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恩人
恩人
被直白的拒絕,太後到底是笑不出了,她臉上的褶皺瞬間垮下去,聲音中也沒了先前的慈祥和藹。
“哀家乏了,你回去想想,這滿宮的妃嫔都在争什麽,再做決定也不遲。”
太後也知道自己僅剩的兒子不是福澤深厚之人。帝王駕崩,妃嫔之中沒有子嗣的,都是出家守皇陵的結局,有子嗣的才能以太妃的身份在宮裏頤養天年。
青春年少就要守着清規戒律過日子,太後不認為她守得住,進了宮還想守住清白,簡直是自讨苦吃。
可嘆太後出身書香門第,年少就進宮為後,享受的是天下第一等的榮華富貴,到老才窺見禮崩樂壞的端疑,思路不夠野,沒想到別人想的就是當個寡婦,然後腳底抹油跑路。
話不投機半句多,祁玉笙也不跟她啰嗦,起身告退。
出去經過佛堂正殿,她駐足雙手合十,念念有詞:“佛祖保佑陛下身邊美女如雲,天香國色,立時将貧尼抛諸腦後。”
旁邊的老嬷嬷大概沒聽過人這麽拜佛的,瞪大了眼睛,等她走了,又轉頭去和太後禀報。
太後不以為意,嗤笑一聲:“想要在這宮裏頭潔身自好,哪有這麽容易,等她真成了皇上的女人,自然會來哭着求哀家。”
女人麽,不都是這樣嗎,就算百般不願,一旦真成了誰的妻子,心境自然就不同了。待誕下孩子,更是一門心思只希望孩兒過的好,到時候哪怕她不做安排,祁玉笙也會主動走上這條路的。
未來如何尚不得而知,眼下祁玉笙是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走哪條路。
拒絕太後自己出來的結果就是無人領路。
而往返宜壽宮和皎月閣的路,她是一次都沒走過。
幹等無用,祁玉笙只好原路返回,先到永安殿,再往皎月殿走。
天色擦黑,烏雲翻卷聚攏着,眼看着就要下起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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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笙腳步越來越快,中途在回廊轉角除,險些撞到一個人,她急忙避讓,還沒見到人,就先看到一只蒼白修長的手伸過來扶她。
只是,祁玉笙也不是總會摔倒,那人扶了個空,收回手後走了出來。
一身绛紅色的袍子,不是炎問寒還能是誰。只是,他似乎也是畏寒的,見變了天就披上玄色大氅,衣擺被風吹起,獵獵作響,将回廊擋了個大半。
“第二次了,”炎問寒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走這條路,娘娘是要去探望陛下麽?”
祁玉笙搖頭:“是我不認得路,不知掌印可否……”
剛想問他可否指個去皎月殿的近路,只是話還沒說完,滂沱大雨就砸了下來。
本以為會是雪的。
是了,中京是比她近些年住的地方更靠南些,新年之後就算入了春,不會再下雪。
她說到一半,炎問寒很自然的接過話題:“這兒離皎月殿可不算近,眼下雨急風大,不如先同在下一道,去旁邊文淵閣避一會雨。”
祁玉笙點頭。
這雨不知何時才會停,她要真在這兒一直吹冷風,怕是要硬生生凍的病了。
就見炎問寒扯下身上的大氅:“娘娘若不嫌棄,可暫且披上禦寒。”
祁玉笙本來衣衫就單薄,這會兒是真的冷,便不推诿,道了謝将大氅接了過來。
厚實的衣料滑過掌心,炎問寒慘白的掌心在空中凝滞一瞬。
世人都道閹人髒污低賤,哪怕他如今權勢滔天,旁人面上畏懼,背地裏也是嫌惡的,特別是出身高貴的人。
而她卻是不嫌棄的。
她從來都未變過,是他太過卑劣以己度人。
祁玉笙攏好了衣衫,擡頭再次看向炎問寒,似乎是有些詫異,他說着要去文淵閣避雨,怎地不走呢?
難不成是在等她?
先前還陰陽怪氣的找她麻煩,如今怎麽這般體貼好心?
這疑問剛冒了個頭,炎問寒便轉身,為她引路。
走過一小段有檐遮蔽的回廊,面前只剩了筆直的宮道,隔着氤氲的水汽,看不清院門上頭的匾額寫的什麽。
門前站着的兩個內侍,見到炎問寒帶着人過來,立刻小跑着過來接。
其中一人将傘遞給了炎問寒,另一人要給祁玉笙撐傘,就聽炎問寒道:“娘娘何等尊貴,輪不到你們伺候。”
那小內侍肉眼可見的抖了抖,立刻收回手退遠了。
祁玉笙還當這又是在陰陽她非要攥着出家人的身份不撒手,正去拿傘要自己撐起來,卻見炎問寒走近,将傘撐開,微微傾斜到她這一邊。
雨水砸在半邊傘面上,玉珠一般崩散開來,他也并不催促祁玉笙。仿佛若她不肯,便能在氤氲寒涼的水汽中一直等下去。
炎問寒身形颀長寬肩窄腰,生了一張俊美的面孔,輪廓深邃,又不掐尖了嗓子自稱“咱家”,單看這個人,實在很難将他跟傳說裏陰狠毒辣攪弄風雲的權宦聯想到一起。
祁玉笙倒是沒有和男人共享一把雨傘的親密而感到窘迫,只納悶這人為何判若兩人。
但轉念一想,先前也始終是她認為炎問寒在陰陽她,萬一人家只是說話就不好聽呢?
好意總是要領的,畢竟她不認為,自己身上有任何值得手握大權的炎問寒圖謀的東西,既然不怕別人害她,她便也坦然,上前一步,和炎問寒并肩走在了雨中。
就聽炎問寒如同閑聊似的開口:“娘娘果然不同凡響,才進宮一日,便成了風口浪尖上的人物,先是召見,緊接着又去面見了太後。”
祁玉笙苦笑。
又來了。
一個觊觎她的容貌又想欺壓她來揚眉吐氣,一個想拿她當棋子,這福氣她可不想要。
不等她回答,二人就邁進了文淵閣的內院。
就見往來的都是男人,祁玉笙腳步一頓,細看卻見他們都白面無須,大多做內侍打扮。
祁玉笙于宮內的制度不熟悉,卻也知道司禮監等宦官辦公的地方是在皇宮內外城牆之間,距離遙遠。
炎問寒似看出她的疑惑,主動解釋道:“這文淵閣本來是前幾任皇帝日常接見大臣,批閱公文的地方。今上性子灑脫,無意親理朝政,故而讓在下代勞。”
語氣十足恭謙,但并不能掩蓋他如今就是副皇帝的事實。
祁玉笙這才反應過來,先前根本不是偶遇,炎問寒從他的地盤出去不過幾步就到了她必經之路上,分明是故意堵她呢。
但既來之則安之,祁玉笙淡定如常,只是忍不住多打量着四周。
這文淵閣乍一看跟宮裏其他雕梁畫棟的殿堂不同,全是木制,只是色澤瑩潤,泛着柔和的光線,竟是整棟樓都由金絲楠木制成。前朝帝王窮奢極欲,好東西都用在日常待最久的地方,今上竟然不知珍惜,倒便宜了司禮監的宦官們。
前朝敗亡就起源于宦官專權,本朝為了防止重蹈覆轍,皇子身邊自幼負責教養,以至于關系格外親厚的,都是清一色的女官。而女官天然受限制,将來要麽在宮中終老,要麽會被賜婚給小官吏,總之沒有染指權力的機會。
哪知開國不到百年,就殺出個炎問寒來,也不知怎麽就連讨了兩任皇帝的歡心。
如今他已經不用讨誰歡心,反倒是皇帝要忌憚他了。
等進了廳內,門一關上,身後風雨聲驟然停歇。
桌上厚厚的全是公文,因為沒有宮內常點的熏香,只有窗外雨露的潮氣混雜着紙墨的氣味。
炎問寒似乎是怕她不習慣,解釋了一句:“我一向不喜人近身服侍,娘娘若有什麽需要,直接吩咐我便是。”
祁玉笙應了一聲。
但她并不需要人服侍,也不想打擾日理萬機的大人物處理堆積如山的公文。她早就習慣獨處,自尋了個地方坐下,窗外是一片小池塘,塘邊種滿了藤蔓,雨水順着金黃色的枯藤蜿蜒流下,砸在碧波之上,殘荷不斷沉浮。
她本來就打算這麽欣賞只有皇帝才能享受的景致直等到雨停,安靜良久,突然聽身後的人幽幽問道:“先前太後請娘娘過去,是想要利用娘娘,來對付我麽?”
對手眼通天的大太監而言,掌握宜壽宮的動向輕而易舉,先前故意去路上等她的緣故,似乎有了答案。
祁玉笙只道:“不算是,太後應該是很害怕,卻又不知自己該怕什麽,只是想要抓住一樣能牢牢屬于她的東西,比如孫輩。”
實話實說而已,太後很怕兒子暴斃,換上來的人跟她毫無血緣關系,她的地位便會岌岌可危。
雖然能做這個決定的人,多半就是炎問寒,所以太後忌憚提防的其實就是他。
但至少是沒明說。
祁玉笙雖然不會對太後妥協,但對這個接連失去親人,空虛彷徨的老婦人,是抱有幾分同情的,故而哪怕被問到頭上,也不會故意挑撥她和炎問寒本就不算和諧的關系。
炎問寒其實并不是真的關心太後的想法,他又問:“這有什麽不好,娘娘自願進宮,總有所求吧?”
接二連三的,祁玉笙脾氣再好,也不耐煩起來:“掌印何必明知故問,不是只有刀架在脖子上才叫被迫。”
選秀的事,炎問寒又怎會不知?
而她進宮好歹還能周旋一二,譬如白日若是真挨了皇帝的拳腳,她扛得住,換了小妹就得丢下半條命。她不僅要周旋,還要周旋的足夠久,吊着皇帝不能讓他得手,卻又不會徹底死心把龌龊心思打到小妹頭上去。
直到大選的風頭過了,讓小妹假死脫身為止。
畢竟,将人嫁出去都沒用,皇帝可不管這些,靜嫔就是最好的例子。
“太後不願伸出援手,那大小姐為何不來尋我呢?”
祁玉笙:“啊?”
八竿子打不着的兩個人,她是瘋了才會找他幫忙。
炎問寒卻只不急不緩的笑道:“只要娘娘開口,再為難的事,我都會盡力為娘娘辦到。畢竟,娘娘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祁玉笙沉默了。
有這回事嗎?她怎麽不記得?絞盡腦汁都想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