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繭自縛
第10章 作繭自縛
昨夜雨留泥跡,顧望舒深覺兩膝反涼,泥濘感并不是什麽好滋味,但當下早已考慮不到那些,眼中鑽心的疼叫他動不得半下。
周圍看熱鬧的一個都不敢上手去扶,全閃在一邊眼巴巴看着。
先起來再說。
他先是試圖動手摸索幾番,抓不到傘,不得不咬牙試探着眯開條縫隙,哪成想受了刺激的中淚水不受控地奪眶而出,視線全絞着光糊成一片。
“該死。”
顧望舒暗罵一聲,想必眼下情景可笑得很,清虛觀親傳二弟子向來端得神秘孤傲不近人情,在外話本傳得兇神惡煞之輩,如今正竟手腳并用的爬在人群中央,滿身泥水像個瞎子找拐一樣摸索——
卻除了滿手的泥什麽也沒摸到,甚至于哭得一塌糊塗。
圍觀的人群靜得可怕,顧望舒指尖微顫,恍惚間似乎聞得忍不住憋笑時漏出的氣聲。
【“快點兒的,把他傘奪了就是個廢人了,拽過來!”
“只會掐守護訣的廢物,有本事站起來睜眼睛打我啊,哈哈哈哈!”
“王八都沒你會縮殼!”
“別碰我!”
“我非爾等玩物,莫要扯頭發了,滾啊!”
把傘……傘還我!!!”
“哈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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窒息感如黯鴉黑潮般翻湧而來,顧望舒逐漸停下手,跪在地上慢慢将自己縮成個團,臉埋進膝蓋,蒼白纖長的手指交叉翻轉,雙唇慘白微抖,低聲念了道訣:
“守心。”
一層激蕩淡白如海面的結界頓于自平地生出,集成渾圓,緩緩擡升,欲交結于頭頂,波瀾不驚。
俯視看去比起波浪結界,倒更像是作繭自縛罷了。
蠶蛹交結封頂的一霎,一股蠻力自縫隙中穿進,抓住手腕将他猛地提起,從中剝抽出來,順勢把臉按入懷中。
只不過按得力道有些毫無節制的過猛,眼前直接映成一片花黑。
艾葉的手勁太大,呼吸悶堵在中間,快要分不清這人到底是來救他還是來害他的。
好在這個懷抱輕輕軟軟,還有一股子淡淡的奶香。
顧望舒腦中繃着的弦一下子松了。
有點……好聞。
風起。
吹一縷白發繞在兩人緊貼處。
眼色朦胧間,顧望舒昏花的眼只看得到一抹灰白,知道是那成日披頭散發沒個正形的東西。
艾葉一手按在他的腦後,騰出另一只手使了招隔空取物,借一道寒光凜凜掠衆人頭頂而過,趁驚呼的功夫一把抓回被揚飛的白傘。
周圍的小道士們瞬間吓得張目結舌,屏氣呆站在原地。
雖說這清虛觀為鎮妖而建,其實大多數弟子都只是沒有習法慧根的普通小道而已,真正見過妖的都沒有幾個,更別提親眼見到妖法。
“喂,你們幾個還不快跑,發什麽呆,就不怕我這‘好吃好睡,吵吵嚷嚷的豬妖’把你們打成豬頭哇?”
艾葉噙着笑意,刻意在那幾個關鍵字上咬重幾分,眼神卻淩厲得很。
他只沖吓成篩子的小道童喊了這麽一句,幾個面如死灰的小孩連忙識相地一溜煙跑沒了。
艾葉把傘塞回顧望舒手裏,拍了拍他的腦袋,低頭輕聲笑問:“怎麽,還沒抱夠啊?”
顧望舒一咽,臉扣在他懷裏悶聲問:“你會飛嗎。”
艾葉疑惑:“會是會的,你問這做什麽。”
“那還要煩勞您且就這樣,帶我飛走。”
艾葉嘴角憋得一抽,硬是把嘲笑吞回肚子裏去,得意回了句:“好,随你。”
言罷凝神施力,單手環在顧望舒的腰上,百人注視下旁若無人地禦風而起,懸于半空。
涼風撲在地上,銀發漫天長袍滾滾,其間隐約似有雪霧落下。
二人維持着這個姿勢,直到艾葉踩穩腳跟落在桂院的屋檐上,懷中人都跟個死的一樣老實着紋絲不動。
“我說,小妖怪,我們到了?”他拍拍顧望舒後腦殼。
沒動靜。
艾葉心頭一顫,大駭:怎麽,我捂得太大力給這傷患捂死了?
不是吧……凡人的骨架子這麽脆弱嗎?
“喂,你……?”
艾葉當真慌了神,擡高手準備使大些力去拍,幸虧手還沒落下,懷中人極其微弱的拱了拱身,
否則可能好端端的真給他一掌拍死。
顧望舒磨蹭許久,難堪地撤出臉,指着艾葉的衣服道:“濕了。”
“濕了?什麽濕了?哪兒濕了?”
艾葉順他手指的方向低頭看去,才發現自己前襟打濕了一大片。
“我 沒 有 哭。”顧望舒一字一字硬擠道:“只是流出來。”
艾葉用看傻子的眼神挑眼斜瞄了他一會兒,“切”了聲擡手只消拍了兩下,分明融進布料中的水漬竟像着了瓷面般自己抖了下來。
“我又沒說什麽。”艾葉輕蹙了下眉,若無其事回道:“你不用與我解釋。”
“還有這衣裳,用的不是你們人間的料子,髒不了,我也不嫌你。”
顧望舒微怔了片刻,馬上繃回臉去,劍眉細目芙蓉瞳刻在一張臭臉上,多少有些暴斂天物的意思了。
冷聲道:“我今日欠了你個人情,你要我如何償還為好。”
“呦,您可省省吧。”艾葉聽着這句脅迫似的“逼還人情”,忍俊不禁道:“小事兒,不足挂齒,算了。”
艾葉伸臂打了個哈欠,一夜未眠的人可不止顧望舒一個,我也是跟折騰了一整晚啊,生火抓藥的,清虛觀內藥品不下千味,名字一個不認得,只靠挨個嗅聞得鼻子都麻了,這會兒眼皮子發沉,多半刻都撐不住。
可沒等他走出半步,就覺得袖口發沉,邁不動步子。
一低頭,這人正薅着自己袖子。
“……小妖怪。”艾葉發愁道:“我說不用——
“我不喜欠他人人情,更不喜他人平白無故為我做事。”顧望舒茫茫望向前方無雲晴空,視線一轉,定定對着他的臉道。
眼前人明明目光是向着自己的,卻又像什麽都沒在看一般蒼茫,自言自語。
“那會使我倍感壓力,懂嗎。”
艾葉搖了搖頭。
“同你個妖能說明白什麽。”
顧望舒松了手,艾葉在後邊叫住他:“我問你個事兒。”
顧望舒腳下一滞,道:“何事。”
“我問你,假若我今兒不在那,你打算怎麽辦啊。”
他看那個白衣的人肩膀一落,又挺了挺脊背,立得筆直。
“等着。待人都散了再去尋傘。”
“那麽多人,總不會連一個幫你撿傘的好心人都沒有。”
“我設了結界,進不來人,也不需他人相助。”
“……好吧,那他們要是一直不散呢?”
“不會的。”
艾葉再道:“為什麽不會啊,熱鬧誰不想看。”
“不會。人的耐心有限,沒了意思,一會兒就散了。”
“你怎麽知道?”
“因為不是第一次了。”
“……”
顧望舒推門進屋,又突然想起了些什麽,側出半個身體問:“不對,你偷聽我早課了。”
艾葉垂着兩條腿吊坐在房檐上,咯咯地笑起來,俯身下道:“不算偷聽,我啊沒什麽特別的,就是耳朵特別好用,你的聲音坐家裏都聽得到!”
“胡說八道。”
“诶,說了你不信,那還問我幹嘛。”艾葉無奈撇撇嘴,無聊的甩起腿來。忽然腦袋一歪,烏黑明澈的眸子發亮,沖顧望舒喊道:
“小妖怪我想好了!既然便要報答,不如去後山抓幾只兔子供我這只翩翩俊逸的救命恩豬吃呗?不用麻煩你料理,活的都行!”
清虛觀後山封上古石母後以供鎮妖樓鎮妖,是片天養地靈的禁地,自然也是禁獵,野物定都長的肥美汁鮮,光是靠想想,口水都止不住的流。
可太饞,太想吃兔子了,想到連夢裏都在咂嘴。
“你們這兒又不是和尚廟,成天只吃什麽綠葉菜,我……!”
艾葉話還沒說完,就聽顧望舒咣的一聲摔上了門。
……
“欸不是?你聽見了沒啊?”
無人應聲。
那扇有些掉了漆的木門緊閉,丢下他一個在外面,耳畔只有風吹桂樹飒飒作響。
不遠處飄渺傳來談笑的人聲混為一體,到了耳中,皆化成偌大的失落感。
是去是留,何去何從。
現在這日子過得,雖說遮風避雨吃喝不愁,可又跟那被別人撿回來養着,拴個繩在門前只會汪汪叫的小土狗又什麽區別?
艾葉低頭看着左掌心,那裏卧了顆不仔細看都看不清的朱砂痣。
家裏闖了人也不敢亂咬,只能呲個牙兇;被扣着鐵鏈除了這一間院子哪兒也出不去,只能乖乖的蹲着,連想吃什麽都不能自己去尋,唯有等人往自己盆子裏送。
有點可笑。
曾幾何時的昆侖雪障,萬裏雪山,漫漫無邊的連綿山巒,踏雪禦風,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兄長啊。
到底活命,或是逍遙自由。
“喂,你現在睡得着嗎?”
艾葉耳朵猛然一立,若是現在化的是本體,這雙耳朵怕不是會直接轉了個個兒回來,剛還一副纡郁難釋的臉染了喜色,
手忙腳亂從屋頂跳下來,恬張沒心沒肺笑嘻嘻的臉,瞧着啓開不過兩指寬的門縫後黢黑陰影裏,一張扁着個嘴,因不好開口而憋得微微發紅的臉。
生得是氣宇不凡,可惜白面藏不住缊色,莫名有了那麽些許可愛?
艾葉抱懷道:“怎麽啦,你睡不着?”
“不是。”顧望舒道:““是叫你現在去睡,入夜後再起,我帶你去後山,抓兔子。”
說完,還未他回話,又是砰地一聲摔門響。
“嗯……?”
艾葉懵着張臉瞧那扇快被他摔爛了的門,隐約聽得到門後有人羞憤低罵,被這大早上一連串丢臉事難堪得在床上翻來覆去打滾耍皮,狂蹬被子的聲音。
撲哧一笑,道:“欸!我睡!我這就去睡!睡得着,睡不着我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