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緣起
緣起
潘子安被人敲暈擡走的時候,她還剩下一絲意識,知道被人捂了嘴巴,套了麻袋,捆了起來,只是神經被敲麻了,動彈不得。似乎魂魄已被敲出了體外,能體會到,卻支配不了。
這是不是死亡的感覺?死了便再也不用過這流離逃亡的日子了吧!
可是,弟弟尚未成年,父親遺下的手稿尚未印刷成書,這兩件事是父親去世前最後的托付。她還不能死,她這條命還有活下去的必要。
套頭的麻袋被人粗暴的摘走,船頭一個小燈泡在夜風中搖晃,晃得她頭暈目眩,怎的竟在一艘離岸兩三丈遠的小破船裏?
幾個蒙着口巾、穿着粗布短褂的爛仔,背對着她站在船頭,正朝着碼頭上一波人,擺起對峙的姿勢。
小船在海上是烏黑一片,但碼頭岸上卻是燈火通明,子安認出了站在岸邊的鐘良材和趙汝成,兩人身後跟着幾個鐘家家仆,還有一班印度警衛。這是什麽情況?
“鐘大少,你此刻不在晚宴裏招待貴客,怎的也跟咱們這班窮鬼跑到這野碼頭?”船頭中央一個壓低帽檐的人開了口:“大夜天,叫這些印度佬,他們不明是非,萬一擦了槍走了火,莫不是要就此舍了你家妹子?兄弟們今晚扛包袱走道,扛的是軟包袱,走的是二少爺的道。”
趙汝成剛從日本留學回來,尚聽不懂這些黑話,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玲珑眼鏡,湊到鐘良材身邊,小聲問道:“大哥,那人說話是什麽意思?”
鐘良材也壓低聲音:“他們要見良璞,今晚只劫財,不劫命。”
趙汝成得知那人只是要錢,才算放下些緊張,忙對船上的人大聲叫道:“船上的兄弟,你們要多少錢,千萬莫傷了人。”
船頭那人不理睬,只回道:“叫鐘二少來接包袱!”
鐘良材和身邊一個較年長的印度警長低語了幾句,只見那警長轉身指揮着衆警員列隊撤退。如此,岸上只留了三五個鐘家家仆。
鐘良材把汝成拽到身後,囑一個壯實家仆護送他到碼頭後手的避風塘廊下等候,這才對船上喊道:“船上的爺們,既是走老二的道,怎麽也不打聽好了,老二去鄉下辦事,今夜回不來,我替他給兄弟們送風可行?”
船頭那人見岸上兵衛盡撤,只留下一個跛腳的鐘良材和三四家仆,說話間更是硬氣起來:“鐘大少是個敞亮人,今日幸會!只是咱們各走各的道,明晚此時,叫二少爺再來接包袱便是!”
鐘良材見這夥人就要劫了人逃去,豈能來去都任他們說了算,但語氣上還是客氣三分:“爺們,今天這包袱,我若非要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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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頭那人手向後一招,潘子安被身旁一個爛仔拎繩揪起,扔到船頭一條橫梁上。這一摔,直将她撞在硬船板上,神經倒是被刺激清醒,她覺出渾身被捆紮的結實,骨頭碎了一般疼,若不是口中塞着棉布,她當下早叫出聲來。
鐘良材初時還強裝鎮定,定睛細看才發現船上被綁住的竟是潘子安,反倒憤怒起來:“你們怎麽敢?!”
船上那黑帽人似乎也察覺到他語氣中的不同,但此刻船上較岸上更人多勢衆,便絲毫不懼:“若旁的人非要搶,照規矩,今晚就只有浸了水的硬包袱,扔下去!”
幾個爛仔作勢,便要将潘子安踢下水去。子安匍匐在狹窄的船梁上,本就坐卧不住,經不起這些爛仔的踢打,幾乎就要被逼到了船邊。
莫不是今晚真要淹死在這處野碼頭?從上海逃到重慶,從重慶逃到廣州,從廣州逃到香港,逃到哪裏都是死路一條。潘子安閉了眼,罷了,老天既要收了她,豈是她想逃便逃的了?
鐘良材:“慢着!爺們既是走的水路,可認識喬七?我若借喬七的風送一道,可行?”
黑帽人似是沒料到鐘大少搬出了喬七,思忖良久回道:“既是刮的喬老板的風,兄弟們自是心照!但今夜咱們包了鐘家三小姐,明日只怕是要登了報紙,路費總要對得起,也不怕江湖上笑話一番。”
潘子安聽到這裏,才明白,原來這夥匪人誤把自己認成了鐘良玉!是啊,早該猜到,潘子安一介平民,哪裏值得綁?要綁也必是綁一個富家小姐!可笑,死到臨頭,才發現為別人做了替死鬼!虧得一個時辰前,在晚宴後臺還被鐘良玉罵了一番,明日若知道是自己替了她赴死,她會不會更得意?
那鐘家大少爺沒認出嗎?船上這麽黑,他定是看不清,也以為自己是鐘良玉?
鐘良材之所以支退印警,為的就是避免再鬧大,以免良玉第二日真被人登了小報,富家小姐被人綁了票,豈非留下一生的污點。既然船上的人是潘子安,自是沒了輿論危機,這江面上天天死人,哪家小報閑的沒事做,要來報他鐘家一個小職員的死?
但他心底為什麽這麽憤怒?是氣憤他們拿旁人冒充妹妹來诓騙鐘家?還是氣憤他們為了錢財随便什麽人都抓?不,都不是,是因為他看不得眼前這條船。他這一生都見不得有人在船上行兇,他絕不允許小時候親眼目睹的慘景再次上演一遍,現在他不是只會啼哭的幼童,他是鐘家大少爺,他能改變這一切!
鐘良材:“廊下那位就是新聞總署署長的大公子,他豈能報自己未婚妻的料,這樁事必見不了報,露不到明處。爺們只管拿了路費,走遠便是,我鐘家借了喬七的風,也必不再追。”
趙汝成遠遠瞧着水邊一群人朝自己望過來,不曉得何事關系到自己,站起身欲上前,卻被一旁的鐘家家仆按下坐住。
船上那黑帽人頗滿意,招招手,示意手下把潘子安拽起來。船向岸邊靠了一丈,放下一片木板從船頭順到一處淺水中支起,把潘子安立在木板這頭,只等見了錢,再放她下去。
黑帽人:“鐘大少辦事幹淨,兄弟們心照,八千現大洋走路,兩千孝敬喬老板!”
鐘良材:“票子可行?現大洋要搬,只怕耽誤了。”
黑帽人:“這世道,票子管個屁事,兄弟們只認大洋,叫人搬來,等得起!”
鐘良材不得不打發了一個家仆回榮華臺搬大洋過來。榮華臺在跑馬地,離此處銅鑼灣往返不過兩三刻鐘,這夥匪人倒的确是願意等。只是此刻鐘家人都在榮華臺的慈善晚宴上,這麽多現洋,只怕要驚動良璞,勢必瞞不過了,好在綁的并不是良玉,估計他也鬧不出大事來。
趙汝成本來近視,加上夜色,原看不清船上的人。直到潘子安被人架到了船頭立起,他借着廊下的白熾燈才瞧清楚了,狐疑的問到身邊的鐘家家仆:“诶?我怎麽瞧着那不是你們三小姐啊!”
一個時辰前,晚宴剛開始沒多久,從天津赴港的京劇名旦岑先生剛唱罷一曲《昭君出塞》,得了滿堂彩。鐘老爺趁興拉着女兒找到新聞總署趙署長,他們兩個長輩早談好了兒女親事,這次難得趙家公子從日本學成歸來,正好讓兩家年輕人彼此見上一面。
趙汝成文質彬彬,不喜名利,今夜願意随父親來這晚宴,本是聽說了鐘老爺的新姨太是大陸知名畫家潘美珍,有意尋她做新報紙的插畫師,這才硬着頭皮來這場合。
他這一腔新聞抱負,與富家千金又志在演藝界的三小姐交談起來,只覺得話不對題,非同道中人。但三小姐說潘畫家原是她的私人繪畫老師,她可以代他辦成此事,只是稍後她還有應酬,便約了他一刻鐘後兩人去後園再細談。
待他到了時間下樓去後園,在樓梯上遠遠看見一個女孩搭了件和三小姐同樣的白色披風,站在園內候着,被幾個爛仔敲暈蒙頭擡走,他當然以為那被綁的就是鐘良玉!他忙下去追,他怎跑的過那幫匪人,只找到地上一張條子,寫着叫鐘良璞帶錢去銅鑼灣野碼頭接三小姐。
他是新聞人,自是知道這種事不能在這場合大肆宣張,焦急回到大廳,尋不到鐘二少爺,只見到了鐘家大少爺正和幾個生意人在交談,早聽說鐘老爺退居幕後,鐘府內外大事都由大少爺接手,這才把事情和條子告知了鐘良材。
鐘良材是何等人,處變不驚,瞞住一廳客人,暗地裏叫了一小隊印警,自己帶上了幾個熟悉的家仆,從容不迫的追到這來。趙汝成為着此事因自己而起,雖然手無縛雞之力,但也壯着膽子一路跟來。
只是現在才發現自己認錯了人,只怕反倒因為外人連累了鐘大少爺,忙急着往前去說清楚,卻又被那家仆攔下。
那家仆自小跟着鐘大少爺,自是知道該如何做事,将趙汝成重又按住坐下:“大少爺知道怎麽做,你莫上去礙事!”
趙汝成細想,自己隔這麽遠都看清那姑娘不是三小姐,何況近處的鐘良材,自己的确不必再去事後諸葛亮。
不久,遠處馬路坡道上奔下來三四個人,後面幾位家仆打扮,人手一個箱子。最前頭一個穿白西裝黑襯衫黑皮鞋的青年人,胸前西裝口袋裏還別着一個紮眼的紅緞錦布手絹,是剛從宴席上趕來的富貴公子哥打扮;但他寸頭方正臉,闊胸高身,行動走路頗有點匪氣。只見他帶着幾人在夜色裏下坡翻梯,直奔碼頭跑來,口中喊道:“大哥!船上是哪一道的人?”
鐘良材預料到,要提現大洋來,定會驚動良璞,也并不吃驚,回道:“水路麽,該都是喬七道上的朋友。”
鐘良璞不同于他的大哥,沒經歷過父兄白手起家的艱苦歲月,從小錦衣玉食,是名副其實的富家少爺。不愛念書,專愛溜貓逗狗,長大後在父兄蔭蔽下,開張賭場和影院,經營有聲有色,和三教九流無不認識,正是人生得意時。人還未到前,在坡上就先罵起來:“好個喬七,敢打鐘家的主意,當我鐘家的錢是白吃的!”
鐘良材等他走近,才低聲道:“今晚這事,喬七未必知道。”
鐘良璞往船上打量一番,有些錯愕,他在宴會上只聽家仆傳話,說大少爺讓他回來取一萬現大洋奔銅鑼灣野碼頭贖人,他聽這價錢,還以為是要撈什麽重要人物的,這才親自送過來。
可這是怎麽回事,低聲問道:“大哥,他們怎的綁了老頭子的小翻譯?一個小翻譯都敢要價一萬現大洋?”
鐘良材今晚想要救下潘子安,必要給良璞一個說法,他早準備好了答案:“她是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