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月亮
月亮
祁玉笙絞盡腦汁也沒想起來,她到底何時救過炎問寒。
炎問寒見她疑惑,笑了下。
比起從不憐憫世間疾苦的神佛,她果然更像是天上的月亮,毫不吝啬的給暗夜裏苦苦掙紮的旅者傾灑月光,卻并不會真的低頭看一眼,記住誰。
但,這不是月亮的錯。
“娘娘可還記得,當年從中京去往北疆的路上,救過一個斷了腿的乞兒嗎?”
這次祁玉笙終于有些印象了。
她語氣驚詫:“你是那個少年?”
祁玉笙小的時候,也沒什麽人教導她規矩,當時少年不知愁滋味,心內有着對江湖豪俠的向往,救人不過本性使然。就跟今日救宮女一樣,随手一救然後就抛諸腦後了,不問姓名,不求報答。
但沒和父兄一起,而是獨自帶上幾個随從,就敢往返于北疆和中京之間,也只有那一次。
當時,她确實随手救了一個落魄少年。
說是乞兒,但那少年雖然形容落魄,瘦的只剩一把骨頭,但并未對誰搖尾乞憐,眼神又兇又孤僻,仿佛餓狠了的狼,随時能從人身上咬下一塊肉來。
偏偏祁家的馬車經過時,他跟了上來,只是似乎是認為身上髒污惹人嫌,并沒跟得太緊,始終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祁玉笙讓人給他銀子,他不要,仍舊跟着。直到祁玉笙第二次叫停車,親自下車來問他:“你是要北上嗎?我可以帶你一程。”
少年這才點頭,啞着嗓子躬身道謝,彎腰的時候,腳步踉跄,直接一頭栽倒暈了過去。
祁玉笙叫人将他擡上了随從的馬車,等到了下一處城鎮,一個家仆見他是大小姐救回來的人,好心要給他叫個大夫,他卻拒絕了,只說不需要,反正是賤命一條。
Advertisement
随後,他別過臉去,低聲道:“我的身體自己有數,吃上兩頓飽飯自然就好了。”
家丁本來想罵他不知好歹,但見他語氣可憐,便沒再說什麽,渾然不知,方才是大小姐經過,他的态度才突然軟了下來。
祁玉笙聽過便罷,她心善,卻也不會強加好意于人,不要銀子不看大夫,那就随便他,只讓他在侍從堆裏,一路帶到了北疆邊塞。
這一路上,少年跟着幹了不少雜活,并非憑白占人的便宜。
偶爾要宿在野外時,祁玉笙在馬車裏睡得不踏實,夜裏醒來撩開車簾透氣,總能看到他在篝火邊守夜。
聽到動靜,他就會轉過頭來,微微颔首之後,就會不加掩飾的盯着車窗,仿佛她珍貴又脆弱,一個不留神就會野獸叼走。
雖然沉默孤僻,一臉不好相與的模樣,但性情并不招人厭煩,祁玉笙甚至有打算,等旅途結束,就問問他是去投親還是有其他打算。
如今不算太平,他未必能尋到歸處,若是無家可歸,那祁玉笙願意收留他做個府兵,等再長大幾歲,若有志向,也可以跟着兄長從軍。
哪知這話并未問出口,在接近邊塞的一座小鎮上,那少年悄無聲息的消失了,甚至都沒來跟她道個別。
如今看着面前這張姣若好女的臉,祁玉笙實在很難将他和那皮包骨頭的枯瘦少年聯系到一起。
不過,這沉默的注視她的神情,倒确實跟那少年有幾分相似。
炎問寒耐性很好的等她回答。
她思索片刻,莞爾笑道:“炎掌印親口認下的恩情很珍貴,或許要留到更要緊的地方再用。”
她沒那麽貪心,救過炎問寒一次,也只要他出手幫一次忙。
而這一次機會,當然要到她已經走投無路時再用。
扪心自問,她當初沒在那少年身上花什麽心思,沒噓寒問暖關心他的處境,也沒将其放在自己的馬車上無微不至去照料,甚至連仆從明裏暗裏譏諷他是條啞巴狗,也懶得去約束。
這份恩情實在淺薄。
遇上親眼見過其落魄樣子的恩人,不思報恩,只想除之而後快的人,世間常見,祁玉笙并不了解炎問寒的品性,她一向不喜歡賭,所以不到山窮水盡,并不打算求他相助。
炎問寒被拒絕,也不生氣,只道:“是麽,那娘娘若有需要,随時吩咐便是。”
片刻之後雨停,她起身準備回去,炎問寒又不知從哪兒找出一件孔雀毛的披風遞了過來,深夜雨後比先前更冷,這披風也比先前的大氅更厚實。
祁玉笙清修幾年,身邊的小丫鬟性格跳脫也不是個穩重細膩的,如今突然被人這樣精心照顧着,還怪不習慣。
“多謝。”她道。
炎問寒垂眸看她:“娘娘不嫌棄,便是我的榮幸了。”
祁玉笙搖了搖頭:“不會的。”
神色很是平常。
不鄙夷。
身有殘缺之人,這殘缺是別人加給他的痛苦,而非他強加給別人的,既無過錯,就不該承受非議。
也不同情。
炎問寒當初在邊陲小鎮說走就走,都沒驚動她身邊的護衛,顯然是有功夫在身,這樣的人,自然不會是被親戚強行賣入了宮。後來入宮做宦官,多半是他自願的。既然是他自己選的路,用所謂“男子的尊嚴”換取更值得的回報,甚至還成功了,如果同情他,他大概只會嗤笑那人有眼無珠。
如今祁玉笙戒備心還很重,炎問寒并未親自送她回去。
直等到人走了之後,門外有事要禀報的兩個探子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上前一步,低聲問:“掌印,是否要格外‘關照’那位慧安師太一二。”
炎問寒輕哼一聲:“耳朵倒是靈。”
但并未責備他多嘴。
上位之後,他培養了許多親信,其中不乏才能過人的,這兩個密探耳朵就格外靈,并非故意偷聽,只是待在窗外,這些對話就一字不落都進了他們耳朵。
炎問寒慢條斯理的将因為落了雨水而微潮,沾染着些許檀香味的大氅穿上,吩咐道:“既如此,暗中護衛慧安師太的差事就交給你們了。”
探子們對視一眼,都覺着不太對勁。
掌印方才說的,是護衛,不是找她麻煩沒錯,但如果要讓對方主動來求援,那不應該将其置入險境,再雪中送炭才對嗎?
但見炎問寒神色如常,已然翻看起了桌上的奏章,也都不敢再啰嗦,異口同聲道:“是!”
此時,雨已經徹底停了,給祁玉笙掌燈的小內侍不過十四五歲,身量都沒長成,人卻機靈乖覺,先前從掌印的态度上,就咂摸出這位娘娘絕非是等閑宮妃,态度恭敬,帶祁玉笙走的雖是宮道,也算近路。
夜深人靜,只能偶爾聽到烏鴉啼鳴,以及從緊閉的門扉中,透出低低的哭泣聲,鬼氣森森,猶如行在荒村野舍。
小內侍生怕祁玉笙不習慣,解釋道:“師太莫怕,因為太晚了,小的就帶您走了近路,那哭聲不過是冷宮裏瘋婆子的動靜。娘娘所住的地方雖然幽靜,但平日是不會經過冷宮的。”
祁玉笙倒是不害怕,冷宮裏關的也不過是些可憐人。
她特意将冷宮的位置一一記下,并閑話家常一般跟小內侍打聽裏邊住的都是何人,犯了什麽罪責。
等回到皎月殿的時候,已經聽了一肚子八卦。
兩個婢女眼巴巴等了大半日,待宮門關上之後,都提心吊膽的等着吩咐。
珠兒試探着問:“需不需要備水給小姐梳洗?”
畢竟,這麽久才回來對吧,身上還披了一件華貴的披風對吧,很難不讓人想多。
祁玉笙卻只道:“不用,我又累又餓,準備些宵夜來。”
知道她們還不放心,又抛下定心丸:“沒事,我在陛下那兒沒待多久,後來又被太後叫過去了。”
至于炎問寒她沒提,她自己都鬧不清炎問寒的目的呢。
總不會真信了他是要報恩。
至于太後的目的,她也沒提。
太後是這後宮裏權力最大的女人,她要給人使絆子,都不用暗着來,搞陽謀就行,可不是小小宮女能防範的,犯不着讓她們提心吊膽。
按理來說,她也不需要提防太久,太後的算盤是一定會落空的,而她有個讓太後難以拒絕的計劃,只不過,這件事不能她先提起。
她需要一個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