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花正妍,弄花香滿衣
第二十三章 花正妍,弄花香滿衣
這一次,皇太後抓住我的小辮子,還不置我於死地?
懷瑾、懷瑜扶我回沁陽殿,太醫把脈後,開了藥方,讓我好好歇着。
服了湯藥,用過膳食,歇了半個多時辰,王福星來傳旨,讓我去書房。
到書房的時候,吳皇後和幾個妃嫔都站在外面,王福星勸了幾句,她們才回去。
臨走時,吳皇後拍拍我的手,慈和地撫慰:“放心吧,陛下會為公主做主的。”
踏入書房,一眼掃過去,人都來齊了,皇太後,趙璩,趙瑷,為我診治的太醫也在。宋帝坐在蘌案後鋪着明黃緞子的座椅上,右臂搭在龍首扶手上,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
外面夜色傾覆,寒風凜冽,房中燈火通明,幾個火盆燃着炭火,使得偌大的書房流淌些許暖意。然而,房內、房外皆清寂如死,空氣像是凝固成冰似的,令人覺得寒氣森森。
我向宋帝和皇太後行禮,然後站在一側。趙瑷側首看我,輕輕颔首,示意我無須擔心,父皇會查明真相,給我一個公道。
皇太後飲了一口茶,将茶杯擱在案上,緩緩道:“時辰不早,陛下連夜審問,是否查明真相了?”
“母後稍安勿躁,待兒臣一個個地審問,定當給母後一個交代。”宋帝不溫不火道,“傳宮女安小柔。”
“傳宮女安小柔。”近身內侍王福星揚聲道。
既是連夜審問,想必在方才的半個多時辰裏,宋帝已派人去查了。
候在書房外的宮女安小柔走進來,微低着頭,跪地行禮。
宋帝目色清冷,沉郁地問:“安小柔,你在哪裏當差?黃昏時分看見什麽,如實招來,若有虛言,朕絕不輕饒。”
皇太後冷肅道:“安小柔,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禀,否則,欺君罔上便是禍連家人的死罪!”
安小柔驚懼地看她,脖子瑟縮了一下,目光閃躲,好像很怕皇太後素日的鳳威。
“你只須如實招來,旁的不必理會。”宋帝和言道,溫和的臉孔驟然迸發出怒意,“若有欺瞞,禍連三族!”
“回禀陛下、太後,奴婢進宮剛滿一年,在花苑打掃。今日傍晚,奴婢如往日一樣,在碧池附近打掃……”安小柔又看向皇太後,被她沉冷的目光狠狠地瞪住,吓得立即轉過頭,聲若蚊聲,輕細得幾不可聞,“奴婢看見公主和懷瑾在池畔說話,接着懷瑾走了,只留下公主一人。不久,恩平郡王也來了碧池,和公主說話……”
“那你可聽見,郡王和公主說什麽?”皇太後徐徐地問。
“隔得遠,奴婢聽不見,只看見公主和郡王有說有笑。”安小柔不自覺地縮着身子,而且身子往另一側歪着,似有閃避皇太後之意。
宋帝紋絲不動,緊盯着她,“公主和郡王有說有笑,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皇太後冷哼一聲,冷厲的目光射向她,“你一個低賤的宮婢,倒是長了心眼,一直盯着公主和郡王瞧,你有何居心?”
宋帝冷郁的眸光遞向皇太後,“母後還是喝點兒熱茶吧,兒臣自會好好審問,母後無須多言。”
安小柔回道:“奴婢看見……公主想走,郡王阻攔,還從懷中拿出夜明珠,放在公主的眼前,讓公主看。”
我笑了,與二哥相視一笑,有安小柔這個有力的證人,容不得趙璩那賤人颠倒黑白。
皇太後面色微變,正欲開口,宋帝搶先一步,語聲不露絲毫喜怒,“然後如何?”
安小柔輕聲道:“接着不知怎麽回事,奴婢看見公主暈倒了,郡王及時地攬住公主,走了。”
終於真相大白了,趙瑷朝我一笑,鼓勵我。
皇太後黛眉緊蹙,趙璩驚惶不安地看着她,她保持着冷靜之态,“安小柔,哀家且問你,你說你聽不到公主和郡王說什麽,如何知曉是郡王自願拿出夜明珠?又如何斷定公主真的暈倒了?”
“奴婢的确聽不見公主和郡王說的話,奴婢只是将所看見的如實回禀。”安小柔低下頭,露了三分慌色。
“對對對,父皇,她并沒有聽見,她看見的并不是真相。”趙璩像是忽然開了竅,睜眸辯解,“父皇,公主央求兒臣把夜明珠給她瞧瞧,兒臣就拿出來給她瞧瞧。接着,公主讓兒臣割愛,把夜明珠轉贈給她,兒臣猶豫不決,她就忽然暈了,兒臣只能扶着她。然後,她讓兒臣帶她到寝殿歇會兒,兒臣這才帶她回寝殿,之後她又拉着兒臣不放,引誘兒臣……事情便是這樣的,父皇明察……”
“住口!”宋帝震怒地拍案,語聲含怒,“朕沒讓你說,你說這麽多做什麽?”
沉響的拍案聲驚震了所有人,一時之間,書房寂靜如死。
片刻後,皇太後的長眉輕輕一挑,“陛下,璩兒也是你的兒子,你怎麽能這般厚此薄彼?就算安小柔所說不假,但也只是所見,并無親耳聽到。有時候,親眼目睹之事未必是真相,正如璩兒所說,是公主央求璩兒,是公主裝暈,璩兒好心扶她。”
怒火燒得我四肢發燙、內心焦灼,可是,我必須冷靜、再冷靜!皇太後與趙璩沆瀣一氣,如若我方寸大亂,他們就得逞了。心中又酸澀又驚怒,我咬牙道:“父皇,兒臣絕無做過有違人倫綱常、不知廉恥之事。”
皇太後的唇邊含了一抹譏諷的冷笑,“來歷不明的野丫頭,能好到哪裏去?自然是生性淫賤。”
宋帝的左手緩緩摩挲着右手手指上碧沉沉的玉扳指,凝神片刻,從容道:“既然安小柔的證詞不能道出這件事的真相,退下吧。”
趙瑷眉宇緊凝,着急地看我;趙璩松了一口氣,得意地笑;皇太後則是聲色不動,安然坐着。
宋帝的臉孔并不見多少憂色,慢慢飲了茶,道:“瀾兒,璩兒,你們二人必有一人說謊,朕最後說一遍,最後查出真相,說謊之人,朕必定嚴懲!”
趙璩眸光微閃,道:“兒臣所言,句句是真。”
我凝眸道:“兒臣亦句句屬實,絕無欺瞞。”
“好!”宋帝面冷如鐵,眸色沉肅,“既是如此,有何後果,你們自己承擔。”
“兒臣明白。”他倒和我同聲應了。
“張堯,你有何話說?”宋帝看向太醫,語音越來越冷。
聞言,站在一側未曾發話的張太醫微微側身,躬身回道:“禀陛下,微臣為公主把過脈,有所發現。以微臣二十餘年的行醫經驗,公主四肢乏力,使不上力,是因為被人下了一種叫做‘桃花仙’的迷香。這種迷香不僅能夠令人瞬間昏迷,還摻了一種軟筋散,讓人全身無力。”
心中雀躍,我不自覺地心花怒放,如此便可證明,我被人下藥、陷害。
趙瑷朝我一笑,眼中閃着晶亮的芒色。
宋帝的口氣聽不出喜怒,“公主當真中了這種‘桃花仙’?”
張太醫應道:“是。”
趙璩面如豬肝,略有慌色,不安地搓着手。
“你上前瞧瞧這顆夜明珠。”宋帝靠着椅背,漫不經心地說道。
“是。”張太醫走向蘌案,小心翼翼地拿起紅綢和夜明珠,謹慎地嗅着。
趙璩更慌了,焦急不安,那張肥白的臉布滿了懼色。皇太後的面上浮起一抹輕微的急亂,但很快就消失,依然鎮定冷然。
張太醫放下夜明珠,後退三步,道:“禀陛下,紅綢和夜明珠上有殘留的迷香‘桃花仙’,和公主所中的迷香一模一樣。”
趙璩一怔,仿佛知道了大勢已去,身子一抖,雙股發軟,似乎再也無力支撐。
宋帝猛地站起身,重重地拍案,疾言厲色地低吼:“畜生!你還有什麽話說?”
鳳冠上的鳳凰金釵在燈影的輝映下發出一抹耀目、冷冽的金芒,皇太後不以為然道:“就算夜明珠上有迷香,也無法證明是璩兒親手所下,無法證明是璩兒引誘那個野丫頭。說不定是哪個宮人做事不仔細,将迷香弄在夜明珠上……”
“到這時候,母後還要護着那畜生嗎?”宋帝痛恨道,聲色俱厲,“那畜生做出毀人名節、有違人倫綱常、穢亂宮闱之事,母後還要包庇他?母後對瀾兒嚴苛,對那畜生就這般寬容?”
“璩兒自幼養在宮中,哀家從小看到大,自然相信他不是那種不知好歹、不知分寸的人,一定是那野丫頭引誘璩兒,他才會一時蒙了心智,鬼迷心竅。”皇太後忽然提高語音,瞪着我,眼中迸射出烈火般的怒意。
“自己做錯事,倒還要賴在別人身上;有你這樣不分是非、颠倒黑白的皇祖母,才有這樣的不肖子孫!”宋帝厲聲怒斥,俊眸瞪大,眼中有灼灼的火焰,殺伐決斷地喝道,“母後無須再說,此事兒臣自有決斷!”
皇太後利落地站起身,又要說一些诋毀我的話,他徑自對趙璩怒問:“畜生,你還有何話說?”
這一聲怒吼,宛如雷霆之怒,暴風驟雨欲來,趙璩吓得跪倒在地,一步步跪到蘌前,涕淚交加,痛聲道:“父皇,兒臣真的不是有心的,是公主引誘兒臣……兒臣并非好色之徒,兒臣從來就不喜女色,是公主仗着美貌,對兒臣多番引誘,兒臣受她迷惑,一時糊塗,才做出……兒臣有錯,但公主的錯比兒臣更大,父皇可要明察啊……”
宋帝的眼中燃起熊熊烈火,厲聲仿佛一記響雷,“到現在你還不知悔改!難道是瀾兒在你的夜明珠上下了迷香迷暈自己?難道是她自己爬上你的床?你自己心術不正,還賴在瀾兒身上,朕是白疼你了!”
皇太後痛心疾首地說道:“璩兒可是你從小養大的孩子,你怎麽能說他心術不正?野丫頭不過進宮一兩個月,你竟然這般信她、護她!哀家看,你就是被小賤人蒙了心智,鬼迷心竅!”
趙璩哭喊道:“父皇,兒臣真的是無辜的啊……”
這樣的祖母,這樣的孫子,太無恥,太可怕。
所幸宋帝明察秋毫,沒有被他們蒙蔽,否則,我下場堪憂。
宋帝面色鐵寒,冰冷道:“趙璩心術不正,死不悔改,褫奪封號,杖責一百!”
趙璩愣住了,臉上猶有淚痕,面容僵硬,仿佛萬念俱灰。
宋帝總算還我一個公道,這懲處頗重,我心中暢快不少,暗自為他的英明喝彩。
“陛下若要褫奪璩兒的封號,就先廢了哀家的封號!”皇太後被這道聖谕氣得渾身發顫,甘願以身維護孫兒。
“兒臣心意已決,母後不必多言。”宋帝并不妥協。
“陛下一定要廢了璩兒的封號,哀家就永遠待在這裏!”她誓不罷休。
宋帝俊白的臉膛繃得緊緊的,與他的母後對視半晌,才呼出一口濁氣,冷沉道:“杖責一百,罰俸一年,着其在府中思過,無朕旨意,不許踏出房門半步!”
皇太後拚力維護,他也不得不做出妥協。
罷了,杖責一百,趙璩也受了皮肉之苦。
宋帝離開蘌案,向我伸出手,我連忙走過去,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他牽着我離開書房,步履從容,撂下一句重話:“給朕狠狠地打,實實地打,少一杖,就罰在少打的人身上!”
一直在想,趙璩對我起色心,意欲毀我名節,是他自己把持不住還是皇太後的主意。想來想去,還是得不到答案。
懲處了趙璩,此事便揭過去,皇太後依舊是尊貴無比的皇太後,只是,宋帝很少去慈寧殿請安了。聽聞,吳皇後多次規勸,兩頭奔走,他還是不諒解母後維護趙璩之心,她也不原諒親生兒子對野丫頭的寵愛。
懷瑾告訴我,那好色之徒被打了一百杖,皮開肉綻,丢了半條命,皇太後派了太醫給他診治,據說要卧床一個月才能康複。
趙瑷對我說,趙璩卧床養傷,整日叫痛,對下人大呼小叫、又打又罵,脾氣大得很。
弟弟得到這麽重的懲處,二哥自然開心,這些年,這個恩平郡王在宮中“循規蹈矩”,做足了表面文章,令人以為他是個大有作為、文武雙全的郡王,在外卻仗勢欺人、胡作非為,若非有人為他兜着,他的惡行早就捅到蘌前。
二哥還說,這件事發生在禁中,并沒有傳到朝堂,因為父皇禁止宮人再談論此事。我知道,如此嚴禁,意在保護我,不至於毀了我的名節與清譽。
之後,宋帝更加疼我,好像要彌補我所受的委屈,但凡我有什麽要求,他都會應允。對於我的安全,他更是重視,不僅增派侍衛在沁陽殿保護我,若我外出,懷瑾、懷瑜不能離開我半步。倘若我有什麽損傷,她們就要受罰。
我仍舊在資善堂讀書,忙碌,充實,從老師的講授中學到了不少有用的學識。
如此過了一個月,宋帝再次題考,對我的表現頗為滿意。
十一月,北風呼嘯,萬木凋零,花苑不複盎然的翠色與缤紛的花事,唯有蒼勁的枯枝在寒風中瑟瑟搖曳,滿目蕭瑟,一片肅殺。臨安湖多水多,冬日尤其濕冷,好在寝殿裏供着炭火,不至於寒如冰窖。
宋帝命宮人給我裁制二十襲冬衣、四件輕裘、四件鬥篷,還有各種過冬之物,應有盡有,不讓我受凍,羨煞多少妃嫔。
這日,天色不早,我從資善堂匆匆趕回來,雙手放在火盆上烘着,懷瑜一陣風似地奔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公主,大事不妙了……”
“出了什麽事?”懷瑾又驚又急,“你先緩緩氣。”
“奴婢聽王公公手下的一個小公公說……”懷瑜咽了一口氣,驚駭得面色緋紅,“金國來使,說金國皇帝要和我們大宋和親……”
“和親?”懷瑾驚叫道,水靈的眸子睜得大大的,“宮中就只有咱們公主,若是和親……不對,幾年前,陛下還封了兩個宗室女為公主,還有幾個郡主,不一定是公主……”
“此事當真?”我聲色不動地問,心中卻已是驚濤駭浪。
“當真,那小公公在蘌前伺候,和別的公公私自說起這事,奴婢無意中聽見的。”懷瑜所說的應該不會錯,蘌前伺候的公公聽到的事更不會假。
完顔亮為什麽派使臣來大宋要求和親?難道是聽聞大宋皇帝認了一個義女、冊封為沁寧公主?難道他知道“沁寧”這封號的深意,知道沁寧公主就是我?難道他已經知道我根本沒有在那場大火中喪生、秘密逃出金國?
越想越害怕,越想心越亂,那些塵封的屈辱、痛楚乍然翻湧上來,充塞在心間,攪着我的五髒六腑,痛、恨、懼迅速糾在一起,彌漫開來,再一次折磨我。
原以為早已忘記那段不堪的回憶,原以為此生此世再也不會聽到、想到“完顔亮”這三個字,原以為不會再與他有任何牽扯,卻不料,我躲得這麽遠,他仍然窮追不舍,仍然不放過我。
完顔亮,你非要趕盡殺絕嗎?
懷瑾憂心忡忡地問:“公主,這可怎麽是好?”
懷瑜略歪着頭,尋思道:“陛下這麽喜歡公主,必定不會讓公主和親,再者,陛下一向憎恨金人,一定不會應允金國皇帝的請求。”
懷瑾發現我的異樣,扶着我,關切地問:“公主,您怎麽了?您為什麽抖得這麽厲害?”
我無法克制四肢的顫抖,無法冷靜,無法不懼怕,顫聲吩咐道:“懷瑜,去資善堂看看皇兄在不在,若他還在宮中,請他速速前來。”
懷瑜立即去了,懷瑾扶我坐下來,倒了一杯茶,“公主,喝杯熱茶吧。”
我颔首,就着她的手飲了一大口,然而,這熱茶還是無法驅除從腳底蔓延而上的寒氣。寒冷直抵心間,冰着我的肺腑,我冷得瑟瑟發抖,無力自控。
懷瑾擔憂地看着我,勸慰道:“公主別怕,金國再霸道、強橫,陛下不應允,金國皇帝也沒轍。公主放心,陛下不會讓公主到金國受苦的。”
是啊,我怕什麽?我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無權無勢的黃毛丫頭,不再是任人欺淩、宰割的女子,如今,我有大宋皇帝的喜歡與疼惜,有整個大宋當靠山,我根本無須害怕。即便完顔亮硬要沁寧公主和親,還要看宋帝應允與否。
冷靜了一些,頭腦也清晰了,我再喝了一杯熱茶。
不久,趙瑷匆匆趕來,我讓懷瑾、懷瑜到外面守着,不許任何人進來。
“二哥,金國來使,說要和我宋和親,是真的嗎?”我緊緊拽着他的手腕,他亦一臉凝重,憂色深重。
“确有此事。”他嗓音低沉,仿佛凝結着濃郁的憂愁,“今日早上,金國使臣在大殿上傳達金國皇帝的意思,說金宋兩國修好,為兩國友好邦交計,兩國和親,以示誠意。金國使臣還說,金國皇帝非沁寧公主不娶。若得沁寧公主,必以後位屬之。”
果然是完顔亮的意思!
完顔亮果然猜到我就是沁寧公主!
心跳再次加劇,剛剛冷靜下來的情緒再次高漲,我無法不激動,無法不心驚肉跳。
趙瑷扶着我的肩,安慰道:“別擔心,父皇不會應允的。”
我迷惘地看他,他沉穩的聲音似有令人心安的力量,“父皇一向痛恨、憎惡金賊,怎麽會讓你嫁給金賊?再者,父皇這般喜歡你、疼惜你,也不舍得讓你嫁那麽遠。”
“可是,金賊一向強橫霸道,父皇不應允,金賊會善罷甘休嗎?”我擔憂地問。
“此事的确難辦,不過你也不必憂心,父皇會處理的。”他這麽勸我,自己卻眉頭緊鎖。
“奴婢參見陛下。”殿外傳來懷瑾、懷瑜叩拜的聲音。
趙瑷和我立即迎接聖駕,宋帝踏入大殿,頗為意外地看了二哥一眼。他頭戴金冠,身着玄色帝王袍服,袍子上以金線繡着栩栩如生的飛龍,龍首昂揚,利爪鋒利,直欲撲出來。
他坐在首座上,我連忙吩咐宮人奉茶,趙瑷謹慎地問:“父皇可是從書房過來?”
宋帝颔首,面色頗沉,“和幾個大臣商議要事。”
我哭喪着臉,趙瑷看看我,又問:“可是金國來使所提和親一事?”
宋帝靜靜地看我,雙目似有倦色,“瀾兒,你已聽說和親一事?”
我心慌意亂,凄楚地問:“父皇要将兒臣嫁往金國嗎?”
他怔忪地瞧着我,眼神似深似淺,別有深意,眸光卻越來越遠,遠得我和二哥都追不上,遠到了遙遙的天際,遠到了許多年以前……
這樣的神色,這樣的眸光,我看不懂,他為什麽發愣?
趙瑷與我面面相觑,卻又不敢出聲驚擾。
好一會兒,宋帝才回過神,“別擔心,你是朕最疼愛的公主,朕不會讓你嫁給金國皇帝。”
我點頭,好似心中的一塊大石緩緩落下。
“父皇,金國皇帝為什麽突然遣使來求親?而且還指定皇妹和親,這太不可思議了。”趙瑷眉眉峰如刀,刀鋒般鋒利,“兒臣聽聞,金國皇帝完顔亮弑兄篡位,是殘暴不仁的亂臣賊子,此次突然要和我宋和親,會不會有什麽陰謀詭計?”
“完顔亮弑君,篡位後以鐵血手段控制皇宮和上京,不久殺了很多宗室子弟,殘暴之名早已傳遍天下。”宋帝的雙目迫出凜然之氣,“無論他有什麽陰謀詭計,如此暴君,朕絕不會将瀾兒嫁給他!”
“完顔亮會善罷甘休嗎?”趙瑷擔憂道,“那個金使那不思揚言,完顔亮有十二分的誠意求娶皇妹,以金國後位和兩國友好邦交為聘禮;若我們婉拒和親,那便是我們藐視金國,宋金兩國便不友好。兒臣擔心,完顔亮不會善罷甘休。”
“即便兵戎相見,朕也不會犧牲瀾兒的終身幸福!”宋帝斷然道,恨得咬牙切齒,“那不思當着衆文武大臣的面,轉述完顔亮的話:若朕不應允和親,便是大宋之過,金國鐵蹄便渡過長江,直逼臨安!”
心頭大震,似五雷轟頂一般,我不自覺地後退一步,緊緊地握着拳頭。
完顔亮,果真是趕盡殺絕的地府閻羅!
趙瑷恍然大悟,“如此看來,完顔亮求娶皇妹只怕是托辭,發兵南伐、侵我大宋才是真正的目的。”他怒哼,玉朗的面龐頓生千萬豪氣,“完顔亮欺人太甚,父皇,兒臣願身先士卒、效力軍中,抵蘌金兵!”
宋帝面色稍霁,頗為安慰,“你有這份心就夠了,此事日後再議。瀾兒,你不必擔心,家國政事,朕自會處理。”
我勉強地微笑,“謝父皇。”
翌日,老師講授後,我正要回沁陽殿,趙瑷對我說,金國使臣要求見見我這個沁寧公主,說這是金國皇帝的旨意,好讓随行的畫師畫下沁寧公主的傾世美貌。
宋帝一口回絕,嚴肅道:大宋公主金枝玉葉,養在深宮,容貌、風姿豈能輕易讓人窺見?
這個要求,本身就十分無禮,是對大宋與沁寧公主的侮辱。
不過,宋帝決定明晚設宴,在紫宸殿宴請金國使臣,以示友好。
完顔亮命畫師随行,畫下沁寧公主的畫像,此事頗為蹊跷。
難道他還無法确定我是沁寧公主?
若真如此,那便好了,此事還有轉圜的餘地。
二哥囑咐我,這些日子最好不要出宮,省得橫生枝節。眼下風聲鶴唳,金人就在臨安城,我怎會在這節骨眼上出宮?
既然宋帝設宴款待金國使臣,那麽,我便偷偷去瞧瞧,那金國使臣是怎樣的。
國宴這晚,夜色籠罩了整個皇宮,寒風從朱紅的宮牆、殿宇的瓦頂刮過,呼呼有聲,肆虐人間。懷瑾、懷瑜找來一套內侍衣袍,在她們的安排下,一個小公公帶我進入紫宸殿。
殿上燈火明亮,仿如白晝,宴席上金玉流光,絲竹管弦悠揚悅耳,舞姬婀娜舞袖飄飛。
宮眷并無出席,只有宗親、重臣作陪,趙瑷便在其中,百無聊賴地看着歌舞。
左列前四席是金國使臣,在一堆宋人中,身穿金人服飾的他們尤其紮眼。他們豪爽地飲酒吃肉,不像宋人那般拘束、持禮,不時地向大宋君臣敬酒,賓主盡歡。
為首的那個使臣應該就是那不思,我不認識;他的下席此時并無在座,不知道是誰,其他二人,我也不認識。在金國的那一年多,我困在金宮,并不認識多少朝中大臣,自然也不認識這幾個使臣。
其實,也只是來瞧一眼,求個心安罷了。
正打算悄悄地退出大殿,卻傳來內侍的通禀聲:“太後駕到——”
宋帝面色微沉,起身迎接,宋臣和金國使臣也跟着站起身。我弓着身子、低着頭,以眼角餘光望着皇太後穩健地踏入大殿,步履如風。鳳冠上綴滿了珠玉釵钿,深青鳳袍隆重而端莊,可見她精心妝扮過,特意出席此次國宴。
宮人立即搬來宴案,放在宋帝右側,待一切就緒,她揮手讓衆人坐下來,臉龐浮起一抹燦爛的微笑,揚聲道:“坐吧,都坐吧。哀家聽聞今晚宴請尊貴的遠客,便來湊湊熱鬧。”
“太後鳳顔尊貴,今晚得見太後,下臣之幸。”那不思以金禮行了一禮。
“客氣了。”皇太後端起酒杯,舒朗道,“哀家敬各位遠客一杯。”
各自飲下,歌舞繼續。
看得出來,對於她的突然出現,宋帝并不歡喜,雖然他淡淡的面色瞧不出絲毫情緒。
這些日子,皇太後幽居慈寧殿,沒有踏出殿門半步,像是與世隔絕一般,今晚怎麽突然駕臨紫宸殿?她有什麽目的?
這個老太婆做任何事都不會無的放矢,前來國宴,必定有她的打算。
於是,我繼續待着,靜靜候着。
金國使臣一一向皇太後敬過酒,她側首對宋帝笑道:“哀家聽聞,金使想見見沁寧公主,陛下不允,可有此事?”
宋帝眉心一蹙,又立即展眉,“母後,确有此事。男女授受不親,我大宋公主金枝玉葉、尊貴無比,怎能讓外人窺視?”
那不思笑道:“陛下此言不差,不過下臣欽慕沁寧公主傾世容貌,才想見一見,并無不敬之意,還望陛下、太後明鑒。我大金國陛下聽聞貴國沁寧公主瓊姿玉骨、美如天仙,這才着下臣将公主的美貌畫下來,好讓我國陛下一睹公主美貌。”
皇太後笑道:“這也算不得什麽不敬。數年來,宋金兩國友好,再無兵事,金國遣使求親,我大宋自當為社稷、臣民思慮,極力促成這樁良緣。沁寧公主貌美如花,早已傳揚天下,貴國皇帝思慕公主,也屬人之常情。贈他們一幅公主畫像讓他們帶回去,也在情理之中,也顯得我大宋胸襟若海。”
那不思哈哈一笑,“太後此言甚好,甚好。”
“此事朕自有決斷,母後不必費心。”宋帝的臉上沒有一絲暖意,轉向金國使臣時,卻含了一點笑意,“那不思,今晚的美酒佳肴、歌舞絲竹,可還滿意?”
“滿意,滿意。陛下盛情款待,下臣感激在心。”那不思彎身一禮。
“好!今晚就盡興地喝,不醉不歸!”宋帝舉杯,一飲而盡,擱下酒樽時,展眉一笑,“對了,那不思不遠千裏來到臨安,一路舟車勞頓,辛苦了。朕備了一份薄禮,已遣人送至大人下榻的館府,還請大人笑納。”
“哦?敢問陛下,是什麽厚禮?”那不思興致勃勃地問。
“宴後回去,你就知道了,朕保證,大人不會失望。”宋帝越發神秘地笑道。
“那下臣就先謝過陛下賞賜。”那不思笑嗬嗬道。
君臣融洽,賓主相敬,和樂融融。
宋帝不理皇太後,她獨自飲宴,時有臣工上前敬酒,才略略展顔。
我恨恨地盯着她,心中似有微火焚燒。難怪她忽然駕臨紫宸殿,原來是要将我嫁往金國,一來修好宋金兩國邦交,二來将我這個禍害“逐出”皇宮,如此算是巧妙地料理了我。
然而,她的兒子很清楚她的盤算,一口回絕了她。
她這般恨我,極力置我於死地,由此可知,她恨毒了娘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