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欲将心事付瑤筝,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第五章 欲将心事付瑤筝,知音少、弦斷有誰聽
那日在飛湮別苑用過晚膳後才回王府,之後,完顔宗旺對我的态度仍如以往,若即若離。
大皇兄趙恒的朱皇後不堪受辱,趁金人不注意,投水自盡,再沒有生還。
趙恒聽聞噩耗,仰天悲泣,恸哭不止。
我亦神傷。
過了五六日,完顔宗旺說,大太子完顔峻宴請宗室子弟,要帶我前往。
滿城桂花香,濃郁得令人頭暈。在馬車上,他對我的索求也熱烈得令我心煩氣躁。
這幾日,他似乎很少在府裏,從未來過淩致苑,我樂得輕松,将他忘得一幹二淨。
卻沒想到,一上車,他就摟着我,激烈擁吻,上下其手,大有扒光我衫裙之勢。
他反常的舉動,我越發迷惑,卻不想問,即使我很想知道究竟。
他太過精明,往往能夠看穿我的心思,說多了,便會露出破綻,平白讓他起疑。
我們是最後抵達大太子府的,衆人都出來相迎,可見皇太弟的權勢在衆宗室子弟心目中所占的地位。
一衆金國宗室子弟中,我一眼看見那個風姿軒舉、俊美無雙的男子,完顔磐。
他怎麽不會這裏?
他是金帝嫡長子,自然會在這裏。可是,他沒有帶嘉福和樂福來,在這個滿室皆男兒的宴飲上,我只看見大太子的侍妾,我的妹妹,永福。
完顔峻虎目生威,相貌粗豪英武,身姿嬌小的永福坐在他身旁,仿佛是他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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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大太子官拜國相,眉宇之間皆是春風得意的豪爽笑容,襯得完顔宗旺愈顯得沉穩內斂,襯得完顔磐落寞寡歡。
我暗自思量,真是完顔峻布局殺害完顔宗瀚的?不知完顔宗旺查得怎樣了。
此次宴飲大大不同於宮中的宴飲,衆人随意而坐,圍合成圓,中央擱着一盤盤的豬肉牛肉羊肉,有的是生的,有的是烤的,有的是煮得半熟的。還有一些下酒的菜肴,色香味皆無,看起來一點食欲都無。
侍女提着酒壇為衆人倒酒,一大碗的割喉烈酒,聞起來都覺得嗆鼻。
他們拿着大碗咕嚕咕嚕地灌酒,永福和我愕然相對。
完顔宗旺瞧着我,左臂攬在我腰間,“想嚐一下嗎?”
我驚悚地搖頭、避開。
衆人哈哈大笑。
他們以小刀割肉,放進嘴裏嚼着,吃得津津有味,接着大口灌酒,好不暢快。
金人果然是蠻夷,茹毛飲血。
我與永福目瞪口呆,表情僵硬。
偶爾,目光從完顔磐的臉上掃過,又立即收回目光。
他沒有看我,專心於酒肉,嘴角噙着淡淡的微笑。
每次在類似的場合相見,我心虛地不敢看他,擔心完顔宗旺瞧出我的心思。
然而,我總會不經意地看向他,僅是片刻,就匆忙地收回目光。
如坐針氈。
不久,下人領着兩個人進來,我回首望去,呆了片刻,狂喜地奔過去。
“爹爹……”我扶住父皇的手臂,掩飾不了歡喜雀躍的心情,接着看向趙恒,“大哥……”
“爹爹……”永福站在父皇的另一邊,淚珠盈睫,“大哥,你們可好?”
“好,好……”趙恒的雙眼淚光閃爍,面色憔悴。
“昏德公、重昏侯來了,來人,看座。”完顔峻笑道。
通事翻譯了國相所說的話,下人引着他們坐在衆宗室子弟的中間,永福和我歸座,目光不舍得離開父皇。
父皇和趙恒都穿着金國服飾,頭發被金人強行剃掉,變成金國男兒的發式,再也不是汴京皇宮中的帝王了,而是金人的階下囚,不知何時是歸期。
思及此,一股酸熱之意湧上眉骨,淚珠搖搖欲墜。
完顔宗旺輕揉我的腰,在我耳邊道:“不要壞了大夥兒的興致。”
我強忍着不讓淚水落下來,彎唇一笑。
恰時,下人端上六樣家常小菜,菜香撲鼻,看來很不錯。
完顔宗旺笑道:“這是國相專為昏德公和重昏侯準備的菜式,嚐嚐看。”
父皇聽了通事的翻譯,舒眉道:“謝國相。”
我夾了兩樣菜擱在父皇的碗裏,“爹爹,這是國相和永福的心意,大哥也嚐嚐看。”
他們依言吃菜,皆說“好吃”,衆人繼續吃肉飲酒。
“昏德公,在座的宗室子弟就有三位是你的女婿,皇太弟,國相,大皇子,都是我們大金位高權重的人物。”三太子完顔烈揚聲道,語中帶刺,“我也想做你的女婿,可惜被人搶先了。”
“這位是三太子。”完顔磐介紹道,語聲溫和,“嘉福和樂福在我府裏,假若我知道國相邀請二位,我一定帶她們一起來。”
“這位是大皇子,陛下嫡長子。”完顔烈冷嘲熱諷地說道,“大皇子豔福不淺,昏德公兩個女兒都被他藏在府裏。”
“大皇子有心了。”父皇聽了翻譯,知道金人在說什麽,淡淡地回應。
“昏德公,本王與湮兒敬你一杯。”完顔宗旺舉杯,雖是“敬”,卻是居高臨下的姿态與氣勢。
聞言,我只能舉杯,與父皇一飲而盡。
酒入愁腸,臉頰灼燒,屈辱在心。
接下來,完顔峻和完顔磐分別敬父皇一杯。
完顔峻拊掌三下,五名舞伎蓮步進來,為首那位就是金帝生辰宴上賞賜給完顔峻的舞伎。
樂起,她們翩翩起舞,就像五只飛舞花叢的蝴蝶,穿着杏黃的衫裙,揮袖,扭腰,擡腿,展臂,回眸,微笑。
衆人一邊欣賞歌舞,一邊飲酒吃肉。
完顔峻笑問:“昏德公精於宴飲歌舞,以你所見,這舞藝如何?”
父皇并沒吃多少酒菜,聞言,斟酌應道:“這舞伎身段柔好,舞藝稍欠,不過若是勤於苦練,便能日臻美善。”
“昏德公眼光獨到,所言不假。”完顔宗旺開口道。
“為首的這位姑娘,昏德公可認得?”完顔峻又問,虎目中精光閃熠。
“這位姑娘……”父皇尋思着,似乎沒有麽印象。
“她是你們仁安郡王的女兒,族姬趙玉墨。”完顔峻爽朗大笑,頗為自得。
“趙玉墨……”父皇眉宇微皺,根本不記得有一個叫做趙玉墨的族姬。
我不緊不慢地開口:“爹爹年事已高,許是不記得了。爹爹,我及笄那年,六哥為我擺宴,宴請京中宗姬、族姬,仁安郡王恰好也在汴京呢。我記得那時玉墨妹妹年方十三,卻已出落得标致大方,眉目如畫,比我們幾位姐妹還美麗呢。”
眼見完顔峻對擁有姿容柔媚的趙玉墨很是得意,父皇與我根本不記得趙玉墨,我便胡謅了幾句,為父皇解圍,也讓完顔峻盡興。
父皇會意,做出一副恍然想起陳年往事的樣子,“我記得了,玉墨知書達理,精於歌舞琴瑟,跟了國相,是她的福氣。”
聽聞此言,完顔峻開懷大笑,“玉墨的确精於歌舞琴瑟,玉墨,為昏德公奏一曲。”
趙玉墨聽命,取了琵琶坐下來,輕攏慢撚,奏一曲歡快的小調,為宴飲增興。
衆人說笑飲酒,完顔宗旺的左臂始終不離我的腰,似乎向衆人宣示、更向完顔磐宣示:我是屬於他的,誰也搶不走。
“這曲子不錯,甚是悅耳。”完顔烈口中嚼着生肉,“昏德公精於聲技詩詞,不如為我等彈唱一曲吧。”
“這……”父皇一驚,目露屈辱之色,“我荒於聲技詩詞,只恐壞了諸位雅興。”
“無妨,無妨。”完顔烈笑眯眯道,“昏德公半生不理政事,精於聲技詩詞,再怎麽荒廢,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們都是粗人,聽聽熱鬧便可。”
其餘宗室子弟紛紛附和,極為期待昔日大宋君王獻技。
眼見父皇如此悲屈、辛酸,我柔婉一笑,“爹爹不适會寧寒風凜冽,嗓子澀痛,怕是無法彈唱,掃了諸位雅興,不如沁福代爹爹為諸位彈唱一曲。”
聽我說完,父皇立即咳了幾聲,以示嗓子真的不适。
永福立即接口笑道:“在我們幾位姐妹中,姐姐盡得爹爹真傳,彈得一手好琵琶。”
衆人不再強迫父皇彈唱,轉而期待我獻技。
我起身坐在一側,從趙玉墨手中接過琵琶,随着孤澀的曲調揚聲唱道:“裁翦冰绡,輕疊數重,冷淡燕脂勻注……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我的嗓子并不好,不像汴京城裏的賣場女嗓音嬌柔婉轉,父皇曾說我的嗓音與衆不同,清俏中帶點沙啞,倒适宜琵琶音調,別有一番蒼涼孤郁的情韻。年少時經過父皇一年的調教,我能唱出抑揚頓挫的曲子。而今夜,這阕《燕山亭》,我和着三年前唱過的父皇填的一首詞的曲調唱出來,不由得想起汴京皇宮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那些溫馨和樂、繁華太平的美好回憶,不禁悲從中來,眉心酸熱,雙眸凝淚。
一曲罷了,我凝噎不語,哀傷地望着父皇。
金人中,只有完顔宗旺與完顔磐通漢語,有人問這是什麽曲子,為什麽唱得這般神傷。
“這是爹爹一年前所作的詞,杏花凋謝,惜春感傷。”我擱下琵琶,歸座。
“皇嬸自彈自唱,好聽!好聽!閑時飲酒,聽着琵琶唱曲,怡情養性,皇叔豔福非淺。”完顔烈笑哈哈道,“擁有這麽一個絕色帝姬,其他宗姬、族姬自然都是糞土了。”
“添酒。”完顔磐喊了一聲。
完顔宗旺再次握着我的手,毫不掩飾面上得意的笑,“你羨慕也羨慕不來,昏德公養了這麽一個好女兒,我自當寵愛有加。”
得完顔峻和完顔宗旺同意,永福帶我、父皇和趙恒來到一間廂房,好好敘舊。
閑聊一陣,下人來說,國相請永福回去。永福便拉着趙恒離去,留下父皇與我。
父皇看了一圈,見四下無人,便道:“湮兒,倘若他真待你好,你便一心跟了他罷,你一個女兒家,所求也只不過是嫁個好夫婿。”
我澀然一笑,“爹爹無須為湮兒擔心。”
“即使回到汴京,還不是要嫁為人婦?”他低聲道,長長一嘆,“湮兒,今非昔比,你已失身於金人,回去了也指不定能遇上一個全心全意待你好的夫君。”
“父皇……”我黯然垂眸,父皇說得沒錯,我已委身金帥,還有誰會待我好?也許就連阿磐也嫌棄我了呢。
“聽爹爹的話,既為人婦,他又待你好,就安分過日子罷。”
“爹爹,我想六哥……六哥會救我們回去的。”
父皇的勸說也是有道理的,可是,我對金人的恨,我的心事,父皇真的不明白。也許是父皇老了,被亡國的悲痛、屈辱壓得心力交瘁,也許是父皇被金人折磨得身心俱苦,只想我好好地活着,無病無痛,無災無難,只要有人對我好,只要有高枝可栖,便可一世安穩。
提起六哥,父皇噓唏不已,“你六哥是帝王之才,想當初我想立他為儲……”
我嘆道:“可惜國逢巨變,金兵入侵……不過爹爹,六哥登基為帝,是我宋中興之主,六哥一定不會棄我們不顧的……只是大哥,心裏不太舒服吧。”
父皇又是一嘆。
六哥是幸運的,因出使議和離開汴京,後來才沒有被金人所擄、遭受金人的折辱,才能成為中興之主,再續大宋萬年基業。
世事難料,冥冥中自有安排,禍福相依,上一刻是禍,下一刻便有可能是福,瞬間而已。
六哥,上蒼終究沒有辜負你一腔熱血與抱負,你要當一個萬民敬仰的好皇帝,重建大宋萬世基業,踞半壁江山,圖北伐光複之策,驅除金賊。
這夜,回王府的路上,我一直笑眯眯的,就連完顔宗旺如何擺弄我,我都不在意。
建炎二年十月,完顔铖下诏,令父皇與趙恒等宋宗室數百餘人遷往韓州,重兵監管,實為囚禁。不過,父皇等人不再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而是必須下地鋤禾,種植糧食作物,自給自足。
初冬時節,天色陰暗,寒風凜冽,似有落雪的跡象。
完顔宗旺帶我出城送父皇一程,順德,永福,樂福,嘉福,也都來了。
我們分別與父皇、趙恒擁抱告別,千叮咛萬囑咐,依依不舍,熱淚盈眶。
我對趙恒道:“大哥,爹爹年事已高,還望大哥多多照料爹爹。”
趙恒颔首,淚灑當場。
撒開了手,就像斷了線,再也看不見摸不着了。
望着父皇騎在馬背上佝偻、單薄的身影,望着寒風卷起父皇的衣袂袍裾,想着從此以後再難與父皇見上一面,想着父皇老來身受萬般折磨、苦楚,淚水簌簌滾落。
我的姐妹們,也都淚流滿面。
懷柔沒有前來相送,許是完顔铖不許吧。
一雙鐵臂将我擁進懷裏,他沉聲道:“并非沒有見面的機會了,哭成這樣,還以為我欺負你。”
我抹了眼淚,“你就是欺負我。”
這些日子,他對我異常冷淡,有時連續七八日不踏入淩致苑半步,也難得與我共眠一宿。
雖說我更喜歡這樣的疏離冷淡,可是我不明白他為何變成這樣,不知道他究竟在打什麽主意。我百思不得其解,便不再去想,專心等六哥派人營救我,只要唐括王妃不來迫害我,只要他不想起還有我這個侍妾,我就快樂似神仙。
我說的這句話,弦外之音便是:他遺棄了我。
這是博取他信任的話,雖然肉麻,卻必須要說。
完顔宗旺暧昧地瞅着我,“那你喜歡我欺負,還是不欺負你?”
姐妹們就在旁邊,我大窘,扭頭就走。
之後的日子,沒有了他的寵愛,我過得清閑而散漫,看着書,不知不覺地就想到了六哥。喝着茶,閉着眼,回憶着與六哥在一起的歡樂時光。沒有人打擾我,日子很惬意。
一日,端木先生奉了完顔宗旺的命到府為我診脈,說我身子日益康健,繼續調養便是。深紅和淺碧在外面忙碌,眼見寝房中無人,他告訴我宋金交戰的情況。
建炎二年,五月,辛卯,金兵渡河,韓世宗、王澤等逆戰。
九月,癸巳,金兵陷冀州,甲午,再犯永興軍,經略使郭琰棄城,退保義谷。辛醜,陝西節制司兵官賀師範與金兵戰於八公原,敗績,死之。丁未,東京留守統制官薛廣與金兵戰於相州,敗死。
十月,癸亥,金帥完顔弼圍濮州,韓世宗、葉梓翔領兵至開德府,分道拒戰,河北淪陷。
金兵南征從未停歇,宋兵鮮有勝績,将領不是戰死,就是投降。每每聽來宋兵慘敗的消息,我心痛如割,心中的期盼卻并未減弱半分。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葉梓翔的消息,為什麽完顔宗旺從未提起過他?是有意隐瞞,還是葉梓翔沒有到前線上陣殺敵?
六哥,戰敗只是一時的,總有一日,我們可以掃蕩金賊,揚我大宋軍威。
連續下了三日三夜的鵝毛大雪,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蒼茫遼闊。
北國的冬天,真冷啊。
寒風呼嘯,寒氣逼人,不知父皇可有狐裘裹身?可有火爐子暖身?可吃得飽、睡得好?
這日,陰沉的天空終於露出日頭,陽光普照,厚厚的雪地上像是撒了一層淡淡的碎金。
深紅和淺碧說街上有很多人在堆雪人、打雪仗,可好玩了,慫恿我出去玩玩,還說總是悶在屋裏會悶出病的。我知道她們想玩,便随她們出門,踩着滑溜溜的雪、搖搖晃晃地來到街上。
街上确實有很多人,男女都有,以雪球互扔,歡聲笑語,好不歡樂。
陽光涼薄,寒風刺骨,我看着她們玩鬧,攏緊毛茸茸的厚貂裘。
突然,我感覺到有人靠近。
就在我轉身的剎那,身後人猛擊我的後頸,頓時,眼前一黑,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