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一池春水繞樓臺,繁花不識興亡地
第九章 一池春水繞樓臺,繁花不識興亡地
這些人根本就說不通,假若再拖延下去,那六夫人支撐不了多久,真的會一屍兩命。
“你家六夫人真的沒死,只是……假死而已,我可以讓她活過來,還可以讓她生下孩子,你家大人知道六夫人沒死,還生下孩子,也會很高興,是不是?”我竭力說服他。
“再多管閑事,我真的不客氣了!”中年男子氣得快七竅生煙了。
“我就不走,你能把我怎麽樣?今日你不讓我醫治六夫人,你就是殺人兇手,而且是一屍兩命。”我指着牛車下面,“若是不信,你自己看,六夫人因難産而昏厥,産生假死之狀,如今她又有了氣息,身下流血。”
李氏家仆連忙彎身低頭看牛車的下面,圍觀的人也紛紛彎身瞧瞧是真是假。
中年男子看完後,面色大變,挺直身子,“饒是如此,你也不必多管閑事;我家大人不在府中,此事由我做主,你速速讓開!”
我催促道:“那你還不趕快把她送到最近的醫館?再不去就來不及了。”
他以眼神示意身邊的手下,兩個壯漢當即向我走來,兇惡地架着我往街邊走,另兩個家仆推着牛車繼續走。我一邊掙紮一邊想,那中年男子想必不願意将産婦送到醫館。
不行,我絕不能見死不救。
我沖過去,再次攔住牛車,“那是你家大人的骨肉,你怎麽可以見死不救?”
那對母女也趕過來,哭着哀求那中年男子救救六夫人。
兩個壯漢兇神惡煞地走來,我做好迎擊的準備,真不明白,為什麽那中年男子不肯救人?
壯漢抓我,我敏捷地閃開,他們沒想到我會閃避,對視一眼,拳頭往我身上招呼。我不想暴露太多,只以巧勁閃躲着,卻沒想到,身後多了一個人,我落在他的懷中。
來不及回頭看看身後是什麽人,只覺得攬在腰間的手臂沉穩有力,只覺得他擡腿踹壯漢的姿勢潇灑利落……這人為什麽幫我?打抱不平嗎?
我站穩,終於回首,攬在我腰間的手臂也在這時候松開——是大哥!
竟然是無顔!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跳加速,激烈如擂鼓。
終於再次與大哥相遇!這是上天的恩賜嗎?
“三妹。”無顔望着我,淡淡而笑,仿佛整個汴京的春光都映在他的俊臉上,明媚燦爛。
“大哥。”我欣喜若狂,拉着他的手臂,忽然想起這是圍觀者衆的汴京街頭,便窘迫地松開手。
有大哥在,我就不擔心被人欺負了。再者,大哥應該不是見死不救的人,於是我道:“大哥,那女子難産,應該還沒死。我想救那女子和她腹中的孩子,但他們不聽我的,好像有意置那母子倆於死地。”
無顔輕拍我的肩頭,“你又多管閑事了。”
我讪讪地笑,“好歹我也是個學醫之人,遇見草菅人命之事,我做不到見死不救。大哥,這戶人家是金人李氏,不好惹……”
還沒說完,我就看見他走上前,對李氏家仆義正辭嚴道:“這位夫人可能還沒死,你們将人草草下葬,實屬草菅人命。倘若你家大人知曉此事,不會輕饒你們!”
奇怪的是,那中年男子聽了這番話,面上有些慌色,立即吩咐手下将六夫人送到醫館。
我納悶,為什麽待遇相差這麽大?難道身穿一襲錦袍的無顔所說的話比我這個“窮小子”有威懾力?算了算了,誰讓我身形嬌小、粗衣髒袍,活脫脫一個臭小子呢?自然是大哥這樣的錦衣男子讓人信服。
我走上前,笑道:“大哥,看不出來你也是個古道熱腸的人。”
“假若我不在,我看你怎麽收場。”無顔搖頭一笑,語聲中略有責備之意,“你就不怕惹禍上身嗎?”
“打不過就跑咯,再說,我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不會有事的。”我拉起他的手,跟着牛車小跑,“走,去醫館瞧瞧。”
“去醫館做什麽?那些人應該會把人送到醫館的。”
“我擔心醫館的大夫是草包,救不了那産婦。”
跑了一陣,我才發覺,剛才激動過頭,我竟然主動握着他的手。雖說無意,但對女子來說,這實在是一件令人窘迫的事。
於是,我松開手,面紅耳赤地低頭走路。
可是,片刻之後,無顔握住了我的手。我驚詫地看他,他面色如常,看着前方,牽着我疾奔。
雙腮更加滾燙,想必紅得像蘋果了。
來到最近的醫館,我們奔進內堂,但見李氏家仆和那對母女站在門口等候,那個産婦躺在床榻上,羊水已破,鮮血從雙股間流出。中年大夫正為她把脈,神色凝重地說道:“胎位不正,因而難産;雖有氣息,卻昏迷不醒,無力産子。”
無顔依然緊握我的手,搖頭道:“這家醫館是汴京城名氣最大的,劉大夫的醫術最高明,想不到他也束手無策。”
沒有多餘的時間了,我立即道:“劉大夫,若你無策,就讓我試試吧,不過你要幫我。”
劉大夫看着我,面露驚異之色,須臾才點頭。
“劉大夫,麻煩你準備金針,我要施針讓孕婦清醒;大哥,你找人去請一個穩婆。”我坐在床沿,手指搭上六夫人的手脈。
“好,我這就去。”無顔應道。
“對了,劉大夫,麻煩你準備催産藥。”我頭也不擡地說道。
“催産藥過於寒涼,孕婦氣虛血弱,受不住的,即便産下嬰孩,大人也會死。”劉大夫道。
“我用的是性溫的藥材,不要緊。”我接連報了幾種藥材,“麝香一字,乳香一分,母丁香一錢,兔腦髓,制成丹丸。劉大夫,勞煩你,要快。”
“好,我去抓藥、煎藥。”劉大夫匆匆離去。
施針後,六夫人總算蘇醒,接着服下催産的藥,在穩婆的幫助下,終於産下一個男嬰。
我抱着嬰孩出來,劉大夫立即迎上來,笑容滿面,滿目敬佩,“這位公子年紀輕輕,醫術當真厲害,劉某佩服。”
我笑道:“這只是湊巧罷了。”
六夫人的妹妹接過嬰孩,母親喜極而泣,一個勁兒地向我道謝。
無顔含笑看我,那雙漆黑如墨的俊眸盈滿了贊賞。
一個身着金人衣袍的男子沖進來,那幾個家仆紛紛行禮,喚他為“大人”,想必就是金人李氏。
李大人的目光掃向無顔和我,眼眸一亮,眉頭卻微微一皺。接着,他從小姨子手中抱過孩子,欣喜地笑。
無顔再次拉起我的手,低聲道:“天色将暗,我們走吧。”
我的臉頰再次燒起來,随他離開醫館,琢磨道:“那些家仆為什麽不信我?為什麽好像不太想讓六夫人生下孩子?”
他應道:“也許是那管家不想多生枝節,別想這事了,餓了吧,大哥帶你去用膳。”
來到一家酒樓,夥計引我們來到後院一棟雕梁畫棟的小樓,推開一間房,請我們進去。
無顔對夥計報菜名,我打量這個清新雅致的房間,第一眼就喜歡上這裏:牆上挂着幾幅字畫,中間擺着梨花木桌椅,四角的木幾上擺着色澤清透的青瓷;尤其是東西兩面牆,以木扇隔斷,或雕刻,或書寫,或狂草,或行楷,分外別致。
夥計送來茶水,他坐下來,斟了兩杯茶,“三妹,先喝茶。”
“大哥,你怎麽在汴京?”我坐在他身邊,這才發覺還真渴了。
“我到汴京辦點事。”無顔又為我斟一杯茶,“你呢?怎麽在汴京?”
“我……在建康玩了幾日,就繼續北上……”說着說着,我垂下頭,臉又紅了,“原本想着會在建康遇到大哥,沒想到在汴京遇上了。”
“這就是你我的緣分。”他的語音飽含笑意,似乎很愉悅,“你在建康找過我?”
我輕輕點頭,不敢看他。
他朗聲一笑,“我行蹤不定,日後三妹再到建康,不必找我。”
我颔首,“對了,那次在臨安,大哥匆匆離開,是否家中出了什麽大事?”
無顔的黑眸因為滿含微笑而平添幾分誘人的俊色,“現下沒事了,三妹不必挂心。今日讓大哥大開眼界了,三妹的醫術這麽高明,連汴京城醫術最高明的劉大夫都贊你。”
“大哥過獎了,其實我的醫術很粗略,尋常的病症,我知之甚少,倒是一些罕見的疑難雜症,我知道如何下藥診治。”
“好比今日那個因難産而假死的産婦,你一眼就瞧出她是假死,還懂得如何催産,讓産婦産下孩子,母子平安。”
“嗯。”我被他贊得不好意思。
“你的醫術是誰教你的?”無顔好奇地問。
“我家鎮上有一個大夫,醫術高明,但性情古怪,不輕易醫病救人,也從不收徒。”雖然師父承認我是他的徒弟,但從來不讓我叫他“師父”,“我磨了很久,他才肯教我一些,但只教我一些疑難雜症的醫治法子,那些尋常之症,師父不教我。”
“這麽說,你的師父可謂一個怪人。”他微笑,“一般而言,世外高人的言行舉止都比較奇特,也許他不教你是有道理的。”
“師父不教我,我就偷學,或者偷看師父珍藏的醫書。”我嘿嘿一笑。
夥計端上菜肴,六菜四點心,無顔一一夾菜在我碗中,為我介紹。
汴京烤鴨,糖醋溜魚,炸紫酥肉,蔥扒羊肉,洛陽燕菜,大蔥燒海參,點心有蘭花酥、金錢盞子、鴛鴦餃,還有一道是相思木蘭,他說是特意讓大廚做的。
在臨安,我們初相識的那晚,就搶着吃“相思木蘭”。
這麽說來,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事,他都記得。
無顔夾着點心,笑道:“三妹,汴京的相思木蘭和臨安的相思木蘭相比較,你覺得有何不同?”
我回道:“形似,口味略有差異。”
他微挑劍眉,我莞爾一笑,“汴京的相思木蘭入口即化,可謂香軟,而臨安的相思木蘭較為清脆,食後回甘。這便是區別。”
他拊掌,“的确如此。”
這一次,我擔心酒後失态,沒有飲酒,他卻飲了整整一壺酒,不過并沒有醉酒的跡象,與我談笑風生,道盡別來趣事。
無顔仍然是我在臨安認識的那個男子,文武雙全,豪爽沉穩,俊美陽剛,有着世上最寬厚的手掌、最深刻的側臉、最纖長的眼睫,待我很好、很好。
在汴京重逢,是上天的恩賜,也許上天就是要成全我和無顔,我應該好好把握這個機會。
“大哥打算在汴京待幾日?”我問,心撲通撲通地跳。
“我對汴京頗為熟悉,不如讓大哥帶三妹游覽汴京城,如何?”他眉宇含笑的模樣,是最迷人的,仿似燦爛的春光,能夠讓桃花在正月盛開。
“嗯。”我欣喜地點頭。
“那今晚早點歇着,明日早點起來。”
“好。”我忽然想起一事,“那今晚……歇在哪兒?”
“這兒。”無顔神秘一笑,拉我起身,來到木扇東牆,雙手一推,木扇應聲而開。
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間清雅的卧房,器具、擺設與外廳一樣,雅致得很。
原來,此處別有洞天。我又問:“那你呢?”
他走向西牆,推開木扇,也是一間卧房,“如此,有個照應,三妹以為如何?”
我笑了笑,大哥想得真周到。
本以為今晚會興奮得睡不着,卻沒想到,躺下沒多久就睡着了,直至日上三竿才醒來。
窗外日光明亮,鳥鳴聲聲,人聲隐隐,好像已經過了早飯時辰。
糟糕,起得晚了,大哥會不會等不及、先走了?
我立即起身,穿好衣袍,來到外廳,不見他的人影,他的房門也關着。
頹喪地想着,大哥一定走了。但又轉念一想,大哥不會還在睡覺吧。
蹑手蹑腳地走向他的房間,湊在門縫邊聽裏面有沒有動靜。果然,一點動靜都沒有,他真的已經走了?
卻在這時,房門被人拉開,我吓了一跳,來不及穩住前傾的身子,向前撲去,撲在無顔身上。
完了,出糗了。
這驚心動魄的一瞬間,是十七年來最尴尬、心跳得最快的一刻,我真想立即拖一條棉被蓋住自己,不讓他瞧見我的糗樣。
待我回過神,猛地發覺,我緊緊抱着他,他也抱着我,仿佛心意相通的戀人深情相擁。
我差點兒崩潰,怎麽會變成這樣?怎麽會這麽糗?暗罵自己,怎麽這麽蠢?怎麽這麽不小心?
穩定心神,我松開他,穩住身子,低垂着頭,整張臉、整個頭滾燙滾燙的,仿似被大火灼燒。
“三妹,洗漱一下出來吃早膳,然後我們出去逛逛。”他的聲音怪怪的,好像也很尴尬。
我點頭,立即逃跑似地奔回自己的卧房,背靠着房門大口地喘氣,拍拍胸脯。
方才那樣的失态,大哥會怎麽看我?
坐在妝臺前,我哭喪着臉,罵鏡中人太蠢、太沖動、不要臉,以後要淡定、淡定、再淡定。
待情緒平穩下來,我開始洗漱、更衣、梳發、勻妝,以女子之态出現在他面前,希望能讓他對我改觀。北上前,我備了一套女子服飾,今日就派上用場了。
當我出現在外廳,無顔已坐在桌前,等我一起吃早膳。
他目不轉睛地看我,眼中流露出驚訝、欣賞之色,我款款走向他,低柔道:“大哥。”
“三妹,坐。”他回神,終於移開驚豔的目光。
“大哥第一次見我恢複女兒身,是不是有點不習慣?”
“三妹作男子打扮,還真瞧不出三妹是嬌媚的大美人。”無顔微微笑着,贊美道。
我低垂了眸光,不敢看他,默默地吃早膳。
這襲衫裙是精心準備的,梨花白春衫,翠色曳地羅裙,裙面上繡着折枝海棠,腰系深碧羅帶,簡單的淩雲髻,插着一柄碧色盈盈的海棠玉簪,正好映襯了此時滿目碧綠的春光。
這襲衫裙不以華貴奪人眼目,只以簡約俏麗、靈氣逼人取勝,我深信,大哥會記住的。
吃過早膳,無顔與我在汴京街市逛了逛,在一家酒樓用過午膳,前往城外。
護城河一帶,視野開闊,春意盎然,風光妙絕。
遠處青山妩媚,不遠處桃紅似錦,近處花間粉蝶飛舞,樹上黃鹂鳴叫,令人心胸豁然開朗。尤其是對岸的楊柳,疊翠成行,風吹柳絮,騰起似煙。所謂柳色如煙絮如雪,便是如此。
無顔拉着我登上一艘小船,船夫兀自搖橹,小船慢悠悠地行駛,将我們帶往春水深處。
桃紅柳綠的鄉野,水聲清越的河流,別有一番意趣。
站在船頭,望着四周的水光山色、青山碧水,和喜歡的男子在一起,我心滿意足,只希望這樣的時刻久一點、再久一點,更希望這一刻永遠停滞。
無顔挺身而立,軒舉高峻,發絲在春風中飄飛,墨色衣袂翻飛,眉宇蘊着淡淡的笑意,好像在想什麽開心的事。
廣闊天地間,錦繡山水中,妩媚翠碧裏,這麽一個硬朗冷峻、光明磊落的墨袍男子,竟然不讓人覺得他渺小如塵,只覺得他是天地精華、日月神力所孕育的寵兒,必将贏得所有人的青睐。
看着身邊風采出衆、器宇軒昂的男子,我不由得黯然神傷:我長於鄉野,配得上他嗎?
忽然想起二哥,同樣的,他們都站在船頭,仿佛臨水而立,一樣的學識淵博、豐姿俊朗,一樣的風華璀璨,一樣的衆生難尋;不同的是,大哥較為硬朗粗犷,二哥較為溫潤俊逸。
約略猜出,二哥對我有些心思,而大哥呢?
我瞧不出來。
“大哥打算在汴京待幾日?”我問,假若他回建康,我便跟他南下好了。
“還不知。”無顔側過頭,笑道,“你呢?之後想去哪裏?”
“我也不知道。”
“若三妹不嫌棄,就和大哥一起北上,如何?”他微微側過身,唇際的笑如雲散。
“你北上辦什麽事?”我心中欣喜若狂,面上卻不敢表露,“北地是金國屬地,只怕不太平。”
“家中的買賣多是從北地購來的,此次北上是奉父親之命購一批貨。”
“跟随大哥北上,再好不過。”我心中偷笑,不由自主地臉紅了,低下頭。
忽然,小船劇烈地一晃,我站不穩,往後倒去,無顔眼疾手快地攬住我,我下意識地拽住他的衣袖……時光在這一刻停住,流水在這一刻停駐,山川在這一刻靜止,眸光在這一刻定住……四目相對,四周皆已遠去,只有眼前的他是這一生的牽挂與念想。
無顔松開我,我意識到自己的沉迷,面紅耳赤地別開身子,假裝遠眺別處的風光。
沉寂,靜谧,只有流水的聲音與樹梢的鳥鳴。
我看得清楚,方才他的眼神并非無動於衷,那樣灼熠的眸光,和二哥中毒那次的眼神有點像。
“大哥,我……想……”不知道怎麽回事,竟然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口,我想對他說,我喜歡他,可是,一句話都說不全,雙頰好像燒着了。
“下雨了。”他仰頭望天,眉頭緊皺。
不久前還是湛藍的天空,這會兒卻是陰沉沉的,風也冷了幾分。細雨蒙蒙,從天飄落,淅淅瀝瀝,且有漸大之勢。
無顔拉着我躲入船艙,吩咐船家返回。
我取了絲帕擦臉上的雨水,他笑道:“你頭發濕了,我幫你擦。”
話落,他傾身過來,以廣袂為我擦去發上的雨絲,舉止輕柔。我面紅耳赤,四肢僵直,不敢亂動,只覺得心中甜絲絲的。這一刻,萬物寂靜,只有雨落船篷的輕響仿若一首溫柔的搖籃曲,只有小船緩緩地、輕輕地搖着,只有他陽剛、好聞的體味漫卷而來、浮在鼻端。
忽然,小船又是猛烈的一晃,我失控地往後倒去,無顔撲在我身上。
我驚呆了,僵化如石,因為,我突兀地發覺,他的臉就在我上方,沒有距離,唇上軟軟的,是他的唇。
這是巧合嗎?
一瞬間,心劇烈地跳動,似要蹦出來,掌心和臉腮似被火燒,熱騰騰的。
四目相對,很近很近,無顔灼熱的鼻息燙着我,俊眸仿似燃燒着烈火。我緩緩阖目,卻沒有想象中的那樣,我睜開眼,他放開我,已然正襟危坐。
他面色不改,望向河岸,淡淡道:“三妹,想不到春雨中另有一番景致。”
方才是我的錯覺嗎?他不是情不自禁、只是巧合?
我窘迫地往外望去,正如他所說,水汽如煙,籠罩了山川、碧樹,翠柳也被籠罩在淡淡的煙霧中,蒼翠欲滴,格外迷離,仿佛半含煙霧半含愁。
船艙中氣氛有些沉滞,他望着外面,我也望着煙雨空蒙的山水,情緒漸漸平穩。
要不要趁此機會表明心跡?可是,一想到他剛才并沒有繼續下去的意思,我的心就涼了半截。
回到酒樓,吃過晚膳,便各自回房歇息。我正要進房,就聽見無顔喚我:“三妹。”
我轉身,緩緩勾唇,“大哥,有什麽事嗎?”
“明日我有點事,必須先去辦,你可在這裏等我回來,也可在附近逛逛,午時我就回來,和你一起用膳。”他溫和道。
“我知道了,那大哥早點回來。”
無顔點點頭,轉過身,我也轉身,在關門的時候看見他朝我微微一笑,含笑的眉宇俊美迷人。
卻沒想到,次日午時,我沒有等到他,等到的是他遣來的一個仆人打扮的男子。
仆人說,大哥接到傳報,北上的買賣出了大事,他必須趕去處理。
於是,他匆匆離開了汴京,沒來得及與我告別。
這仆人遞給我一雙金縷鑲玉鳳頭履和一封書函,道:“阿眸姑娘,這雙鳳履是公子請汴京最好的鞋匠做的,公子說,姑娘務必收下。”
我問:“你家公子去了哪裏?”
他說他也不知道,因為無顔走得太匆忙,只囑咐他來辦這件事。
原本想追上大哥,卻不可能了。
大哥,你當真連與我告別的時間都沒有嗎?事情真的那麽緊急嗎?
我忍不住想,在臨安,他在半夜匆匆離去,在汴京,他也是這樣,難道他對我是避之唯恐不及?若是如此,為什麽又送我一雙鳳履?
看得出來,這雙金縷鑲玉鳳頭履是履中佳品,精雕細琢,用珍貴的緞面作鞋面,金線繡鳳,鞋頭鳳上綴着兩顆珍珠大小的紅玉,金絲纏繞,玉光流轉,精巧精致,令人愛不釋手。更妙的是,這雙鳳履竟然合我的腳,不大不小,正合适。
大哥怎麽會知道我雙足的大小?
真不可思議。
接着打開書函,散發出淡淡沉香的詩箋上寫着一首詩,是《詩三百》中的《月出》。
我抱着金縷鑲玉鳳頭履,誦讀着《月出》,心瀾起伏。大哥不會無緣無故地送我鳳履和情詩,難道他對我有男女之情?
他匆忙離開汴京,卻又不想沒有交代、錯失良機,便遣人送來鳳履和書函,向我表明心跡。
一定是這樣的。
大哥對我早有情意,只是我笨,沒有發現。那麽,我應該北上找他。
我問那個仆人,“你家公子會去哪裏?燕京?”
他搖搖頭,我又問:“你家經營什麽?大哥究竟去哪裏?大漠?還是金國?”
下人遲疑片刻,終於點頭。
原來,大哥去金國做買賣。我立即收拾行裝,快馬北上,希望能趕上他。
可是,茫茫北地,莽蕩大漠,都沒有他的蹤跡,我走遍每一個府鎮,尋遍每一個角落,怎麽也找不到他。三個月後,我放棄了,決定在北國好好游玩,不枉來此一趟。說不定在某時某刻,大哥會突然從天而降,給我一個大大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