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關你事”
第8章 “不關你事”
艾葉壓着怒氣發聲,朝遠處一團黑暗中喊去。
聲音蕩了半晌,很快被雨聲壓下無跡,對面毫無動靜。
顧望舒彎腰拾起腳邊根斷箭仔細端詳了一會兒,目光滞在箭尾翎羽處,表情逐漸嚴肅起來。
是只響尾箭。
言說刺殺,可不會用到這種東西。
艾葉擡一條胳膊護顧望舒前面,一心卯定敵人定是沖着自己來的,保不定是什麽跟了一路嗅到味道的妖,不清底細,暗暗緊張。
看不見聽不到也無妨。
豹妖深吸真氣,緩閉上眼,感受周遭空氣中溫度細微的變化。
顧望舒握緊傘柄向前挺了一步,一巴掌推開他攔在身前的手。
“讓開,還輪不到你來護我。”
艾葉嗤地一笑,知身側人生性要強,也不再攔,只他背靠在一處,一個閉目感受,一個厲目觀望。
陰風陣陣灌入衣袍,斜雨入檐混淆着眼前視野。
頃刻。
——“左側!”
艾葉長睫一抖,猛睜開眼,明顯感到左側一股飽含殺意的熱流破雨穿來,飛快擠開顧望舒,只影攜風沖身而出!
Advertisement
勢如破竹間,果真正迎上對面一抹黑色人影。卻不想還未來得及交手,那抹身影竟如邪魅般失策一斜,巧妙地将他讓了開來,斜斜奔向另一側去。
那人拐得急,艾葉來不及随他扭身空撞在地,斜腿嘩啦蹬得積水飛濺,做撲食狀咬利齒回身得須臾,心頭轟地一顫,意識到不對。
目标不是自己。
——“咚!”
顧望舒再怎說到底只是凡胎肉體,雨夜伸手不見五指,不知艾葉尚未攔截成,直到被那人沖到眼前才看得見,已是來不及拔劍抵抗。
徑直遭鉗手掐住脖子猛提起來,聚渾身勁力推了出去。
身子陡然一輕,後背結結實實撞在牆上,一時間震得五髒六腑都亂了序,喉間一腥險嘔出血。
黑影不容其反抗掙紮,顧望舒只能伸手按住那死摳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用力到青筋根根可見。
呼吸被阻斷,喉間只能浸着鹹腥味發出咯咯聲。
未等他認清眼前事态,整個人又被掐舉到半空,狠狠砸向地面!
艾葉方才回得身來,眼睜睜看那黑影手中使得不只蠻力,而是添了法力生生砸了下去。
砰一聲巨響撞在地上破開千層水花,迸發四濺。
顧望舒一口氣回不來,臉上再狠狠糟了一拳,咯破牙根,到底是一口猩血咳了出來,順嘴角流下,下一秒便被這瓢潑大雨稀釋成水。
艾葉一時驚傻沒能反應得過來,發愣的功夫,顧望舒吃力偏頭,正對上豹妖一雙變了色的眸子。
他強忍劇痛,咬牙從嗓子裏嘶啞着擠道:
“不關你事。”
艾葉腳下一滞。
顧望舒發出的聲音不大,被轟然而下的暴雨吞噬幹淨,怕是連騎在他身上的那位都聽不清楚。
很明顯,他知道自己耳力極佳,專講給自己聽的。
“不用你管。”
艾葉藏不住眼中冷殺的藍光,逼自己握緊拳凝目,死死盯着局面。
顧望舒目光轉向,在快要窒息的痛覺下拼死揚手扯下黑衣人遮面巾,定神一看,雖是個毫無意外,拉扯出抹生硬嘲諷的讪笑。
“顧長卿,我知道是你。”
顧長卿自覺在這人面前遮面也沒半分作用,便也毫不在意被扯下遮面巾,發狠松開掐在他脖子上的手。
瞬間大口氧氣混着雨水倒灌進喉嚨裏,嗆得顧望舒咳嗽不止,牽扯背後撞出的內傷幾乎要疼斷了氣。
待喉中劇痛稍息,以手肘勉強撐起半個身子,大笑不止。
“怎麽,師哥是待得無聊,忽然想起問候我來了。”
顧望舒吐了口中發腥的血水,瞳孔忿忿抖顫,凄慘笑道:
“就是這時機找的頗有些不妙,看您渾身都濕透,明日若是着了風寒,怕要耽誤早課。”
“閉嘴!”顧長卿厲聲喝道。
接又是一拳結實揍在顧望舒的臉上,害他一個悶哼再跌躺回地上。
“我問候你?你做了什麽自己不清楚嗎!”
為什麽不還手。
艾葉站在二人身後不遠處一并淋雨,拼命按耐着殺過去救人的沖動間,心察些許微妙。
若說第一擊是他防備不及出乎意料,那為何挨打到現在,還是連半點起身扭打的意思都沒有。
“我、不、知、道。”
顧望舒發狠盯緊顧長卿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一字一頓,擲地有聲是個無愧。
“好啊,你夠倔。”
顧長卿冷哼一聲,發狠咬後槽牙質問:“顧望舒,你刻意放長臂癫猴出奪魂鏡,不惜火燒法器,施計理所應當放大妖出末淵樓——”
他停頓片刻,怒道:“與妖同流合污,我管你心裏打的什麽主義在我這兒統統行不通,是你不走人道,便怪不得我!”
說罷右手一揚,竟抽出腰間破邪,直逼顧望舒脖頸。
驚雷電閃轟隆劈下,長劍反射出道道瘆人電光。
早已抵在頸間的劍尖緩緩往前一寸,雪白無色的肌膚滲出堪比朱砂殷紅的血珠,順鎖骨一路流了下來。
艾葉怔然挪了半步。
什麽意思。那吃人的猴妖怎麽是他放的,我又怎是他施計放出來的了。
這一劍讓直至剛才還是怒目相視的顧望舒登時啞口,喉嚨上下一滾,吞了聲去。
顧長卿的破邪劍,只為護蒼生、驅魔除妖而出鞘。
如今就這麽冰冷冷地抵在自己脖子上。
他早該明白的。
顧望舒恍然驚醒,從最開始要命的那一撞開始,他就應該明白過來的。
今夜的顧長卿并非往昔只為了教育訓誡來找麻煩,也不是心魔大發精神混亂,而是真的起了殺意。
視我成妖魔,要誅我于當下。
風馳電逝,萬頃琉璃中照亮顧望舒慘白如死灰的臉,浮起無限寒心得比那銀閃更涼的絕望。
“是又如何。”顧望舒讪讪笑道:“我瞧他可憐,千年性命葬于你手實在可惜,随手出的一臂之力罷。”
“宋遠所言沒錯,你确是動了我的結界,放那猴妖出鏡。”顧長卿冷道。
“師哥今日破邪出鞘,便是從此視我為邪祟的意思。”顧望舒冷靜得波瀾不驚:
“望舒不辯。”
“你早晚要将所有人都害死!”
“我不曾害人。”
“不害?那他怎會好端端站在這裏,你這是在留後患!”
“我承擔便是。”
“承擔?好,那我便替天行道,除了你這妖人!”
顧望舒氣息下沉,肩頭微微聳動。
艾葉登時僵了氣息,失聲喊道:“他又不是妖!”
“閉嘴!沒你的事!”顧望舒驟然扭頭大罵,艾葉吓得一抖,再說不出話。
顧望舒松開手中傘,認命般躺在那積水中渾身濕透,一把用勁握住劍刃,逼顧長卿再近一寸。
劍刃早已刺進皮肉,再向下去只會紮得更深。血色噴湧而出,用力到發抖的手心裏也開始汩汩滲出紅。
“顧長卿,終于舍得殺我了。動手啊,要不要師弟幫你?要弟弟成全你嗎!”
顧望舒的笑聲已從凄冷變得嘶啞狂妄,表情逐漸瘋癫陰鸷,平日那冷月之貌分崩離析。
“你殺了我,殺了這世上一個無辜良民,背了殺孽,這輩子都得不了道!我就可以詛咒你一輩子了,一輩子,讓你成這人間衆矢之的,讓你也來試試我的活法!”
“你!”
顧長卿怒不可遏定定瞪起面前發瘋之人,雷聲炸響的一瞬雨水自額角落下,破邪劍當啷摔砸落地,顧望舒頸上半掌長的刀傷血流不止,深不至割斷喉嚨。
“你這瘋子!”
他這瘋子。艾葉捏拳發顫,這副判若兩人,颠覆到一心尋死的嘴臉是怎麽回事。
要自己坐立不安,随時可以沖出去咬斷顧長卿喉頭。
“早晚扒了你的假面,讓世人知你這妖人絕非良民,死有餘辜!”
顧長卿怒目揮袖,一躍消失在滂沱雨夜中。
顧望舒渾身一軟癱在地上,忍不住猛咳幾聲,傷口處的血湧得更兇,摸索用手捂住脖子上的傷口,睜眼茫茫望向落雨夜空。
艾葉掌心結了不少冰淩,他捏手跑去扶人,張口吐了層白氣。
“不妙不妙,顧長卿為何要殺你啊,你又不是真的妖,他在益州一眼識破我真身,怎麽這會兒成了瞎子。”
顧望舒未加理睬,磨了磨嘴皮子虛弱道:“冷。”
“剛和他吵架吵得如火如荼,這會兒跟我又愛答不理,兩副面孔變得真快。”艾葉又急又氣,蹲身挖苦道。
他剛伸出手去,餘光瞥見雨水在自己手中結成冰碴,尴尬往身上蹭了蹭,沒能扶得了人。
“小妖怪,我怎覺得你放我出末淵樓,是刻意要激他生怒殺你。”艾葉拾傘遮他臉上,道:“你本沒有理由助我。”
“……”
“想死不要拿我做引,我不想莫名其妙背什麽殺孽。”
顧望舒這才掀起眼皮:“死不了。他不會殺我,師命在上,也動不得你。”
艾葉心疼道:“起來回家去,聽聞凡人命脆,這麽淋着遲早要死。”
“好冷啊。”顧望舒僵得驅不動手腳:“只是秋雨,何如寒冬臘月。”
艾葉退了半步,不敢說那詭谲寒氣正是從自己身上來的。
他內心直犯嘀咕,我的妖力早被封了,但如剛剛那般激動憤怒時居然還能有餘力流出,只是極難控制,正如現在渾身寒氣根本抑不回去。
畢竟是昆侖極寒之巅的大妖,萬年雪山寒魄之氣以為修術,掌霜寒之力,翻手便可使六月飛雪,引冬雷滾滾。
嗯……從前的事兒了。
艾葉茫茫然張手盯着半死不活的顧望舒看。
是想扶他回房,可眼下手指觸雨成冰,哪兒還敢碰他。
“冷啊。那我去生火取藥,你自己想辦法起來。”
雨漸轉淡,艾葉擡頭看天邊一方烈火般初升朝曦,自無盡黑暗中破曉而出,驅散層雲污穢。
這漫漫無盡長夜,也算又多活了一天。
他貼在火爐旁蹲了許久才勉強将寒氣驅散。
妖王九子奪嫡必要引人間生靈塗炭,自己躲在這兒只是下策,大妖之身怎麽都是吸引其他妖邪食之一步登天的香饽饽。
而眼下自己又被封了妖力,清虛觀裏姑且藏得住一時,最終還得是不如進鎮妖塔踏實。
與其在這兒跟他攪這些沒用的家常紛争,還不如老老實實給自己尋條生路。
艾葉沉目往榻上熟睡人臉上看去,絲絲血色透着紗布滲了出來,反把那張臉襯得更像死人似的白。
……算了,待他養好再去。
“也不知道你是怎麽活的。”
艾葉對着睡臉嘆道:“哎呦,生得這麽好看真是可惜了,性格孤僻稀爛,還要遭親人暗算。啧,除了小爺我以外誰樂意照顧你啊?”
翌日一早。
艾葉心覺自己忙活整晚頭剛沾上枕頭,對屋就開始悉悉索索的動作了。
不是,這人不睡覺的嗎。
他翻了個身把腦袋塞進被裏,有時候耳朵太靈光未必是什麽好事。
……
“不是受傷了嗎,不好好休息大早上的幹什麽——啊!?你這穿的是什麽東西!”
艾葉眼仁一陣鑽心的疼,絕望叫道:“小爺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