前觸了她的黴頭。
玉仙尊與其他山門的仙尊不同,她不會跟座下弟子講情分。
此時,素來倨傲的玉自憐卻忽然嘆了口氣。她擡頭遙望殿外風雪,開口問道:“羨檀,你可知七月飛雪的緣由?”
司羨檀規規矩矩跪在殿下,冷不丁聽見這樣的問話,有些詫異,但仍答道:“禀師尊,弟子不知。”
玉自憐抽出袖中的通感靈紙,抿唇再看了一眼,忽然用指間靈火将那行字燒了。
她長嘆一聲:“也罷,也罷!這機緣終究不屬意于我,竟是讓沈菡之白白揀去了!”
殿下的司羨檀擡首望去,只見平日鐵面無情的師尊看上去竟有些許挫敗。
嘆完這句,玉自憐又抱起攬月劍,平靜地擦了擦。
擦完劍,她像是又重新想起了司羨檀,冷聲吩咐道:“明日蓬萊主殿舉行拜師禮。你身為劍宗首席,可随本尊同去觀禮。”
司羨檀一怔。
她似有所感,重新去看漫天飛雪,心頭仿佛被針紮了一下,泛起細碎的痛感。
但很快,她無視掉了細細密密的疼痛,司羨檀負劍起身,對殿上的玉自憐深深行了一禮。
“是,羨檀謹尊師命。”
萬劍無聲,如影衛般伫立殿下,獨留玉自憐獨坐高臺。
司羨檀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她捂住心口,渾身力氣終于松懈,猛地吐出一口濁血。袖中的丹藥瓶已經虧空,僅剩半粒焦黑色的丹丸。
玉自憐閉上眼服下那半粒丹藥,輕輕嘆了口氣。
真不想找那小人得志的沈菡之索要餘下的捕魂丹。
她袖中的紙紮小人不知何時已經爬了出來,此刻正抱着她一根手指輕輕地搖晃。
玉自憐忍着痛睜眼,見是小紙人,神情忽然變得柔和了許多。
她在靈紙上寥寥寫下幾筆。
玉自憐的紙人輕輕握着一柄系着紅色小結的長劍,空白的臉孔低垂,似乎注視着她在自己的身體上書寫。
“就讓她去吧,”玉自憐放下筆,吹了吹墨跡,“整日數她最閑,天天跟在她大師姐身後,劍也沒有好好練。”
靈紙小人煞有其事地點點頭,又沖玉自憐指了指自己,用力揮舞起手中的紙劍。
她拎起小紙人,臉上剛淺淺露出一點笑意,又因體內忽然洶湧的空虛與劇痛而皺起了眉。
“你啊你。怎麽現在還和從前一樣,喜歡花花綠綠的劍穗。”
玉自憐望向白茫茫的天空,将紙人珍惜地收入袖中。
“等我好了,就帶你去挑,好不好?”
她倚靠在座椅上,昏昏沉沉地閉上眼。
半夢半醒間,玉自憐又見到從前那個愛紮紅頭繩的少女。她頭上的發繩一定要與劍穗的顏色相配,她最喜歡紅色,紅得像天,紅得像火。
是了,她想起來了,那時的蓬萊學宮還不叫蓬萊學宮,整座劍宗弟子也只穿紅衣——
直到那日。
玉自憐睡熟了,手中的長劍掉落。聽見聲響,小紙人探頭探腦爬了出來,費力地替她掖下不知何時掀起的衣角。
它注視着她因做夢而彎起的唇,放下長劍,輕輕伸手碰了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