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再相見,蒼山負雪,浮生未歇
第十章 再相見,蒼山負雪,浮生未歇
無顔給我的驚喜太大,以至於有驚無喜,變成了絕望。
大哥,為什麽你也是金人?為什麽不救我?為什麽對完顔亮否認你對我有情?為什麽……難道就因為完顔亮是你的陛下?就因為你是臣、不能與君抗争?
是啊,明明死路一條,為什麽還要飛蛾撲火?
大哥,我明白你的難處,可是我不會原諒你,我恨你!
完顔亮奪了我的清白、毀了我,我恨他,但我更恨你!
就在火燒火燎的恨意中,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睡了多久才幽幽轉醒。即使是在夢中,我也清晰地感覺到,無顔的态度與言辭,化成一柄鋒利的刀,削着我的血肉,一片片地削下來,這種淩遲之痛令人幾乎近崩潰。
殿中點着宮燈,外面已是暗黑如墨。
羽哥走進來,再點三盞宮燈,使得寝殿明亮如晝。明哥端着熱粥和湯藥走過來,柔聲道:“才人,該進膳、服藥了。”
“出去!”我嗬斥道。
“才人,您不能不進膳、服藥呀,陛下說了……”明哥又搬出完顔亮。
“滾出去!聽見沒有?”一提起完顔亮,我就恨意難消,滿腔都是烈烈的怒火,“我不吃藥!滾啊!”
“才人冷靜點兒。”羽哥的眸光微微一轉,含笑道,“既然您不進膳、也不服藥,那先擱着,好不好?”
我霍然起身,出其不意地推明哥手中的木案,剎那間,木案和瓷碗飛出去,跌落在地,碎裂成片,米粥和湯藥撒了一地。明哥吓得花容失色,看看狼藉的地面,又看看我,驚懼地垂頭。
羽哥也吓了一跳,卻很快鎮定下來,“才人息怒,都是明哥服侍不周,激怒才人,奴婢一定會禀報陛下,讓陛下重重罰她。”
我怒目而視,吼道:“都給我滾!沒我的傳喚,誰也不許進來!”
也許羽哥瞧出我真的動怒,和明哥匆匆收拾了宮磚上的碎瓷片就退出寝殿。
我坐回被窩,激憤的情緒緩緩平複。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方才發那麽大的火,那時那刻,我真的很想吼,真的不想有人打擾我,真的不想再聽到“完顔亮”三個字,只想一個人靜靜地待着。
看着鳳履,眼眶酸澀,淚水不知不覺地流下來。
大哥,你不是金陵人氏,你家也不是做什麽買賣,你是完顔亮的臣子,是金人。
忽然,寝殿裏響起腳步聲,有人慢慢地靠近我,我轉眸望去,心痛成海,淚落如雨。
大哥……
無顔,不,他再也不是我的大哥,再也不是臨安、汴京的無顔,而是金人烏祿。烏祿坐在床沿,默默地凝視我,那纖長的眼睫微微顫動,那黑亮的俊眸泛着晶瑩的水光,那深刻如削的側臉如雕如琢,仍然像昔日那般迷人心智,是我最深、最深的迷戀。然而,一切皆已改變。
俊顔依舊,人卻已經不是那人。
“為什麽不進膳、不服藥?”他終於開口,嗓音沉啞,仿似飽含痛意。
“我與你相識嗎?”我竭力裝得冰冷無情,淚水不斷地滑落,“我是才人,這是後宮妃嫔的寝殿,你是外臣,怎能随意進出?”
“三妹,聽大哥的話,進膳,服藥,好不好?”烏祿的聲音越發低沉,滿目、滿臉的痛惜。
“我不認識你。”我疏離道,鼻音濃重。
“你這樣,大哥很難過……”他語聲悲怆,“大哥只希望你想開一點,好好地活着。”
“我不想再看見你,你滾!”我吼道,“滾啊!”
烏祿不走,我再也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失控地推他,聲嘶力竭地吼:“滾啊……”
他扣住我的雙臂,制住我,“三妹,冷靜一點……你聽我說……”
我奮力地掙紮、推他,他變了,不再是我的大哥,不再是我認識的無顔,我不要和他說話,不要!然而,我的身子早已掏空了,沒多少力氣,沒兩下,他就制得我毫無反擊之力,動彈不得。
委屈,懼怕,無助,悲痛,這幾個月來所經受的一切,一起湧上心頭,我趴在他肩頭,嚎啕大哭。他任我哭,一語不發,待我哭完才為我拭淚,仿佛仍如以往。
可是,到底不一樣了。
“三妹,無論如何,你要好好活下去。”烏祿松開我,憐惜地看我,“你面色蒼白,氣虛體弱,再不好好調養,會落下病根。”
“陛下在外殿?”我問,以完顔亮多疑的秉性,絕不會讓大哥一個人進來。
他颔首,忽而一笑,“陛下對我說,往後會好好待你,即使陛下有其他妃嫔,也不會冷落你,你放心。”
我冷冷地勾唇,“那麽,陛下打算冊封我什麽?”
他眸光一閃,似有一抹苦澀飛掠而過,“陛下說過了,先冊封你為元妃,日後再冊封你皇後。”
我嘲諷地笑,“那便要謝陛下恩典了,我沒想到的是,文武雙全的無顔公子,竟然是金人。你兩次不告而別,想來不是家中有要事,而是急着回金國吧。”
“過去的事就不提了,總之是我不好。”烏祿的臉龐恢複了平靜,不再有痛惜的神色,“三妹,你我有緣相識,結義為兄妹,是我的榮幸。此生此世,三妹有什麽吩咐,做大哥的一定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除此之外呢?”我知道,完顔亮就在外殿,他不好把話說得太明白。
“你我相識的一點一滴,大哥會銘記在心,永世不忘。”他的眸色出奇的堅定,“三妹的一颦一笑、才智聰慧,大哥不會忘記。”
“是嗎?無論是臨安,還是汴京;無論是無顔,還是烏祿;無論是游湖,還是游河,都無關緊要,我已經慢慢地淡忘。我只記得,二哥為了救我,受了刺客一劍;只記得,二哥在別苑為我彈奏那首《月出》,情真意切;還記得,二哥為了哄我開心,特意買來紅豆白玉露,在湖畔挂滿了一盞盞精致的木蘭花燈。其他的一切,我已經遺忘。”我淡笑而語,每說一句,心口仿佛就痛一次。
“如此,甚好。”烏祿一笑,俊眸中似有些許苦澀,“三妹行事果斷從容,是好事。”
“我乏了,大人還有事嗎?”
他站起身,掩藏起所有的情緒,面平如鏡,“才人好好歇着,臣告退。”
我用眼角餘光看見他微微一禮,轉身離去,步履如風。
那抹軒昂的人影,終究消失在迷離、模糊的昏紅光影中。
大哥,如此,甚好。
大哥,就算你對我曾經有情,但你在完顔亮面前否認了,那麽,你我之間的一切,就此煙消雲散。
大哥,我已經是完顔亮的人,再也配不上你了。
大哥,我不知道自己是恨你多一些,還是愛你多一些,抑或是又愛又恨……
片刻後,我抹去淚水,因為完顔亮進來了。
我呆若木雞,他坐在烏祿剛才坐的地方,目光沒有離開過我的臉。我是否哭過,是否心痛,他必定瞧得出來,根本騙不了他。然而,他怎麽看待,我無所謂了。
半晌,他捉住我的手,輕輕揉着,“烏祿欺負你了?為什麽哭得這麽傷心?”
“我在臨安和大哥相識,我以真心待他,沒想到他騙我一次又一次,就連他是金人也騙我。”淚水再次湧出,我啞聲道,“我對他太失望了。”
“他這般欺瞞,的确該死。”完顔亮笑道,“不過,宋金兩國本就不睦,他喬裝成漢人去臨安,自然不能以真名與人交往。你在外游玩,不也是用假名嗎?”
“話雖如此,他也不是好人,騙我這個、騙我那個,是大壞蛋。”我氣得鼓起雙腮。
“那不如這樣,有關烏祿的一切,朕告訴你,如何?”
“陛下随意。”我氣呼呼地看向別處。
他說,烏祿的漢名叫做完顔雍,他和烏祿的父親是同父異母的兄弟,他們的祖父是金太祖。因此,他們是堂兄弟。年少時,他們都在軍中歷練過,參與過對宋的戰役。先帝在位時,完顔雍被封為葛王,為兵部尚書。
原來,我認識的無顔公子,竟然是金國宗室子弟,擁有高貴的血統與尊貴的身份。怪不得,他的身上總有一種令人無法忽視的高貴。而二哥趙琮,渾身上下也萦繞着一種難以言喻的貴氣,難道二哥也是宗室子弟?是大宋宗室?
不會吧。
完顔亮的目光犀利得很,“阿眸,方才我隐約聽見你們說到什麽二哥、紅豆白玉露、木蘭花燈,是什麽?二哥是誰?”
我緩緩道:“當時在臨安結拜,共有三人,我,大哥,還有二哥。”
“你二哥是什麽人?”
“我也不知道,應該也是假名吧。”
“那紅豆白玉露和木蘭花燈呢?”他追問道。
“紅豆白玉露是臨安的一種甜品,風味獨特,很好吃。木蘭花燈就是制成木蘭花的花燈,精致漂亮。”我解釋道。
完顔亮笑着點頭,雙眸閃閃發亮。
再聊幾句,他就讓我早點就寝,然後離開了蒹葭殿。
緊繃的身子松懈下來,我躺在被窩裏,一時間沒了睡意。
之所以好言好語地應付他,是因為,我不想讓他對我和烏祿的兄妹關系有所懷疑。
既然太醫和完顔亮認定我身患郁證,那麽,我就發作給他們看。
兩日後,诏書下,完顔亮冊封我為元妃。
羽哥說,冊封典儀定在三日後舉行。明哥說,在金國,元妃的位分比貴妃、惠妃高。她們興高采烈,說陛下待我這份心意、這份情,就是不一樣,是其他妃嫔無法相比的。
我坐在床上,唇角微勾,勾起一抹漠然的笑。
這三日,我“聽話”地服藥、進食,宮人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完顔亮陪我說話、開解我、逗我笑,我不言不語,唇角挂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冊封這日,天蒙蒙亮,羽哥、明哥就叫醒我,為我梳妝打扮。
穿戴好金國皇妃的冊封吉服與冠飾,坐上肩輿,我來到冊封大殿。遠遠的,我望見,大殿正中的完顔亮身着華貴、莊重的帝王冠冕,完全彰顯出他威懾衆人的王者氣度。他看着我一步步走向他,滿目欣喜與驚豔,滿面期待與歡悅。
然而,站在他左側的一個男子吸引了我的目光,完顔雍。
他一身官服,仿佛一身正氣,令人無法忽視。他的臉龐平靜得近乎於冷漠,好像對他來說,我是一個毫不相幹的人。然而,不知道為什麽,在我眼中,他比完顔亮更有一種令人折服的氣度,似乎更顯龍章鳳姿的帝者風範。
完顔雍也望着我,可是,他的眼眸沒有我,空洞得如同萬丈深淵。
按理說,他不會出現在今日的冊封典儀上,但完顔亮跟我說了,他與我是結拜兄妹,就破例讓他進宮看我冊為元妃的風光時刻。
走過去,一步,一步,我堅定地走着,緩唇微笑。
完顔亮握住我的手,微笑道:“今日起,你便是朕的元妃。”
我回以淡若無物的笑紋,接着,他擡起右臂,手指微動,示意冊封典禮開始。
典儀官朗聲念着頌辭,我稍稍側首,看向完顔雍。他的目光也凝落在我臉上,來不及回避,我看得清楚,他那雙俊眸盛滿了太多、太複雜的情緒,染了痛意、悲傷與無奈。
剎那間,心中劇痛。
在我看不見的時候,他才流露出真情實意,我就知道,他故意隐藏了自己的內心。
大哥,今日今時,縱然你想救我,也是有心無力;可是,我還是無法原諒你——你救不了我,就眼睜睜地看着我成為完顔亮的女人、妃嫔嗎?
那麽,我唯有自救。
突然,我笑起來,像癡傻的人那般嘻嘻地笑,往後退幾步,取下發冠上的珠釵、金钿,扔在地上,接着解開吉服……所有人驚異地看着我古怪的舉動,紛紛後退,完顔亮又驚又怒,眉頭緊皺,“阿眸,你做什麽?”
“不要過來!誰都不許過來!”我發狠道,将金簪抵在脖頸,“誰敢過來,我就死給你們看!”
“阿眸乖,冷靜點,朕不會傷害你……今日是你冊封的好日子,你要乖乖的……”他放低聲音安撫道。
“你不是人,你是畜生!”我罵道,又嘻嘻地笑,扯着衣袍,“我不要戴這麽重的東西,也不要穿這麽難看的衣袍,我不要!什麽冊封?狗屁!我不稀罕!”
“好好好,不戴,不穿,不冊封,朕依你……朕帶你回殿,好不好?”我一發瘋,完顔亮就沒轍,只能事事依我。
“我不跟你回去,你是壞人,是禽獸!你總是欺負我,我不想再看見你,滾!”我嗔怒地罵道。
他看向完顔雍,以眼神示意他,我知道,他命完顔雍前後夾擊,抓住我。
我立即奔向大殿左側,揮着金簪,宮人四處逃散,頓時,殿中亂成一團。
完顔亮大喊,讓宮人都出去,我趁亂跑到大殿的祭案前,他和完顔雍、幾個內侍圍着我。
完顔雍試圖與我親近,“三妹,我是大哥,你不記得了嗎?大哥陪你玩,好不好?”
我拿祭案上的糕點與瓜果扔他們,道:“你不是大哥,大哥才不穿你這樣的衣袍,你是金人,我恨金人,金人都是大壞蛋!是禽獸!”
一個個地扔,完顔亮和完顔雍不停地閃避,叫苦不疊。
“阿眸,不要扔了,你想怎麽樣,朕都依你。”完顔亮以退為進地蠱惑我,“你說,朕聽着。”
“你們都是大壞蛋,我不想再看見你們!”我氣鼓鼓地瞪他們。
“好好好,不見就不見,那你得回宮才能見不到朕呀。”他滿口答應,賠笑道,“不如朕讓宮人送你回去,好不好?”
“你們都滾出去!滾得遠遠的!”
“好,滾得遠遠的!”
宮人退出去,他和完顔雍最終也離去,只剩我一人。
這場鬧劇,就這麽告終,不到半個時辰,我走出來,在宮人的引領下回蒹葭殿。
雖然冊封典儀變成一出鬧劇,成為妃嫔與宮人的笑柄,但我不介意,我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雖然沒有正式冊封,然而,我是完顔亮的元妃已成事實,板上釘釘,無法更改。
接下來,他每日都來看我,陪我用晚膳,說話小心翼翼,哄我,寵我,将我捧在手心嗬護。
每日,他都送來一些奇珍異寶,博我一笑,但我從未笑過,甚至摔爛那些價值連城的珍寶。
“阿眸,這串珊瑚手鏈,喜歡嗎?”他總是這麽問。
我沒回答,拿起珊瑚手鏈,直接扔出去。
他不生氣,也不心疼,只道:“既然你不喜歡,那朕再去找一些更賞心悅目的奇珍異寶給你玩。”
連續五日,完顔亮都是如此,讨我歡心。
第六日,他興沖沖地奔進來,氣喘道:“阿眸,朕保證,稍後宮人送來的珍寶,你一定會喜歡。”
我沒想到,他竟然讓宮人做了一盞木蘭花燈,和臨安上元節完顔雍送我的那盞一模一樣。
若非完顔雍告訴完顔亮木蘭花燈的形狀,金國宮人絕對做不出一模一樣的花燈。
一怒之下,我拿起木蘭花燈,摔在地上,一腳踩上去,踩個稀巴爛。
完顔亮瞠目結舌,一臉的難以置信。
第九日,他又送來一碗甜羹讓我品嚐,我看了一眼,就知道是紅豆白玉露。
這碗紅豆白玉露,和臨安的紅豆白玉露還真像,不知道味道是不是一樣,這必然又是完顔雍說的做法。
我微微一笑,端起瓷碗,揚手扔出去。
完顔亮驚愕地問:“你怎麽不嚐嚐?阿眸,你不是喜歡木蘭花燈和紅豆白玉露嗎?”
“若是在臨安,我自然喜歡,這裏是金國,仿制的,我讨厭!”
“阿眸,這些都是朕的心意,朕只希望你開心一點。”他的眸光仿若浸滿了水,萬分凝重。
第十一日,他再次來到蒹葭殿,眉宇間攏着燦爛的笑意,指着宮人手中的古琴,“這是朕命人千辛萬苦才找到的古琴,琴首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青鸾,因此這琴叫做‘飛鸾’,琴音極佳,朕奏一曲給你聽,好不好?”
我不置可否,完顔亮就坐在琴案前,看我一眼,開始奏曲。
的确,這古琴極好,以老杉木制成,那只青鸾色澤鮮麗,鸾羽欲飛,琴音铮铮淙淙,如流水擊石,若珍珠落盤,似劍鋒铮鳴,令人沉溺其中。
我聽出來了,他彈奏的是《月出》。
我怒極,又是完顔雍的主意。我捂着雙耳,吼道:“不要彈了。”
琴音戛然而止,完顔亮走過來,愁苦地問:“阿眸,怎麽了?是不是朕彈得不好?”
“我不想聽……我不想看見你……你滾……”我崩潰地喊,使勁地跺腳,只要他在面前,我就無端地生氣,無法控制自己。
“阿眸,不要這樣。”他握着我的雙臂,“你告訴朕,你想要什麽,朕一定為你辦到。”
“我不想看見你!你立刻從我面前消失!”我激烈地掙紮,聲嘶力竭地吼。
完顔亮無奈地離去,一步一回頭,直至我大吼一聲“滾”,他才快步離去。
我不再緊繃,回到寝殿,坐在床頭,發呆。
第十五日,他又送來一件珍寶,自信地笑,“阿眸,你一定會喜歡。”
他讓我坐在床沿,接着他掀開宮人端着的木案上的紅綢,映入我眼簾的是一雙珠光流轉的玉履。不得不承認,這雙玉履精美得奪人心魄,綴滿了瑪瑙珍珠,可謂巧奪天工,比完顔雍送給我的那雙金縷鑲玉鳳頭履還要好看。
這一次,完顔雍有沒有出謀劃策?
“阿眸,喜歡嗎?”完顔亮審視我的面色,笑道,“穿在你腳上,一定很美,朕為你穿上試試。”
話落,他蹲下來,為我穿上那雙玉履。
我思忖着,他送給我玉履,是想代替那雙鳳履在我心中的位置嗎?
大哥,你知道嗎?你送給我的鳳履,誰也不能取代。
“很好看,很美,阿眸,你覺得呢?”完顔亮愉悅地笑,坐在我身邊,握着我的手。
“是嗎?”我脫下玉履,走到書案,拿起硯臺,砸在玉履上。
頓時,那些珍稀、美麗的瑪瑙、珍珠碎裂開來,粉末四濺。
他奔過來,驚叫道:“阿眸,你做什麽?”
我繼續砸着,他搶了玉履,橫眉瞪我,怒火在眼中跳躍,看來已經動怒了。
不知從哪裏來的一股力量,我也瞪他,絲毫不懼。
完顔亮的眼中傷怒交加,沉聲道:“朕為你做盡一切,讨你歡心,将你捧在掌心,你不領情就算了,為什麽還要毀了朕的心思?”
“滾!”我歇斯底裏地叫道。
“你——”他扣住我的手腕,就像一只被激怒的猛獸,正發洩他的雷霆之怒。
手腕很痛,好像快斷了,我咬唇忍着,他的手背青筋凸現,逐漸加力,好似一定要折斷我的手腕。
最終,他松開我的手,憤憤地離去。
接下來的兩日,羽哥和明哥不時地勸我,勸我想開些,不要再頂撞陛下,更不能激怒陛下,否則吃苦的只有我自己。
羽哥語重心長地說道:“元妃,陛下還從來沒有對哪個妃嫔這般好,賞賜奇珍異寶不說,還好聲好氣地哄着。倘若是其他妃嫔頂撞陛下、對陛下不敬,陛下早就賜死她們了。”
明哥也勸道:“可不是?元妃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就算陛下之前對您有點過分,但如今陛下對您可好了,這可是萬千寵愛、聖眷優渥,其他妃嫔羨慕還來不及,元妃不要再把陛下趕出去了。”
我怒斥一聲“閉嘴”,她們就不再喋喋不休了。
之後,完顔亮不再來蒹葭殿,只囑咐太醫為我把脈、治病。我按時服藥、進膳,希望康複得快一些,而他沒來的這些日子,我覺得心情沒那麽糟糕了。
三月,江南和小島早已春意盎然、桃紅柳綠,金國的上京位處東北極寒之地,春日來得遲,風中還有些許瘮人的寒意,蒹葭殿的前庭倒是出現了一點春意與翠色。
這日,羽哥和明哥極力勸我到前庭看看春光,我也想盡快痊愈,就披上蘌寒的輕裘出了寝殿。
前庭植有多種樹木,雖然春日遲遲,幾日前仍然光禿禿的枝梢竟然抽出綠芽,翠盈盈的嫩芽在乍暖還寒的風中搖曳,煞是可愛。
“花苑的桃花、杏花已經開始結苞,待四月開花後,元妃去賞花吧。”羽哥見我心情不錯,趁機勸道。
“是啊是啊,桃花、杏花,還有其他花兒,迎風怒放,一片花海,可好看了。”明哥笑道。
許是完顔亮命她們勸我多出來走動,讓心境、精神開朗一些,她們才這麽賣力。
我不置可否,仰頭望着幾只大鳥從湛藍的天空飛過,天高雲淡,心生向往。
一行人踏進宮門,為首的是兩個豔麗的年輕女子,身穿華貴的宮裝,應該是完顔亮的妃嫔。
羽哥低聲對我道:那個披着雪白狐裘、姿容美豔的女子是貴妃大氏,那個內穿桃紅宮裝、容色嬌媚的女子是修容耶律氏。明哥不屑道:若非元妃病着,貴妃大氏就不會那般得寵,也就不會那麽嚣張了。
我心中冷笑,她們得寵與否,與我無關。
貴妃和修容站在我面前,淺笑盈盈,略略低下螓首,齊聲道:“見過元妃。”
身後的宮人向我行禮:“奴婢參見元妃,元妃萬福。”
羽哥、明哥也屈身行禮,“奴婢參見貴妃、修容,貴妃萬福,修容萬福。”
我暗自思量,我幽居養病,這二人來做什麽?
這二人應該都是北人,身形高挑纖瘦,不若大宋女子的纖巧嬌弱。貴妃較為美豔,尤其是那雙蘊着風情萬種的眼眸,仿佛能夠勾魂奪魄,只消她看一眼,男人就都為她軟了筋骨。修容的身形略小一點,嬌媚可人,明眸皓齒,是男人都會一見傾心。
“不見不知道,見了才知道傳言真假,元妃果然生的瓊姿玉骨。雖然傷病在身,卻是風姿楚楚,哪個男人見了這堪比西施的嬌弱女子,哪個不愛憐、不痛惜?”大貴妃拿捏着嬌滴滴的嗓音,故意拖長了音調,顯得分外妖嬈。
“是啊,難怪陛下對元妃恩寵有加。”耶律修容含笑附和道,“姐姐,元妃這等人物,陛下自然心疼、寵愛,嫔妾只能望眼欲穿了。”
我仍然不語,因為我還瞧不出她們來此的目的。
大貴妃臉上的笑容仿如春光燦爛,“元妃,陛下時常提起你,我早就想來看望元妃,不過陛下說了,元妃需要靜養,不能打擾,我就拖到今日才來。元妃,你我同是陛下的女人,往後應當多多來往,也好增進姐妹情誼,是不是?”
耶律修容抿唇笑道:“可不是?自家姐妹,不必客氣,嫔妾與姐姐時常在一起閑聊、玩兒,有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是一同分享,元妃可不要跟嫔妾見外才好呢。”
“啪啪”兩聲,大貴妃柔白的雙掌拍兩下,後面的宮人便上前幾步,手中捧着绫羅綢緞、玉器和金銀珠釵等物。她的臉上洋溢着慷慨大方而炫耀式的微笑,“這些閑物都是陛下賞賜的,算不得什麽好東西,元妃是新進的姐妹,我這做姐姐的,自當借花獻佛,祝元妃早日康複。”
“來人。”耶律修容脆聲道,指着宮人手中的一尊玉觀音,“元妃,嫔妾誠心禮佛,這是嫔妾最喜歡的玉觀音,今日就贈給元妃,觀音娘娘必會保佑元妃早日痊愈、多子多福。”
我一動不動地站着,羽哥低聲提醒我,要多謝她們的贈禮,接着和明哥上前接禮。我笑起來,在她們接過禮物之前,上前拿起一只碧盈盈的玉镯瞧了瞧,利落地扔出去,“這玉镯不好玩。”
玉镯落地,清脆的玉碎聲一如水流擊石,大貴妃睜大雙眸,面色複雜,驚詫,惋惜,心疼。
我又拿起一枚雕工精致的麒麟玉佩,揚手扔出去,“麒麟,不喜歡。”
大貴妃想阻止,卻已來不及。
金簪、銀簪、金釵、銀簪,都被我扔掉,我一邊笑一邊扔,“這些東西都不好玩,太醜了。”
耶律修容一副莫名其妙的驚異模樣,大貴妃又心痛又惱怒,氣得直跺腳,“你怎麽把我的東西都扔了?”
“真好玩,扔東西真好玩,你們和我一起玩,好不好?”我認真地問她們。
“元妃怎麽會這樣?”大貴妃質問羽哥、明哥。
“元妃還沒康複,還請貴妃、修容不要介懷。”羽哥答道。
我抓起那匹紅緞,像一個身患失心瘋的人那樣笑着,扯着紅緞繞在貴妃、修容身上,将她們捆在一起。大貴妃着急地叫嚷:“你捆我們做什麽?放開我們……元妃……”
聽着她們的尖叫聲,看着她們驚慌的模樣,我更開心了,繼續捆着,捆得緊緊的。
大貴妃命令羽哥:“快阻止元妃……快啊……”
一整匹紅緞子正好繞完了,我笑吱吱地望着無法動彈的她們,心生一計。
羽哥勸道:“元妃,快快放開貴妃和修容。”
我應着“好”,接着重重一推,她們便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花容失色,慘叫連連。我歡快地拍着手,故作不懂事的小姑娘,“好玩,真好玩……”
宮人一窩蜂地上前,解開她們身上纏繞的紅緞子。
費了不少勁,她們在宮人的攙扶下,從地上爬起來,整着淩亂的宮裝和發飾。
“你……你竟然這麽作弄我?”大貴妃用手指着我的鼻子,氣得面色蒼白、眉眼扭曲。
“算了,姐姐,她畢竟是陛下寵愛的元妃,我們還是先回去吧。”耶律修容精致的小臉皺成一團白紙。
大貴妃忿忿地瞪我,随即跺跺腳、扭過身子離去,耶律修容趕緊跟上。
我笑得歡樂,仍然拍着手,羽哥、明哥也在一旁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