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為何避而不談
第75章 為何避而不談
顧望舒醒了。
他木然瞧了眼前這掐着他衣領,一臉要吃人表情的,又瞥眼看了看旁邊同樣氣勢洶洶的艾葉。
不是夢啊。
離得近,顧長卿衣袍上長久浸在檀香中的餘香熏得他一陣陣犯嘔。
強忍想吐的心情,雙手反扣在顧長卿手上,冷靜道:
“幹什麽,突然想開了,來取我命了。”
“你明知道蘇東衡是什麽人,為什麽還要去見?鴻門宴也要赴?!”
顧望舒眉頭一緊,沒馬上回答,扭頭瞪向艾葉。
“你同他說了?”
艾葉渾身一抖,也不知是在怕什麽,反正是當即扭開頭,不敢與他對視了。
“你們什麽時候關系都好到這般無話不說了,我倒成了多餘的那個。”顧望舒見他有意躲避,自嘲的冷哼譏笑一聲,道:
“顧長卿,要殺要剮随你,但至少也等我穿好衣服吧。”
顧長卿聽了,目光向下瞟去。
顧望舒是被他直接從被褥中扯出來的,還是個亵衣松垮挂在身上,露着半個肩膀胸膛的狀态。
自身後蔓延到肩頭的鞭痕疤癞清晰可見,可不全是拜他所賜。
顧望舒目露憤色,與打量着自己身體的顧長卿盯了好一會,一時看他再沒什麽動作,剛想轉頭去罵艾葉,怎奈身上忽然失了力,竟是被人懸空直直扯起、痛摔在地上!
身上的痛感未及傳上來,半邊耳朵“嗡”地一聲悶響,腦中頓時一片混沌,是臉上重重挨了一拳。
顧望舒掙紮着想起身,又被滑落的衣衫絆得手腳受困,才撲騰沒幾下,又被一腳狠狠踹在胸前,
慣性下後背直撞在牆上,嗆得差點背過氣,一股血氣上湧,口中鹹腥。
簡直就是絲毫沒留情面,招招要命的程度!
艾葉站在兩人旁邊,被顧長卿這出格舉動吓得目瞪口呆!
不,再怎麽氣憤埋怨,也不至于真的對自己弟弟下死手吧?明明剛剛還那般擔心,生怕他受傷來着?
“又犯你那瘋病!”顧望舒噙痛仰頭痛罵:
“倒也好,趁機殺了我罷!免得你我成日互不順眼!”
顧望舒撐靠在地上,從他的角度擡頭望去,顧長卿眼中全是熊熊業火,熯天熾地,勢要将這凡世燃燒殆盡。
從小到大沒幾個人知道這行清心寡欲之道、為人剛正沉穩老成持重的清虛觀大弟子,還有着這般不可見人的一面。
畢竟只有在面對自己的時候,他才會露出這般嘴臉。
顧長卿比他年長六歲有餘,又生得比同齡身強體闊,小時候的他在自己眼中就是個如蒼樹般強健的兄長。
然而對于這個兄長,師父總是會有意無意阻攔二人共處,或是顧長卿自己避着,不與他獨見,也不給他們兩個說話的機會。
顧望舒已經記不得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或許比那更早的時候他也遭受過,只是再記不得罷。
衆弟子下山除陰山妖邪的那一戰,也是他第一次下山歷練,才比自己劍高不了多少的小孩難免要在拼殺中負傷。
蝶妖卷長口器自暗處奪命而來之時,早已是力不從心,遍身擦傷的小孩在絕望驚恐中閉眼,
聽得一聲血肉透穿撕裂的悶響,粘膩咕哝,滾燙熱血濺在臉上燙得皮膚灼烈。
那從不曾與自己獨處、雖名為兄長的師哥,卻從未關心在意過自己,對他來說遙不可及高不可攀的存在。
此刻正将自己護在身下,蝶妖的口器自肩胛穿透,帶着倒刺的長鞭在他面前狠狠退出,他清晰得聽到傷口再次被撕扯拉大的破壞聲,鮮血如注而出,濺一身濃稠血腥,忍不住的犯嘔。
顧長卿肩胛上赫然冒血的黑洞,似是無底無盡,觸目驚心。
面前人臉色忍痛發白,卻只悶哼一聲,冷冽蔑視瞪了他眼,便再回頭一劍直搗蝶妖正心,将其炙成團灰燼。
七百二十四,七百二十五,七百二十六……
歸觀途中,上山九百九十九臺石階,他默不作聲跟在顧長卿身後。
這個比他大出六歲的少年身材魁梧高挑,比一般的成年人看起來都要壯實英武,連個背影看起來都像是一株不倒蒼樹。
肩胛處紗布纏得仔細,即便是端起半邊胳膊也還威風不減。
小孩心中默念着腳下的臺階數,九九歸一,一道,生天地萬物。
“走後面點。”
顧遠山回身止步揪起顧望舒衣領将他往後帶。
但這次的小孩決心違背師意。
小孩掙開師父,快登兩步拉住顧長卿長袖。
“師哥,對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足,方才害你……”
他擡頭看着顧長卿筆挺堅直的後背攸地一僵。
背後肌肉痙攣似的扭在一起,即便隔着層衣物,
連帶着衣服起的褶皺,看得清楚。
回過神的下一瞬,已經是雙腳離地,被顧長卿單手生生掐着脖子拎起。
極度缺氧劇痛沖襲頭腦,他甚至清晰聽得到自己頸椎處骨裂咯咯摩擦幾乎碎裂的聲音,
喘不上氣的痛苦侵襲五感,叫喊不出聲,眼前逐漸模糊成一片,耳邊人群驚叫聲也混成朦胧……
這個剛剛救過他命的人,此刻好像正全心要他的命。
不是氣憤,也不是教訓。
周遭聲色化為嗡鳴,隐約中只有那些不堪入耳的咒罵無限放大。
“沒用的東西!既然生下就為累贅,那為什麽要出生,有什麽資格活着!”
“要死你獨死,連累些無辜之人有什麽能耐!陰魂不散的廢物!”
“就不配活着!”
“疼……師哥……我疼……!”
這場無可理喻的鬧劇,直到顧遠山一掌擊暈在顧長卿後頸,衆人合力也才艱難啓開那捏得死的手,五指深深嵌進喉嚨,指印紫紅可怖。
下得可是死手。
小孩在背過氣的咳嗽聲中發覺并非簡單的外貌與衆不同,不遭人待見罷,
原來也是有人厭惡他到想讓自己去死的程度,說自己不配活在這世上。
甚至是視做血親的人。
九百九十九階,待他再緩回氣時,早已記不清自己數到哪兒了。
數不到九百九十九,再無輪回歸一。
……
這種事件往後也沒少發生過,發展到最後甚至會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挨上他一頓能見閻王的揍,
偏偏顧長卿這瘋病就只有在自己面前才會這樣,對別人再憤怒都不至于出要命的手,也不知到底是什麽血海深仇大恨。
顧望舒被這一撞一時疼得站不起身,猶豫之際更是被逼在牆角抱頭強挨了一陣劈頭蓋臉全無章法的拳腳,聽到他令人發指的惡罵。
“你只配死在我手裏!膽敢去他人手下送死?我留你一條命,不是給你成全他人的!”
“好啊,好,我現在就要了你的命,免得夜長夢多,夜長夢多!”
……
“夠了!”
顧望舒勃然掀臂。
艾葉聽得一顫,微地向前踱了半步。
“那你痛快殺了我啊!別啰嗦!早就受夠了!”
顧望舒奮力推開那些捶在無用之處的拳頭,跪在地上往出爬了幾步,就在被眼前景象驚吓到不知所措艾葉面前決然抽出桂魄,丢在顧長卿腳下!
細劍當啷落地,彈了幾下,顫出段寒心疾苦的音。
誰知顧長卿竟毫不猶豫的彎腰撿起細劍,像對着這個殺父仇人一般并無一絲憐憫的,揮劍而下!
顧望舒緊地閉了眼。
鮮血順着劍刃一滴滴滑下,落在地上濺成朵朵血色漣漪,開了閘一般止不住的流。
顧望舒在驚愕中睜眼,低頭看了看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又擡眼看到跪擋在自己身前散開一地的細白發,到底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
艾葉單手死死握住劍刃,鋒利割破手心。
桂魄劍是個法器,染上大妖的血只會讓其興奮不已,劍身嗡鳴狂抖,寒光四射。
顧長卿不是劍的主人,持不住,在被劍光所傷的刺痛中丢下劍,也同時緩回了神。
他看着眼前景象,地上一灘血漬,和艾葉身後衣衫不整渾身是傷的顧望舒,方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些什麽。
顧長卿遽然怔了許久,最後只是皺緊眉頭,拳心攥緊,一聲不吭的奪門而出。
連聲抱歉都沒講。
大門“哐”的一聲被摔上,屋內重歸于一片死寂黑暗,只有勉強從漏風中鑽出的那一絲光投在艾葉慘白的臉上。
顧望舒吃力地靠牆坐起身子,抹了把嘴角血跡,垂目看着艾葉。
那雙灰妃色的眼依舊沉得像封了千年的冰。
艾葉的視線也與他一并擡起,他嗫嚅片刻,小聲道:
“沒事嗎。”
“我像沒事嗎。”
“……”艾葉重新低回頭去。
“罷,我看你比我嚴重。”
顧望舒無奈嘆口氣,費勁地扶膝起身,從抽屜中取出一卷紗布和瓶藥膏,
再蹲到艾葉面前,扯下一截來敷上藥,伸手去拉他那只傷了的手。
顧望舒的手是涼的,還沒穿好衣物就被直接從被褥中拽出來,晾在這天寒地凍的屋裏,很快就會冷下來。
冰涼觸感碰到艾葉的一瞬間。
他突然像觸電一般收回了手,雙眼瞪大逃避似的滾了幾圈,卻發現實在是無處可逃,只能全身畏縮着垂頭跪在顧望舒面前。
顧望舒指尖一滞,停在空中,陪他就這麽靜谧無聲着待了一會兒,直到兩人氣息都均勻下來,才開口做聲。
“你也有話要說對不對。”
艾葉翻起眼球偷瞄,神情像極了個做了壞事咬壞主人心愛物什的心虛小狗。
他吧唧吧唧嘴,喉結上下滾一滾,偏頭避開顧望舒那分明平淡如止水、卻能烤爛他的目光,只哼出了個蚊蠅細弱的:
“嗯……”
顧望舒胸口還撕拉的疼,沒什麽力氣一直蹲着。他用手撐起身子,強忍酸痛緩慢席地而坐,把藥布擱到一邊,認真道:
“說吧,別憋着,我聽。”
艾葉不敢看他。
大妖目光閃爍躲藏,整張臉漲得通紅幾乎滴血,幸好是在個昏暗的房間裏,對面的人應該看不清他此時窘态。
顧望舒見他半天都沒吭聲,手裏血淌了一地也不管不顧,多少有些莫名其妙,便強行探身去抓他的手。
艾葉被顧望舒這突然的一湊惹慌了神,直将手藏在身後往後仰身躲着不讓他碰,情急之下喊道:
“我說!我說!你且先別碰我!”
顧望舒撲了個空,腰側剛又被顧長卿踹了一腳,外加身上疼得擎不住力,一個重心不穩直接砸進艾葉懷裏,腦門正撞在艾葉下巴上!
兩人“哎呦”一聲互相疼得嘶嘶啦啦,顧望舒更是一時半會找不回重心,直起不身子,只能尴尬怼在艾葉懷裏。
惹得他那脾氣騰然而起,:“你到底又怎麽回事兒,同我耍什麽性子!”
艾葉慌忙騰出沒傷着的那只手給他重新推起來。
手掌下顧望舒一顆心跳頻率清晰可辨,每一聲都直敲在他心坎上。
同那夜的他一樣滾燙熾熱,試圖去尋找一絲冰涼慰藉時,一聲聲敲在他心頭的跳動。
除了比現在的力道更加來勢兇猛之外,并無不同,就是他。
艾葉着了蠱,即使顧望舒已經重新坐穩,他也沒能放下手來。
“我就……真的有那麽讨人厭嗎。”
艾葉低着頭咬唇道。
“覺得我對你的這份心意,難堪,困擾,羞憤,惡心,厭惡,不值一提,才避而不談的嗎。”
顧望舒低頭看向自己胸前的手,聽他咬牙說完這段話後痛心得捏成了拳,
緊緊攥捏着自己前襟的衣服,直揉成一坨褶皺爛布,依舊顫抖用力,與抽噎聲同頻,和啪嗒掉落在地的淚滴聲。
顧望舒恍然一驚。
“你哭什麽?”
他有些亂了心緒,按住肩急道:“我沒聽懂,你兀自哭個什麽?我何時曾言讨厭你了,有話好好說——”
“那你為什麽要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為什麽要裝成不記得!”
“你若如此恥于你我二人那晚發生的事,那我還糾纏什麽,最後自己的所作所為卻只不過是在踐踏你的底線,是在入骨的傷口上不斷扯拉!”
艾葉越說越是崩潰,嗚嗚大哭道:
“我所有自以為的“對你好”不過都是自欺欺人,自我感動,實則只是不停地逼你一味忍受!那我為何還要留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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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望舒:今兒怎麽了,這一個個的都針對我
大事兒沒有,下章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