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生意
生意
榮華臺的前樓門廳,在昨晚還是燈紅酒綠的布置,今天經過工人一番忙碌調整,重新回歸了服裝展銷的營業狀态。
鐘良材雖然将華豐織業的工廠開設在九龍的深水埗,但對外展銷的辦事處卻開在了榮華臺的前樓。
從華豐倉離開,搭乘天星小輪返回港島,小船蕩起維多利亞港的夜風,吹的鐘良材渾身清爽,算計着,再過些日子便是元旦新年了,生意上也該重整旗鼓了。
雖然有車,但鐘良材日常往返碼頭,仍然習慣搭電車。到了榮華臺,先去前樓櫃上檢查一番,新式樣的棉質長袍大褂已經被工人碼放整齊,因為價格親民又經久耐穿,散客生意也還不錯。
辦事處的餘經理,本是早年華豐銀號的大管事,跟随鐘家已久,也算看着良材長大的前輩。在良材初辦華豐織業的那年,被鐘老爺調撥到良材手下支應,幾年下來,已變成了良材的左膀右臂。
餘經理:“良材,正好工廠送來了新的襯衫款式,你看看如何?”
鐘良材:“還是年前那批料子?”
餘經理:“正是,這戰亂鬧的...照理說內地棉服急缺,該咱們生意好的。可海運瘋了一樣漲價,要不是咱們本來利頭就不多,也不至于這批料子都積壓在庫裏。工廠想改點襯衫,也是為着先顧一顧零售。”
華豐織業的盈利大頭本是棉服原料貿易,不愁買家,只愁運輸。
鐘良材:“最近九龍倉上新來了一艘寧波人的貨輪,今天已經派了人去詢價。”
餘經理:“那好啊,華人的船跑長江口的多,咱們正用得上。就是不知安不安全?就說那些洋船,貴是真貴,倒也真沒人敢禍害。”
鐘良材為這事已愁了許久,他心裏當然知道利弊,只是還沒想好究竟要不要冒一次險。這批棉服原料可是牽扯了華豐銀號的諸多資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眉頭擰到一處,掐了掐餘叔手中新襯衫的領口,塑形還算可以,倘若價格定好,應該也有的賺,只是純靠零售又能撐幾日?
鐘良材:“連累了兩日,夥計們也辛苦了,今日早些收工吧。”
餘經理:“行,這就收拾了。良材莫急,有了船就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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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畢聽說大少爺回來了,趕來喚他,耳語了幾句。良材随他往後園進去,後園與前樓之間布置了警衛,由老畢管着,日常除了餘叔過來談工廠的事,前樓其他人皆不能進出後園。
鐘良材邊走邊問:“她要什麽書?”
老畢愁的一臉褶皺,嘟囔道:“唉呀,大少爺,我哪聽得懂半個洋文?那三小姐一天沒進食,問她吃什麽,她就說要那什麽書。”
鐘良材:“輪椅辦好了麽?”
老畢:“辦了,明天就能送過來。”
鐘良材:“今晚送不來?”
老畢:“最快也要明早了。”
老畢停在茶室候着,鐘良材先進了書房,将外套與帽子脫了,環視了一圈自己的書架。他也是個愛書的人,不敢說海量,但這裏也分門別類擺着不少,就沒有一本她想看的?莫不是趁他不在家,就擺起兩幅面孔,鬧小性,耍弄他手底下的老人?!
卧室裏倒是靜悄悄的,她是睡下了?他推開卧房門,唯一的窗戶已被深色厚窗簾遮住,屋裏一片漆黑。
鐘良材:“為什麽不開燈?”
子安餓了一天,正在幹瞪眼的躺着,像昨晚就死了的人似的。
見沒人回話,他自己開了燈,拄着拐,踱到子安身邊,見她雙眼出神盯着天花板裝傻似的,她這算是鬧,還是不鬧?
鐘良材:“為什麽不吃飯?”
子安從鼻腔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眼睛仍望着房頂:“鐘先生有很多為什麽。”
她在無視自己麽?連看也懶得看?沒禮貌的女人。
他:“你今天在找什麽書?”
子安這才轉頭瞧他,他總算問了句有用的,一字一句說道:“Uncle Tom’s Cabin”
他想起來她的工作是老頭子身邊的小翻譯,略無奈道:“你要英文書?”
子安:“中譯的《黑奴籲天錄》也可以。”
鐘良材只通買賣,哪裏通這些,要是他對這些感興趣,開影戲院的生意也不會輪到良璞去做了。
他:“聽上去,不是女人該讀的書。”
潘子安不喜歡這句話,大清早亡了,鐘良材腦子裏還裹着小腳呢!
她語氣裏有些不客氣,不知道該不該指望他去替自己尋這本書:“鐘先生能尋來麽?”
鐘良材心想着買本書應該不難,英文版未必尋得到,但中譯本總是能打聽打聽去哪個書局買的。就是這書名怪怪的,聽上去含沙射影的,他有點懷疑是不是真有這本書。
她:“尋不到就算了。”
這倒是激了他一下。
他:“只要有,我就能給你尋來。”
她:“真的?”
子安很開心,在上海時就聽父親時常提過這本書,她當時不感興趣,但經歷了幾番生死,現在又有大把時光關在這裏,她卻突然想起這本書來了。聽說鐘良材願意去為她找,她打心裏歡喜,終于有件好事。
鐘良材見她兩眼發光,翻臉倒是快,覺得自己未免也太給她好臉色了,還不知她背後在演什麽戲呢。
但燈光映襯着她的笑容那麽暖融融,他的腦和心在內裏撕扯,無聲的打起架來。眼神只好閃避開她,往旁邊床上瞧去,好像哪裏跟早晨不太一樣了?哦,多了一床被子?她多要了一床被子給他!
呵,欲擒故縱?鐘良材抓住了什麽把柄似的,發起威來,唰的掀開子安身上的被子,往門外扔去。
子安本能的去抓,卻抓不住,驚呼一聲:“啊!”
他:“既然爬上了這張床,又裝什麽?”
子安好不容易緩了一天,才被動接受了鐘家這極不公平的安排,以為他們至少該有點良心,會照顧自己。她錯了,她還是高估了。
子安:“醫生說過,不能碰我的傷口。”
鐘良材哼笑一聲,舉起拐杖,戳在子安的左腿傷處,由外向內按壓、探索。子安忍着疼痛和羞恥,死盯着他,他是不是心理扭曲!
鐘良材:“你記住了,少給我添麻煩!書、被子,這裏每件事,都只能我做主。”
子安本來就覺得這件事上,自己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不恥于鐘家人的手段,被激怒了似的,昂着頭:“我們之間,誰給誰添麻煩!”
很好,她開始鬧了,說明她還不至于完全像她的姑姑那般心機算計,還是頗容易激出心裏話的。
他:“哦?麻煩?你的姑姑沒教給你,什麽是有得必有失?”
她得着什麽了?一個三小姐的假身份嗎?她只看清一點,她差點失了性命!
她:“呵,鐘先生真是個會做生意的!”
鐘良材适時擡起了拐杖,挑起旁邊一床空被子,往子安身上一披,笑道:“哦?你心裏有很多怨氣。”
子安:“鐘先生昨晚可以不救我,我沒有求您!”
他:“我救了你,倒叫你生怨了?”
子安:“您既救了我,我也救了您。這傷是怎麽得的,您清楚。一救一還,我沒什麽欠您的,您該放我走。”
對此,他原是有些抱歉的,但是不知為何,他表現出來是完全相反的,他好像越來越喜歡惹她生氣,她越氣越能說出點真話來。
他:“呵,你是這麽算的?那麽,花在你身上的一萬塊現大洋呢?你知道一萬意味着什麽吧,普通一家子人一個月的吃食也用不上十元,這麽一大筆錢,你打算怎麽還?”
昨晚,潘子安的小命都快丢了,她哪還記得錢的事?早知道豁出去命不要了,也回去把錢給他們搶回來,免得他們這樣糟踐自己!
子安:“錢…二少爺不是打下去了麽?沒…沒拿回來?”
他:“能不能拿回來,現在都要看你的了。”
子安知道自己是被留下做餌的,是啊,如果把賊人套上來,錢不就也找回來了?鐘家本就是商人,肯定是這麽盤算的。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了。
姑姑今天怎麽沒提這茬?子安也沒想到此點,略帶慌張:“那…我…”
鐘良材心裏好笑,她果然還是年紀輕,三言兩語就不敵他,敗下陣去,終是經歷的少,他倒很容易占她口頭上的便宜。
他:“那…你…該不該做點什麽?”
子安:“是不是引出那幫人,就可以?”
他:“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那個能耐了。”
子安不再說話,一萬塊,她一輩子也還不上。胳膊擰不過大腿,雞蛋也砸不過石頭,她除了配合,也沒什麽好再說的。
她迫切的想讀那本《黑奴籲天錄》,Uncle Tom是怎麽作為黑人奴隸活下去的?她現在就像鐘家的黑奴,欠了一萬現大洋還瘸了一條腿的黑奴!
老畢傳話說,晚飯準備好了,請大少爺下樓吃去。鐘良材想起飯的事,自己剛才拿捏了她一番,現在有點可憐她了:“你吃不吃?最後一次問。”
子安其實是餓的,之所以不吃,是因為怕去盥洗室罷了,畢竟她一個外人,不好差使老畢管家和門口的警衛,所以才連番拒絕了白天的幾頓飯食。現在鐘良材回來了,他要吩咐就吩咐去,也犯不着替他省麻煩。
子安:“我餓了!”
鐘良材喚老畢安排人将樓下餐廳的吃食都端到床上來,看着她吃。
老畢臉上帶着笑,大少爺三十多歲了,房裏卻從沒住過女人,這次因禍得福,終于迎進來一個年輕姑娘,還是個愛讀書的,看起來又聽大少爺的話,似乎終于要有點盼頭了。
子安沒有了顧忌,吃的香。
鐘良材看她毫不顧形象,吃飯喝水咂吧嘴,又結合她剛才幾番話語,她似乎很不在意自己就站在她面前,她難道不該矯揉做作一番嗎?說起來,她一天都不吃飯,怎的他一回來就吃這麽香?
鐘良材不解:“你白天不是不肯吃?”
子安:“吃喝的,要去盥洗間,畢叔那麽大歲數了,我怎麽好折騰?”
鐘良材:“...那你倒是好折騰我這個跛子!”
子安懶得理他,誰讓他非要給自己添堵的!這不能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