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我非珍奇異獸
第53章 我非珍奇異獸
顧望舒看那男孩瞠目結舌地看着自己,張了張嘴好像要說什麽,卻發不出聲。
但從他那對兒震驚顫抖的瞳孔中,不難看出自己給他帶來的沖擊——月人天生就該是供人取樂的物件,如今怎得好端端站在那裏,成上座賓客。
那種毛骨悚然的寒意與恐懼自腳底漫過大腦,一片空白。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跳咚咚的聲音,震耳欲聾,幾欲将人逼瘋。
樓臺歌舞升平,進了耳中卻似鬼魅怨曲。顧望舒奮袂扭身,咬緊牙關擠話道:
“蘇盟主這是何意,您該不會是想告訴我,假若當年的我一時受了你的蠱惑答應同您下山,若我當年沒反抗傷您一劍,就當落得這般下場嗎!”
他渾身顫抖,呼吸困難,內氣蕩得兇猛,每喘一口氣都是鑽心的痛!
再也看不下那男孩一眼,阖目都是男孩絕望又怯懦的眼神,仿佛那個被鐵鏈拴着的人是他,是他的臉!是他自己!
阿娟承不住重量跪得踉跄,鐵鏈嘩啦扽得發響,似是生生抽進他頭骨裏去了。
顧望舒瞳仁一縮,猛地意識到了什麽。
有鐵鏈。
是他蘇東衡用了一條無形的鐵鎖,鎖了我整整十年!
自他傳授與我劍法,教我如何不與凡世為伍,自他在偏房點了那支帶藥的檀香。
再也不敢與人交心,将自己囚禁在心牢之中,愚蠢又自閉地恨天恨地,恨世道無情,恨衆人僞善,再不願行走于白日,不喜受人眼色,也不再接受他人關懷。
或許艾葉說得對。
顧望舒暗道:過路人也許真的從未在意過自己容貌有異,也并未暗地嘲諷戲弄,到頭來都是自己心魔作祟,嘲哳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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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走了。”顧望舒腳步發虛,冷色道:“後會有期。”
“還以為見到同類當欣喜的。”蘇東衡坦然飲下杯中酒,再将顧望舒位置上未曾碰過的酒壺推到他面前:“既然阿舒這麽不願留,至少也陪大哥将酒喝完吧。這可是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上好杭城秋露白——”
“—— 嗯?”
一話未盡,顧望舒已然撈起面前玉壺,掀開蓋子一飲而盡!
他将酒壺倒過來甩了甩,一滴未流,冷着臉啪地一聲把那玉壺摔個稀碎!
“現在可以走了嗎。”
蘇東衡臉上閃出異色,并未立即應答,含眉看了他半會兒後意味深長道:“我本以為你不會喝的,至多一杯,便下得猛了些。誰知你竟然……幹了一壺?”
顧望舒顯然沒明白他的意思。
須臾片刻,腦子裏嗡地一聲炸開,一陣天旋地轉,難以言表的燥熱炙火自心而起,瞬間虛脫一般冷汗直流!
這……這是……是酒喝的太急了?
又一陣疾火攻心,頭痛欲裂,腿也開始發軟,胸口莫名難捱地發酸,趕忙伸手撐住欄杆才不至于摔倒,這要磨碎筋骨似的焯燙感為何如此似曾相識……
情花毒!
顧望舒大驚,甩臂狠罵:“蘇東衡,你這卑鄙之徒!”
“有非第一次嘗這滋味,何必如此吃驚。”蘇東衡撕開良人面具仰臉大笑,揮手叫身後衆人堵了退路。
“欲尋珍獸還需下味猛藥——十年前讓你從眼皮子下溜走是我失策,而今再沒人能來救你,我終要将你也收于囊中,不晚,不晚!”
“我只是凡人,并非什麽禽獸珍奇!”顧望舒死咬舌頭,濃烈的血腥味能讓自己暫時保持住清醒:“別過來!都別過來!!!”
餘光下背後是幾桌劍客簌地拔劍,層層利刃緩慢圍上自己。
這會兒哪還顧得上什麽不能對普通人施以法術的規矩,顧望舒手臂一揮,袖中帶出道強力法術,刺目銀光閃過的瞬間一波巨浪将衆人與桌椅齊齊掀翻在地!
顧望舒趁此空隙點指以真氣壓住自己幾個大穴,暫且保證燥氣一時不在體內四處亂串,好以維持清醒後撲向窗戶!
他在躍下之前忽地想到些什麽——只是眼下并沒有給他抽回腳步猶豫的機會,只得單單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跪在地上,盯着自己唯剩惶恐的男孩。
“阿舒!你服下的情花毒量極大,若是就這麽不服解藥便走了,郁結體內無法宣洩,恐會爆體而亡,逃不了多遠!”
蘇東衡被他那一招震得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追在後面大喊。
……死也不會死在你面前。
“追啊?都愣着幹嘛!”
門口小厮見二層直直跳下個人來,嘭地一聲摔的可不清,滾到地上奔自己就來,吓得半死。
還沒等說話就被雙滾燙的手抓得緊,急聲問:“馬呢?我馬呢!!!”
“在……在後頭,我這就給您牽來……”
“不用!我自己去!”
雪後的深夜冷得刺骨銷魂,顧望舒跑得急,連大氅都沒來得及套。
身後追着的人馬聲疾,他駕馬又馳得比北風還快,仍舊止不住汗水如泉眼般的流。
顧望舒只覺得自己眼前一陣模糊一陣清醒,求生的意志叫他不能現在倒下,暗道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到山門口。
進了山門,清虛觀夜半的護院鎮,不是觀內弟子是無法入內,他才能算得短暫安全。解藥都是後事——哪怕成具屍也不能被他奪去。
馬蹄聲雜亂,卷起積雪仿佛搓棉扯絮,落在身上,觸碰到脖頸,瞬間化成流水。
這點冰涼遠遠不夠,一點都不夠……
只撩撥得他更加難捱,更想去求什麽更冰涼的東西,來抵這心頭股要了命的惡火。
陰曹十大閻羅,地獄無間。你怎知下一個來拉住你手的人,是能救你于苦海,得窺天地;或只是帶你從一殿而出,再入下一間?
快馬風馳電掣,厲風割在臉上不是涼,是痛。
難抑的毒效直沖頭頂,奔得越急越耗心力只會催得更急,頭腦中越發混亂得一片,眼前景色開始扭曲變形,辨不出當下過去。
有時他知道自己是在逃命,逃得不只是窮追不舍的人馬,更是與過往一刀兩斷的命運。
有時自己又是那年不假猶豫接過劍的男孩,鐵光铮铮之下,倒映出一張麻木緘默,再無稚氣歡愉的臉。
胸口痛得如火燎,額頭豆大的汗流下來滴進眼中濕得視野一片鹹濕,模糊不清。月色借着皚皚白雪猶如蓋滿一層銀霜,光線拖出銀色尾翼化入
眼中,像是墜入深海,只有一片光影,與耳畔水聲一齊不斷地擠壓,窒息。
十四歲。那個在張府挨了幾十個板子,滿身瘡痍坐在家門外臺階上獨自發呆看星空的男孩,遇見了第一個願意主動與他搭話的人。
他仍清晰記得那時那人是如何光鮮亮麗,英姿偉岸,好似九天之神,欲救他于苦海。
“為何不反抗。”他問。
“沒用。反還會連累別人。”男孩神色木然地答。
“那不如一開始就讓他們怕你。”蘇東衡坐到男孩身旁,輕輕掀開外袍看了看他紅腫的肩膀。“拳腳功夫沒用的,沒人會怕個赤手空拳之人。你的劍呢?”
“觀裏劍術是為了修身養性才練。”男孩不屑嗤笑:“大家都是同一套劍法,打起來沒完沒了,倒還沒有拳腳保命來的快,反正我也無心傷人。人不犯我,我不必犯人。”
蘇東衡握起男孩的手放在自己腰間長劍上,雙目炯炯。
“可他們不容你好。”
“習慣了。”男孩苦笑一嘆。
“你就絲毫不怨命,不怨人?憑什麽他們不容你好,你就必須不好?當自己是什麽海納百川,普度衆生的神仙呢。”
男孩怔然,啞口無言。
“學嗎?拔出來,我教你。”
……
顧望舒痛苦不堪地将頭埋進青骓馬冗長堅硬長鬃裏,手肘死死頂住絞痛不止的胃,明顯感覺得到自己的神智正被蠶食。
好熱……
好像口鼻中呼出的都是火。
神智與肉體雙重的煎熬甚至痛過銷神鞭抽筋斷骨的疼,他伏在馬背上,無助得像那個只能在泥潭中向天空伸手的孩子。
好像那時候,還能有人握住他的手。
……誰來着?
一根神經如晴天霹靂橫穿顱頂,“呃!”地寒栗抱頭埋起更深。
怎已經連現實與夢境都分不清了嗎。
顧望舒胯下狠命一夾發力,聽青骓馬再如斷弦之箭劃破混沌月色,将凄苦黑夜丢在身後。
一切仇冤瓜葛,囚獸鏈鎖,皆同這冷夜一齊被抛下。
索性強擠出哂笑,心裏倒是禦風而行,甚是暢快。
亦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不知策馬疾馳過了多久,直到三樁石柱搭起的山門顯現在眼前,顧望舒扯緊馬缰,青骓馬一聲嘶嚎,飛躍一步,沖進結界中去。
安全了。
手失力一松,從半躍着的馬背上直直跌了下來,眼前一陣翻天覆地,滾進路邊足有三尺深的積雪堆裏。
——
窗外月光映雪明亮得像是白晝,殘風卷起碎雪敲在窗上沙沙作響,甚是嘈雜。
艾葉抱成一團兒縮在牆角裏頭,被子嚴實和縫在身上裹了三層,只漏出個腦袋來,還要從脖頸處的縫隙中伸出兩手抓着頭發咕聲哼唧。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
心煩得像是坨亂麻塞在胸口,理不清就算了,這會兒還自己給自己點了把火,燒得整個妖頭頂冒煙,然而皮肉并非滾燙反倒冰涼,一整個像什麽水中火——水沸得不安生,火燒得不痛快。
剛剛幾壺水連灌下去都滅不掉,只燒得人火氣越來越大,手裏捏着被褥角恨不得撕爛了解氣,恨不得把床粱敲斷了發洩。
只是這些無辜的物什們又有什麽罪,真敲壞了還得挨罵。
“不管,随你花天酒地是死是活!”艾葉氣得一蹬被子,扭身咚地把額頭撞在榻籠上,兩排牙把那木床柱咬得咯咯直響,沒一會兒嗑出了滿地屑子。
方才後知後覺感到不妙,啪啪拍了兩下嘴。
“哎呦,哎呦哎呦,你怎麽非得牙癢呢,這可怎麽補,得趕緊找個什麽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