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死遁
死遁
明月高照,咿咿呀呀的歌聲從二樓的攬月臺傳來。
“當窗理雲鬓,對鏡貼花黃。出門看火伴,火伴皆驚忙:同行十二年,不知木蘭是女郎……”
兩人四目相撞,宋自閑率先敗下陣來。
他被那出奇應景的歌聲搞得心裏發慌,緊緊自己脖子上的絲巾,咕哝道:“我是女子。”
“又沒說你不是女子。”祁元漫不經心地說。
宋自閑怕越描越黑,埋着頭坐到祁元對面。他斟滿酒杯,心虛地小口抿起來。
正好酒樓夥計招呼點菜。
有人掏錢,他毫不客氣地把店裏的招牌菜都點上。
隔壁桌風風火火來了個幾人。
“夥計過來!”那邊一位公子把夥計喊走,聲音宋自閑聽着有些熟悉。
他回頭看了眼,那人背對着他坐,但光看背影也能認出,是方才嘲笑他面具的人!
夥計抱歉笑笑:“柳姑娘說煙花她看見了,也很喜歡,只是今天身體不适。”
小公子聽出話中推辭,急道:“她既然看見為何還拒絕我?我的心意還不夠明白?”
夥計面露難色地重複:“柳姑娘身體不适。”
“梁辰,你且消消氣,柳姑娘說不定……”好友安慰的話尚未說完,他們後面傳來一陣憋不住的笑聲。
小公子緩緩扭頭,看見位高大的姑娘坐在他身後,“你笑什麽?”
姑娘轉過臉,露出張促狹但貌美的臉。
“笑這良辰美景不解風情。”宋自閑無辜地眨眨眼。
小公子咬牙切齒道:“原來是你,兔兒神。”他本欲發火,卻看見宋自閑對面坐的人,愣了下,別有深意地說,“好,我記住你了。”
宋自閑正疑惑此話何意。
小公子已經攜着一衆好友拂袖恨恨離去。
宋自閑不以為然,心大地和祁元八卦:“方才在街上放煙花為博紅顏一笑的人正是走在前面的藍衣小公子,他弄那般大的陣仗,結果人家姑娘連賞臉吃飯都不肯。”
祁元抿唇道:“你可知那人是誰?”
宋自閑愣住,“你的熟人?”
“我和他不熟。”祁元神色淡淡,賣關子地說,“但我知道他是誰。”
宋自閑以為只要不是熟人那便沒多大點事,反正又不會見面尴尬。他沒心沒肺地端起酒杯問:“誰?”
“小侯爺——郭梁辰。”祁元眼眸沉了沉。
宋自閑差點一口酒噴出來。
郭家可是五大世家裏唯一靠赫赫戰功贏得爵位的世家,更是唯一手握兵權讓皇帝忌憚的世家。
他好死不死地招惹到郭家寶貝獨子,今日又是神不知鬼不覺地把腦袋別在褲腰帶的一日。
“你為何又不告我?!”宋自閑憤怒地問道。
祁元好整以暇地說:“你又沒問我。”
“這還要等我問你?等我掉腦袋想問也問不出來。”
宋自閑被祁元氣到,他環抱雙臂坐到窗邊負氣地再不看祁元。
樓下燈火萬千,大大小小的紅燈籠挂滿上華街,遠風拂來,燈影在夜色中輕輕搖曳。
饒是如此的良辰美景,亦不能平息他的怒意。
對面的人輕聲說:“只要你留在我身邊,就不會掉腦袋。”
語氣溫柔得像是在哄人。
宋自閑轉過身,黑黑的眼睛十分平靜。
若不是因為祁元,他才不會待在京都,更不會遇見那麽多随時能要他腦袋的人。
與其說祁元可以保他的腦袋,不如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祁元身側。
夥計端來飯菜,宋自閑一聲不吭地吃飯。
祁元夾菜給他。
宋自閑立即夾回去,繃着臉說:“我自己會夾。”
祁元喉嚨微動,最終卻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快吃完的時候,夥計又端來碗蓮子湯。
宋自閑看了眼,說:“我們沒點蓮子湯。”
夥計笑笑道:“酒樓活動,消費滿三兩銀子,我們随機贈一道小菜。”
他特意又貼心地解釋:“三奇為兩位準備的是蓮子湯,祝二位早生貴子,多生貴子。”
宋自閑:“……”
祁元把蓮子湯推向他,語氣誠懇地與夥計說:“謝謝,我們盡力。”
宋自閑冷漠地又把蓮子湯推還回去,“你這樣的也盡力不了。”
夥計聽得額角抽了抽,敢情夫妻倆在吵架。這碗蓮子湯送得不是時候。
祁元漆黑的眸子望着他,俊美的臉龐十分平靜,認真得說:“新婚夜時辜負了良辰美景,是該找個機會補回來。”
宋自閑驚出一身冷汗,冷笑威脅:“你敢補我就敢和你拼命。”
祁元撈過他不要的蓮子湯,攪動着湯勺,頭也沒擡地說:“可以試試。”
淡定的語氣讓宋自閑心悸。
宋自閑蹭一下站起來,凳子搖搖晃晃地擺動,喝過燒酒的臉微微發燙,“我吃飽了,去馬車裏等着你。”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
孟子筠緊随其後。
祁元咬碎微燙的蓮子,望向匆匆離去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清。
一旁站着的夥計心驚膽戰。
夜風微涼,宋自閑酒意早被祁元吓得退散大半,他坐在馬車裏使勁拽自己腳上的銀镯,腳踝一圈被生生磨紅也沒有扯下。
外面響起聲音,宋自閑立即坐到黑暗的角落裏。
門簾撩開,一抹明晃晃的月色照在他腳底淩亂的裙擺。
祁元上車後,瞥了眼裙擺,溫聲說:“鑰匙我會給你,只是不是現在。”
宋自閑怕得罪祁元,祁元今日便要與他洞房花燭,收起小性子,問道:“不是說好去完夜市解開?”
“是我不周,忘記了件事。”祁元面色沉靜,“前些日子駿堯為我介紹了位醫腿的名醫,只是那名醫遠在遙城,他年紀大身體亦不好,來不了京都,須得我過去。”
宋自閑藏在袖中的手攥緊,小心地問:“那要什麽時候解開?”
“待我從遙城回來,大抵需要三四日。”祁元看向宋自閑,目光說不清道不明的冰,“你好生待在王府,等我回來。”
宋自閑此刻要多乖巧有多乖巧,老實巴交地點點頭。
馬車颠簸,車中挂着的油燈不斷閃爍。
祁元收回目光,向後倚去,蒼白的眼皮緩緩閉上。他的喉結動了下,發出悶悶的一聲響,聽着像是嘆息。
祁元沒有說幾時離開,但宋自閑第二日便沒有看見他和孟子筠。
院子周圍多出許多小厮丫鬟,他們的眼睛牢牢黏在宋自閑身上,似乎生怕他遁地逃跑。
但正是如此,宋自閑更得逃。
萬一祁元真把腿治好,回來鬧着和他洞房花燭夜,讓他生孩子怎麽辦?
清白不保算小事,最重要的是九族的腦袋。
宋自閑冷汗涔涔。
這些人的心眼比不得祁元的多,但勝在眼睛數量多,支開這個,又來那個。哪怕是睡覺,外面也會有人守着他。
祁元不可謂用心不良苦。
就算他變成只蝴蝶,恐怕也插翅難飛。
祁元離開的第一日,宋自閑削尖腦袋,亦沒跑成。
第二日晌午,宋自閑坐在院子裏,和那些假意幹活實際牢牢盯着他的下人們大眼瞪小眼。
一人只想趁不注意開溜,另外十幾人只怕不注意人溜了。
一股燒焦的味道忽然傳來。
宋自閑擡起頭,看見遠處升起一股濃濃白煙,烈日炎炎下隐約能看清向上蹿的火勢。
他問:“什麽燒了?”
掃地的小厮說:“看位置大抵是谷倉又着火了,每年夏時幹熱得厲害,曬在外面的谷子便會自己着。往年有人看管着,今年主子們去悅城,估計有人偷懶,所以火才燒得這般大。”
宋自閑眉頭一跳,環視着院子裏的十來號人:“那你們怎麽不去救火?”
十來號人畢恭畢敬地裝聾作啞。
其中一個大丫鬟代表衆人回話:“世子吩咐了……”
宋自閑光是聽到前半句,便打斷她,“這句話我都要聽爛了,回頭王府谷倉的火燒大,燒到這邊,你們難不成準備守着我一塊赴死?”
丫鬟颔首:“自然世子妃的安危最重要。”
宋自閑煩躁地将額前碎發向後攏去,望着遠處的白煙,眼睛逐漸眯起,一個危險的想法湧上心頭。
等到夜深人靜時,宋自閑從床上坐起來。
他先是用打濕的巾帕包住足上的鈴铛手镯,再緩緩下床打開條門縫查看情況。
守夜的兩個小厮正倚着牆打瞌睡。
宋自閑立即換上雨夜時祁元曾借給他的男裝,又把頭發紮起,臉上塗上些許花盆裏扣來的濕土。
一切準備得到後,他将自己的床榻、房屋的四個角全部點着。
小簇的火苗碰到那些容易燒着的衣物,迅速蔓延開,逐漸演變為騰騰的火焰。
火光将宋自閑的臉映得通紅,他向後站站,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冷靜。
下一瞬,大火向梁頂蹿起。
“啪——”一個杯盞被人狠狠地摔向地面。
外面打瞌睡的人猛然驚醒,一股濃烈地刺鼻的味道從頭頂飄出。
他們一看,頓時傻眼。
世子妃的屋子紅光一片!大火砰一聲沖開外面的窗戶,火舌從裏頭探出,向屋頂卷起。
“走、走水了——”一個小厮面色驚恐地大喊,“世子妃還在裏頭!”
一個去喊人,一個去救人。
救人的小厮踹開門,濃烈的白煙瘋狂湧出。
“世、子妃!”小厮眼尖,看到床邊倒了個粉色人影,被橫木壓着。
他登時就不顧大火往裏沖,可惜火勢太猛。
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這麽大的火怎麽救人,先找水和棉被撲火。”
小厮恍惚了下,這人有些面生但又有點眼熟。
那人兇道:“愣着幹嘛,世子妃要出事了,咱們小命都得玩完!”
“對對對。”小厮吓得不輕,雙手雙腳地往外跑,下臺階摔了一個跟頭。
方才與他說話的人将他一把拽起,“慢點兄弟。”
“謝、謝謝。”小厮臉色慘白,他來不及多說,朝着井邊跑去。
洶湧的火勢如一頭巨獸,齒間爆發出噼裏啪啦地咀嚼聲,似乎要将屋子生吞活剝。
漆黑的夜裏,越來越多的人趕來救火。
而他們誰都沒有發現有個小厮悄無聲息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