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正月碎瓦
第72章 正月碎瓦
“不對啊,”
顧望舒回過神來忽覺奇怪:“你何時起同那個王八蛋關系處這麽好了。”
艾葉抓着跑亂的頭發:“我?”
“他先前無時無刻不想要了你的命,你…該不會是要想着要讨好他了?”
艾葉亂發坨在一起,顯得像個流浪狗似的萬般無奈可憐。
“說什麽讨好,怪掉價的。就是有那麽個機遇。”他神色躲閃嘟囔:
“讨好一說不至于,讨你一個夠受了。你又不是萬事通,自然會有不知道的事。”
————
正月未過,總鎮府中死了人。
牛乳瓦罐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前院曠達,瓦碎裂斷的聲音久久難以平息,劃破雪後難得的平和。
正月碎瓦,大兇。
後廚新來的十幾歲小役在失手摔破牛乳瓦罐的幾個時辰之後,被人發現慘死在絢麗綻放的雪中紅梅樹下。
表面無傷面色青綠,腹中浮腫,已有腐爛之相。
發現他的是當初召他入府的雜役房四。
房四吓瘋了,屁滾尿流瘋瘋癫癫往前院跑,凍幹的屎尿黏在麻色粗布棉襖上混凍成一攤臊黃污漬,披散着頭發揮舞手臂,嘴裏叽哩哇啦怪叫着出現在衆人面前時,
總鎮府正宴請衆賓,慶正月無恙百姓康樂,也是藉慰各位如此佳節為了維護一方和平,辛苦勞役無法與家人團圓。
此時一個瘋子突然橫沖進來,未等撒潑,馮漢廣已然面色不改揮出長刀,衆目睽睽之下手起刀落,人頭滾落。
房四臨死之前喪魂落魄面無人色,瞳孔撐大瞪向佳席中央,緊盯面無表情拖着長刀,快步走來的馮漢廣,
喉中驚叫撕扯出的尖叫衆人聽得一清二楚,脊背發涼。
“吃人了,吃人了!!!”
他瘋喊。
“別吃我!!!!”
人頭落地時,哀嚎餘音未盡。
“叫各位見笑了,是我總鎮府內下人教管不嚴,出了醜,抱歉驚到各位。十三代将軍向各位謝罪。”
姚十三從馮漢廣正身後緩步而下,走到馮漢廣身側向衆人鞠了個躬。
軍師今日玉色頭巾将一頭似水長發攏得仔細,額頭飽滿規正。
他裹着身暖厚翠青繡竹長襖,衣領和下擺各添了兩道白色細絨滾邊,雙手還抱在胸前插進個袖籠裏,活生生一副文弱溫雅書生模樣。
言罷,從袖籠中抽出手,溫笑着舉手輕拭濺在馮漢廣面頰上的血漬,見怪不怪地擺擺手,示意兩側兵士将這瘋子的兩段屍體搬走。
“諸位大可繼續,這醉仙樓的廚子,廚藝乃是益州城一絕。”
席間雖大多是見過生死沙場拼殺過的武将,但正吃着飯目睹這般血腥場面多少還是會犯惡心,
更何況在座的還有不少益州城裏地位聲譽頗高的文臣雅士,就比如說坐在上位的高德。
好巧不巧他坐着上位離得近,人頭離身的一瞬間清晰得聽到骨肉斷裂血漿噴出的聲音。
濃血混着黃白腦漿濺了滿桌,滲進面前湯飯中,當即沒忍住扶在案邊“哇哇”吐了個一塌糊塗。
“去送水給高大人漱漱口,順便換桌菜。”
姚十三目睹一切卻還鎮定如初,有條不紊吩咐着下人,神情清淡得就好像此刻死在馮漢廣刀下的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不過是只被踩死得可憐螞蟻。
顧長卿顧望舒坐在席間驚得不知所措,但不好發言,只能安靜看着靜觀其變,桌上美食也沒了食欲。
互看眼色的片刻冷寂中忽地“咣當”一聲,一群人眼睛齊刷刷往聲源處看去,那被掀翻的桌子附近碗盤碎得徹底,佳肴扣了滿地。
姚十三眉頭微蹙,雖那恹意很快便被一雙流光含水的溫情杏眼沖刷下去。
“吃?還他娘的吃什麽吃,你表演這出戲給大家看,還請人吃個屁!誰愛吃誰吃,反正老子吃不下!”
這粗野的一嗓喊出,識相的全埋了腦袋。
能在這種情形下還逆風而上敢掀桌子的直性子人,估計除了周烈文也沒有第二個。
“趕出去就是了,這大好的日子裏不明不白砍人腦袋是怎麽回事?馮漢廣,我看你真是越發沒了人味兒!”
姚十三聞聲自覺身旁馮漢廣神色異變怒氣上漲,趕忙自袖下悄悄按住他愠色中握刀發抖的手——好在當下将軍表面上還未有太大波動。
“周協領,将軍也是擔心這瘋子做出什麽異動才會快刀斬亂麻。最近城內不安平,萬一是被邪祟附體怎麽辦,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周烈文冷笑起身,身上黑鐵全甲與佩刀摩擦每走一步都是鐵聲凜凜。
久駐外界的小将渾身野性不羁氣勢殺意,不比他身後這每日提心吊膽陪在身邊的将軍少上幾分。
姚十三反扣住馮漢廣手腕,每根深陷皮肉的手指都在無聲告誡他不要沖動。
周烈文一對眼珠細而上吊,三白外露于眼下,眼中聚得全是叫人望而卻步的喪意兇氣。
此時直勾勾朝姚十三看去,這優柔寡态之人卻未退半步,甚至橫身于馮漢廣之前,面帶笑意,都只會在周烈文眼中明火內添油。
“賤骨頭少在這惺惺作态!漢廣本就性烈,如今這更欲加目空一切盛氣淩人無度下去,還不是拜你所賜!”
周烈文遽然拔刀架在姚十三頸側,刀刃但凡稍稍一顫都要見血。
“出身卑賤爛泥裏滾出來的人,誰知為了高攀能打出什麽算盤,看我不撕下你那惡臭假面!”
“……什麽事兒啊,罵得這麽難聽。”
這會兒唯一仍在埋頭大吃的那個聞着熱鬧方才停下了嘴,目光在針鋒相對的幾位上轉了幾個來回,用手肘戳了戳身邊停了箸的顧望舒。
“诶,你們怎麽都不吃了?”
眼下誰人都不敢吭聲大氣——畢竟是個小小協領當衆頂撞軍師不說,還直道将軍名諱。
固然大家都深知周協領與馮将軍的關系不一般,但姚軍師出身滋事乃是馮将軍死穴,碰了便會死人這一點,也是無人不曉。
艾葉即便再壓低嗓音,大家還是聽得明顯,臨近幾桌擔心引火上身,甚至投來古怪責備的目光。
“閉嘴。”顧望舒趕緊一把抓起個肉餡包子塞住艾葉的嘴。
艾葉眼球迷茫叽裏咕嚕轉了幾圈,落在姚十三身上時忽然停了咀嚼。
面前不是什麽美得妖豔妩媚魅惑人心的男人,甚至可以說是平淡清色,溫酒寡味一般叫人覺得純情舒适,餘味無窮,卻也能漸醉酥骨,欲罷不能。
能配得上“美人之姿”稱呼的男子果真非同一般。艾葉心道。
他把人再打量幾番——不過這種文文弱弱,好像一碰就能斷了胳膊腿兒的,還不夠兩口下肚,入不了眼,半點姿色都比不上我身邊這位。
想到這,艾葉還不忘扭頭沖顧望舒擠了眼,并且如願換了個白眼回來。
況且,這位軍師先生有些太過寡淡了。
艾葉動了動鼻子,狠吸一口。
他指的是氣味。
“—— 呃啊!”
席間一聲慘叫,衆人猛抽倒氣。
原是馮漢廣聽了周烈文的話,姚十三那雛貓兒似的手勁兒哪裏拽得住他?輕而易舉就被馮漢廣扽到身後,再擡腿狠狠一腳踹在周烈文正心!
小将軍軍靴尖頭包鐵,就算周烈文胸口護甲措不及防也是被“咚“一聲踹得跌坐在地。
純鐵硬碰可是內傷,周烈文胸前頓時跟走水似的火辣辣灼痛,喉間陣陣血味上湧,痛苦撐在地上猛咳起來,每抽吸一次都是鑽心的疼,大概是斷了幾根肋骨。
鐵骨铮铮的漢子忍不住面露猙獰痛意,半條命險被踹掉!
馮漢廣不依不饒揮刀直下,周烈文心驚之際簌地合眼,卻是一陣厲風貼面而過,
再睜眼時長刀緊貼鼻尖深插進地面盈尺之深,兵刃寒意直逼臉面,刀面清晰可見自己略顯惶恐的面容。
“周烈文,你別以為我真舍不得殺你。”
馮漢廣一手撐刀,俯身附到周烈文耳邊,狠意自牙縫中擠壓而出。
聲音不大,只夠兩人聽得清:
“我爹的,你爹的仇,都是誰報的!不會才過了幾個春秋就忘了幹淨?到這時翻臉不認人,你看我們倆誰才像畜生,誰不是人!”
他薅起周烈文鐵盔下的高發髻道:“平時看不慣就算了,我也放你離開這是非之地不相往來,究竟還有哪點不和你心意非要這大庭廣衆的惡語相對?我對你早已是仁至義盡,若有下次,莫怪我刀劍無眼。”
“來人!送周協領回府!”
馮漢廣提手拔刀,無情回身搭上姚十三肩側往回處帶。
鐵靴踏在地上,每走一步都是硬朗冰冷健聲,每一步都深深倒刻在還在掙紮喘息的周烈文垂目之中。
身後兩位陪行士兵急忙上前攙扶起他們重傷的協領,戰戰兢兢向外走。
周烈文好不容易才站起身來,卻在行了十幾步之後,憤然掙開兩人回身運丹田之氣般,帶着絕望不忿大吼:
“大哥!叔父何時叫你報過仇!他明明只托付這益州軍給你叫你遠離朝堂護擁百姓!那姚十三做的那些事叫複仇嗎!那是造孽!!!”
馮漢廣腳下略顯滞澀,咬緊牙根沒再回頭。
“送他滾蛋!沒我的命令,再不許踏入總鎮府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