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野冢
野冢
雖然整個般若寺的院落也沒有很大,但炎問寒還是跟在祁玉笙身後,将她送回了住處。
祁玉笙不是那種不知禮數的人,炎掌印在外邊不知等了多久,一身寒氣,便請他進去喝杯熱茶歇歇再走。
兩個丫鬟見小姐半個晚上過去都沒回來,也沒聽到動靜,心內都慌得很,如今見小姐毫發無傷的回來了,都松了口氣,但還不等笑意浮現在臉上,就瞧見了跟在大小姐身後的炎問寒。
二人面面相觑。
送走了皇帝,來了個更可怕的?
祁玉笙瞥了一眼這兩只落湯小鹌鹑,吩咐道:“送些熱茶點心過來,然後就下去歇着吧。”
都擔驚受怕了一夜,沒必要繼續耗着。而且不管是她還是炎問寒,都不喜歡太多人站在旁邊伺候。
兩個丫頭飛速送了茶點過來,回了耳房關上門就開始浮想聯翩。
潤兒雖然害怕炎問寒,但也有些興奮,只覺着不愧是大小姐!竟然尋到這麽粗的大腿來抱,如果得到炎問寒的庇護,那真是高枕無憂了!
轉頭卻見潤兒坐立難安的樣子,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珠兒:“那一位怎麽跟着小姐一起回來了,該不會是他觊觎小姐的美色,才保下了小姐,或者用小姐的把柄威脅她吧?”
潤兒:“不會吧,那位不是宦官嗎?”
珠兒卻是拼命搖頭:“你有所不知,越是身體上有殘缺的閹人,越是性情暴戾扭曲,專愛折磨人的,不少位高權重的在宮外都有外宅養女人,被折磨的沒了命,就一卷席子丢到亂葬崗去喂狗!”
“就這座山下不遠有個叫十裏香魂的地方,其實就是片孤墳野冢,那些個沒歸處的女子,妓女啊,外室,還有太監的女人,死了都被丢過去,據說邪門的事兒可多了!”
她說的煞有介事,成功的讓潤兒也擔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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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兒雖然在外行走這些年,比較見多識廣,但也不往墳地裏去長見識,沒見過這麽驚悚的。
她急了。
自家小姐身份尊貴,雖然哪怕被炎問寒盯上也不至于落得凄慘喪命的境地。
但可那是清風明月一般的小姐呀!就算委身給當今陛下都是折辱,何況一個宦官。
炎問寒要真有那種龌龊心思,被他多看幾眼都像是亵渎了!
她思前想後許久,也不知哪兒生出的豪氣,又去火速泡了一壺新茶,端去了主屋。
等出聲之後,她才後怕起來。
自己這麽冒失的過來打擾,該不會沒能救了小姐,反倒觸怒那個煞星交代了小命……
正忐忑着,就聽小姐在裏頭喊她:“進來吧。”
跟往日沒有分別。
潤兒這才放下心來,收斂神色,低着頭快步走進來換茶。
她确實拯救了祁玉笙的尴尬。
寺院的客房,再好也有限度。更別說祁玉笙這院子是先前皇上特意安排的偏僻之所,主屋也很小,連個裏外間都不分,床鋪和八仙桌就隔着一步遠。
先前祁玉笙沒察覺,如今炎問寒跟進來,就顯出十二分的窄小局促。
祁玉笙原本還想做個主人待客的樣子出來,攏着袖子要給炎問寒倒杯熱茶暖身子。
畢竟到如今這天氣他還披着厚實的大氅,想來是有些畏寒的。
可炎問寒卻快她一步,在祁玉笙碰到茶壺之前,幾乎是擦着她的指尖端起茶壺,倒滿了兩個空杯子。
“哪有叫娘娘給我斟茶遞水的道理。”
這話她不是第一次聽了,先前只覺着他在陰陽怪氣,畢竟權勢滔天。
如今卻覺着,人都有求不得之物,哪怕太後都天天謀算這個謀算那個,代掌天下權的重臣或也不能免俗,便道:“皇權之下都是下人,你我并無分別。”
炎問寒:“既如此,娘娘就別嫌棄我經手的東西。”
這一來,祁玉笙若是不喝他斟的茶,就好像嫌棄了他似的。
祁玉笙可不覺着炎問寒當真有伺候旁人的癖好。
但也沒想歪了去,畢竟炎問寒倒完茶之後,就退開一步,還是她開口請他落座,他才坐在茶案另一側。
她只當是炎問寒內心其實十分自卑,才三翻四次試探她的态度。
先前是衣服,如今是入口的茶水,還是不一樣的。
她端起杯子,只抿了一口就皺了下眉。
先前她翻牆出去,兩個婢女無心預備吃喝,這壺裏的碎茶葉泡了太久,苦的發澀,如同溫熱的藥汁,喝了一口就覺着喉管都緊縮起來,實在難以下咽。
她咳嗽一聲,将杯子放下,尋了個話題:“對了,先前那位和陛下共處一室的宮女,如何了?”
下藥惑主,這在過去或許是重罪,但如今陛下荒唐,其實自己也常用藥助興,那宮女的罪責可大可小。
畢竟她又不知陛下不能生,未必就一定要被滅口。
炎問寒反問:“娘娘希望她如何?”
畢竟那是給她做了棋子,幫她解決了一樁大麻煩的人,祁玉笙很想酬謝那宮女一番。
那也是個可憐人,铤而走險也不是多想攀高枝,只是為了某個前程,出了這事,她今後在宮內的日子不會好過。
她思忖片刻:“就給她點銀子打發出宮吧……”
這其實很不負責任,宮女到了歲數出宮都會給一筆賞銀的,論理都不會窮。她仍舊铤而走險,是因為在民間,女子手裏有錢也很難守住,往往會被父母兄弟霸占,再将她嫁出去,到時候她沒有嫁妝又非完璧,日子會很難過。
除非親人宗族都死絕了又能發狠心不嫁人,自立女戶。
總之很是艱難。
但總不好麻煩炎問寒幫她安排善後,她自認不該仗着有恩就什麽事都讓人家費心。
所以,祁玉笙打算,先讓那宮女出宮去,她在讓兄長幫忙接應,安排她去自家鋪子裏找個清閑差事安身立命。
卻見炎問寒一挑眉,戲谑道:“那就可惜了——”
祁玉笙:“什麽?”
該不會人已經死了吧?
“她大概是怕擔罪責,已經逃了。”
祁玉笙:“啊?”
她沒聽錯吧?雖然這是宮外,但到底是天家出巡,戒備森嚴,一個犯事的宮女能說跑就跑?
炎問寒補了一句:“還是偷了一身侍衛的便服,連同不少銀子跑的。”
話說到這份上,祁玉笙就懂了。
是炎問寒跟她想到一塊兒去,故意将人放掉,也間接給了銀子。
她莞爾:“那我就放心了。”
人當然是炎問寒故意放的,他知祁玉笙心善,用過的棋子也要好生安置,舍不得徹底丢棄,自然不會明着殺人。
但又怎麽能讓這些不上臺面的東西分走他的月光?
雖然是放走,但他也要讓那宮女主動離得遠遠的。
如果是在宮裏,将人關進昭獄,都不需要動刑,只要讓其看着其他人犯被剝皮剔骨,一身爹娘給的好皮肉爛做一團,成了老鼠蠅蟲的佳肴,只消一個晚上,就能将人吓的再不敢生出停留在中興的念頭。
在般若寺裏,确實要麻煩些。
好歹是佛寺,不适合只為了吓唬個小宮女就妄造殺孽。畢竟他的仇人,早就沒有還留在中京,在皇帝身邊的,早就殺幹淨了。
但也有別的辦法,只要留的是特定的那扇門,讓她從西南側沿着懸崖那條小徑逃走,就一定會經過十裏香魂。
那地方名字好聽,還有許多文人書生,總喜歡去悼念紅顏不壽的美人,倒上一壺清酒,寫上兩頁酸詞,或許還會落幾滴眼淚,便沾沾自喜于多情又深情,回去說不定還能做上一夜美夢,仿佛和美人魂魄相知了。
他們從不往十裏香魂的裏頭走。
畢竟那兒埋着的,可不是新死的美人,早生十來年,夠他們叫上一聲阿姨的,當然勾不起他們的興趣。
所以,他們不會知道,那些常年無人供奉灑掃,甚至最初埋的就不深的墳茔,連綿成片,一眼望不到頭,一夜走不出去,是何等景象。
新屍疊着舊骨殖,錦緞糜爛,蟲足窸窣。在那兒待上一夜,足夠叫人分不清身在人間還是地獄。
那宮女只會以為,是故意放她去那兒等死,待到天亮,再叫個探子假做摸屍人将她領出去,保準她再不敢踏入中京一步。
他當年就是從那兒爬出來的,還不止一次。
所有人都當他是天生不詳的怪胎,連他自己都這麽認為。
只有一個清風明月般的人,會将他當做一個人來對待,告訴他,他應當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