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09章
鎮政廳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熱鬧過,比起往日的中心集市來說有過之而無不及。
鎮民們,大部分是男人,在布告欄前圍了四五圈,他們中間有高低肩的制帽匠、瘸了一條腿的木工、大批汗流浃背的農夫還有體格健壯的屠戶。
他們起初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渣,在政令一欄駐足,沒過多久眼珠就悄悄轉動到另一邊的《破産富豪》上,瞄上兩行字又收回視線,對着根本沒讀進去的政令點頭或搖頭,反複幾次,竟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吞下了蕾娅用紙筆給他們做的八卦蛋糕。
他們離開前總是一副眉頭緊鎖,憂國憂民的模樣,但轉過身後無一不嘴角帶笑,就像在劇院免費看了一場好戲般酣暢淋漓。
“你的文章很有意思。盡管我對他們是否真的會因此多看兩眼政令持保留意見,但不得不說,布告欄至少不是一塊廢紙收集板了。”丹尼給蕾娅泡了一壺紅茶,又拿出一小瓶溫過的牛奶,齊刷刷地擺在她面前。
丹尼·米勒比她大六歲,嗓音溫厚深沉,若生在現代,不做歌劇明星也能做一個知名配音演員,但相貌卻不敢恭維。一張馬臉偏偏留着山羊胡,金棕色的卷發裏藏着幾塊斑禿,短半截的眉毛可憐地下垂着,還不如直接剃光了用深邃的眼窩以假亂真。家族遺傳的矮小基因讓他幾乎和蕾娅一樣高,這有時會讓蕾娅懷疑他是否因站着會讓他與別人身高的對比太過直觀而每次見到蕾娅都異常熱情地招呼她坐下。
“這才是第一篇,等時間長了,才看得出效果呢。”蕾娅抿了一口紅茶,整個身子靠在椅背上,聽着鎮政廳外的驚呼與議論聲此起彼伏。
“你還想寫嗎?”丹尼似笑非笑地說道,“鎮長跟我提這件事的時候,我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呢。直到昨晚你突然闖進值班室,我才知道你是來真的。”
蕾娅隐約能看到丹尼那一嘴黃牙。她将視線轉到那瓶牛奶上,說道:“感謝你昨晚的幫助,要是沒有你,新版布告欄也沒那麽快做好。”
丹尼“嘿嘿”傻笑兩聲,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鼓舞,拿着空氣對蕾娅行了個脫帽禮:“任何時候都樂意為你效勞,塔維斯小姐。”
而蕾娅剛想再客套兩句,就聽見鎮政廳外一陣尖叫。
她立馬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茶杯中的紅茶也因為突然的驚吓濺到杯碟上。
杜利亞先生如炸彈爆炸般出現在鎮政廳,似青面惡魔般咬牙切齒,眼眶裏燃燒着怒火。
“門外的那篇文章是誰寫的?”杜利亞先生攥住一個瘦弱書記官的領口,唾沫如暴雨般灑在人家臉上,“是你嗎?我問是不是你?”
丹尼連同剩下幾個職員連忙上去勸架,一團人拉扯在一起。杜利亞先生被圍在中間,就像一堆鵝卵石裏突然長出一根巨蔥。
“還是你?”杜利亞先生用手臂鉗住丹尼的脖子,一邊用力擠壓,一邊怒吼,“米勒醫生家的小矮子,你留了胡子也不像個男人。”
蕾娅推開一排椅子躲在角落裏,想與杜利亞拉開安全距離。
可沒過多久,杜利亞先生的眼睛就毫無阻礙地鎖定在了她身上。他提腳踹在丹尼的大腿上,如山巒般向蕾娅壓倒而來。
“你怎麽在這兒?你躲什麽?那篇文章是你寫的嗎?我早就覺得你來我家沒安好心。”杜利亞先生的腰被兩個職員環抱着不得向前,他只能嘶吼着将食指指向蕾娅,大有要戳瞎她雙眼的氣勢。
“杜利亞先生,你冷靜點。我只是來等我父親下班回家。”蕾娅的心髒跳個不停,但她還是站得筆直,強裝鎮定,“什麽事值得你這樣有失風度?你把大家都吓壞了。”
杜利亞先生聽到“風度”二字就如家犬聽到“開飯”。他眼中的火焰熄了下去,低頭瞧了瞧自己腰上的四條手臂,又環視一周,看到男人們手上都拿了些家夥,正對着他高舉過頭頂,前來辦事的幾個女人一手抓着裙擺,一手扶着桌子,驚恐地落淚。
他的汗水從額頭上冒了出來,太陽穴突突直跳,喉結不自在地滾動着,他覺得自己此刻就像馬戲團裏第一次上場表演的猴子。
最終,他選擇把手放了下來。氣勢恢宏地整理了兩下衣領,又恢複了往日生人勿進的模樣。
兩個職員見狀忐忑地放開了手,而丹尼摸着大腿,一瘸一拐地竄到他面前,仰視着杜利亞先生的圓下巴:“杜利亞先生,您要是有事,可以坐下來慢慢說。這裏是鎮政廳,不是随意撒野的地方。”
丹尼在游戲裏不過是一個連立繪都沒有的普通NPC。蕾娅沒想到在這個時候他竟然願意挺身而出,在自己與杜利亞先生之間充當一塊銅牆鐵壁。
杜利亞先生仍然仰着下巴,以一種十分蔑視的姿态說道:“我只是想知道門口布告欄上的那篇文章是怎麽回事。”
“那也用不着上來就抓人衣領啊,”丹尼搬來一把椅子,按着杜利亞先生的肩膀強行讓他坐下,“您為什麽那麽大反應?門口那篇文章跟您有什麽關系嗎?”
“跟我有什麽關系?”杜利亞先生眼睛一瞪,焦躁不安地跺着腳,“沒關系!看着心煩!”
他不願意承認,也不敢承認那篇八卦故事的主角正是自己。
蕾娅早就猜到這位當事人不會做個一聲不吭的鹌鹑,所以她在寫故事時并沒有用杜利亞的真名,故事發生的地點也是編造出來的,甚至在文章結尾加上了七個大字:本故事純屬虛構。
“杜利亞先生,請聽我說。”丹尼将自己散亂的幾根頭發整理在一邊,吐了口氣,“布告欄改版是鎮裏統一的決定,增設版面也是大家商量的結果,目的是給鎮民們創造一個輕松愉快的氛圍。門口那篇文章是匿名投稿,您對布告欄有意見可以提,‘看着心煩’不足以成為改進意見,如果您硬要胡攪蠻纏,我只能報告治安局。”
杜利亞先生被丹尼一套官腔唬得眼神飄忽,嘴巴張着卻發不出聲,一瞬間想起了自己已經不是那個呼風喚雨的城市貴族,而只是如文章所說成為了一個鄉下找不到工作的破落戶。
他眨巴着眼睛,沉默了很久,直到脖子上的汗水已經在衣領上形成了一圈汗漬,才緩緩開口:“這種公開拿別人的隐私做文章的行為本來就不妥,我只是太有正義感,不願看到這種事發生在如此美麗寧靜的小鎮。”
“杜利亞先生,我再跟您說一遍,”丹尼長嘆一口氣,“這只是個虛構的故事,不存在拿別人私事做文章的問題。不過如果您知道誰的情況與文章中有所相似請務必告知,鎮政廳會撤下故事并寫一份公開聲明表示歉意。”
“不必!”杜利亞先生聽到公開申明又慌亂地不行,一巴掌拍在丹尼的桌子上,“我說了,是我心中的正義感在驅使我。我以為你們在公開他人的隐私,現在想來……是我,是我誤會了。”
蕾娅心中毫無波瀾,鑒于杜利亞家在剛搬到馬勒斯頓時的招搖模樣,她甚至覺得杜利亞先生應該感謝她的文章讓他這麽出名,成為話題中心。
“哎喲,這是怎麽了?”
喬森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如救星降世。
丹尼搶在杜利亞先生前頭跑到喬森身邊說起了悄悄話。喬森的眼睛掃過蕾娅,又盯着杜利亞先生瞧了一會兒,笑嘻嘻地說道:“杜利亞先生,消消氣。本是仁義之舉,何必鬧成這樣。請随我來。”
杜利亞先生愠氣未消又吃了一肚子啞巴虧,像一只捕獵失敗的棕熊般耷拉着腦袋跟着喬森和丹尼進了鎮長辦公室。
蕾娅生怕不能全身而退,趴在門口想聽聽牆角,但來鎮政廳的居民絡繹不絕,而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用異樣的眼光打量着一看就十分可疑的她。
因此她決定放棄偷聽。幸運的是,丹尼一從鎮長辦公室出來就迫不及待地到她面前來彙報談話。
“杜利亞先生在鎮長面前和在我們面前完全是兩幅面孔。”丹尼用手搓着胡子。
“你們在裏面都說了什麽?”蕾娅抑制不住地好奇。
“啊……”丹尼的眼睛追着剛從鎮長辦公室出來的杜利亞先生,“你父親給了他一份工作。”
蕾娅差點沒被口水嗆死:“什麽?在這裏?他在這裏的話我沒法兒寫東西。”
“不,”丹尼舔了舔嘴唇,開始收拾起剛才被杜利亞先生弄亂的桌面,“這裏人夠了。他要去做治安官,跟你哥哥一樣。”
“他也願意?”蕾娅有些詫異。
治安官在鎮上算不上什麽好工作。沃裏安去做治安官是因為他有一顆英雄心,但杜利亞先生去做就他自己的話說一定是屈才了。
“愛做不做,不願意就去鐵匠鋪做學徒,”丹尼嗤笑道,“他倒像個男人,工作還要鎮長施舍。”
丹尼這話說得倒是沒錯。杜利亞先生做貴族時好賭又不知節制,做平民時也沖動又沒腦子。
蕾娅無法同情他。很明顯,他的人生,以及他家族的落敗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杜利亞先生在布告欄前沉默地站了許久,蕾娅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拳頭揮起又停在半空中,最後不甘地打在自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