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
第 44 章
鳴銮殿, 剛剛晨起的皇後,正坐在銅鏡前梳妝。
今日的天氣不太好,陰沉沉的, 侍女用銀箸添了塊碳到爐子裏,又往裏頭放了一顆皇後最喜歡的瑞龍香丸子。但皇後今日的心情便像這天氣,眉眼間一片陰郁之色,一旁伺候的侍女們盡量放輕手腳, 唯恐惹得皇後不快。
真是怕什麽來什麽,皇後忽然瞥見自己瀑布般的青絲中閃過一絲銀白, 鳳眸當即一瞠,聲音略帶驚慌, “是白發嗎?我看到了……”
正給皇後篦發的侍女輕聲道:“娘娘,偶爾有一根白發實屬正常, 每個人都有,您不必在意。”
“胡說!只有年老的人才會有白發。”皇後雙眸緊緊盯着銅鏡,“掌燈!你們都看仔細了, 把白發都給我找出來!我不要有白發, 一根都不要!”
其實殿中已點了不少燈,但沒人敢辯駁,兩名小內侍很快把一架銀燈樹搬了過來。侍女們小心翼翼用篦子梳理皇後的長發,仔細查看, 好一會兒終于把那根惹事的白發找了出來。
“娘娘, 奴婢們仔細找過了, 只有這一根,娘娘這一頭的青絲烏黑油亮, 好的很呢,不知多少人羨慕。”
“真的?只有一根?”皇後似不太相信她們的話, 把垂在肩後的長發都挽到胸前,睜大了雙眼看着銅鏡,銅鏡中的女子,未施脂粉,但那張臉依然是美豔絕俗的,她看了良久,撫着臉頰輕嘆一聲,“做女子真不容易,韶華易逝,最美的年華不過匆匆數載。我若是老了,他還會喜歡我嗎?”
篦發的侍女回道:“娘娘向來貌美。”至于這個“他”指的是誰,即便她心知肚明,也不敢接話。
皇後今年三十五,而國師蘇止,不過剛過三十。
此時,一名內侍進內求見,在皇後耳邊低聲禀報:“娘娘,那邊傳來消息,小童已亡,吳塵也受了輕傷。”
皇後聽罷,臉上浮起笑意。一名侍女呈上國師蘇止那日送來的玉肌露,蓋子一打開,滿室馨香,皇後用銀簽挑了些凝露抹到臉上,看着銅鏡的人道:“替本宮梳妝,描個精致的花钿,本宮要去永延殿。”
永延殿是天子的日常起居之所。
許是心情好轉,皇後對自己今日的妝容也格外滿意,經過庭院時,還特意命人摘了朵芍藥插到鬓上。到了永延殿外,隐約聽到裏頭傳來吳塵的聲音,尖細的嗓音裏還帶着哭腔。
皇後彎起嘴角,擡手理了理發鬓,這才緩步邁入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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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後來了。”天子坐在長案後的禦座,朝皇後和煦一笑,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
天子周珩今年四十有三,身材瘦削,眉目清秀,有股書卷氣,白皙中透着一絲病氣,若非那一身的帝王衮服,看着就像個文弱書生。
看天子神色,似乎并沒有因那私生子被刺身亡而難過或憤怒。皇後心裏微訝,朝天子見了禮,在天子身邊坐下,這才朝吳塵看去。吳塵的模樣有點狼狽,發髻歪斜,衣裳破裂,袖子上還有血跡。
皇後裝作吃驚地道:“喲,是吳少監,你這是怎麽了?”
吳塵尚未開口,天子對皇後道:“皇後,吳塵替朕辦了件大事,朕今日很是高興。”
他的語氣頗為愉悅,還帶着點興奮。天子的性情向來內斂,少有這般情緒外露,皇後這回是真的吃驚了,“能讓陛下高興的,定是好事,臣妾願聞其詳。”
“一個月前,朕讓吳塵去大昭接一個人。說起此事,那個,呃……朕當年一時糊塗……”天子說着,神色忽然有點赧然起來,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皇後,你還記得六年前,朕曾經去了一趟大昭嗎?”
皇後柔聲道:“記得,都怪臣妾,當年因修建煙雨閣一事,惹得陛下不快,恰逢陛下記挂昭王,便去大昭找昭王了。”
天子周珩癡迷作畫,有一回游玩終南山時,被山上景致吸引,突發奇想,要在山上建一座煙雨閣,把全天下最厲害的畫師都召到終南山,與他一起住在煙雨閣裏,每天對着山上仙景作畫。如此荒謬的想法,皇後毫不猶豫拒絕了。天子一時賭氣,帶着幾名近侍微服去了大昭。
皇後顧及他的面子說得委婉,天子讪讪一笑,“在大昭時,朕曾心儀一名女子……”話不必說透,略過就是了,又道:“回來後,朕也曾想過将她接入宮,但一來她身份卑微,二來……朕後來命人暗防,得知她替朕誕下一兒,但那孩子身體羸弱,加之年紀尚小不宜長途跋涉,此事便一直拖延下來。如今那孩子已五歲有多,朕想着他也是時候認祖歸宗了,便讓吳塵把人接了回來。”
皇後雖然已探得吳塵悄悄去大昭是為了替天子接私生子回京,但此時聽得天子親口說出來,仍是氣得不輕。
這位天子性格随和柔弱,偶有點孩子氣,遇到難以決絕的大事時,總是猶豫不決或直接撂挑子,正是這種不願面對困境的性子,造成了皇後擅權的局面。天子對女色并不沉迷,或許早早離世的元後已将他真摯的情感掏空了,後宮的妃嫔沒有哪個能讓他特別寵愛,和皇後也勉強算得上瑟瑟和鳴,但更多的是相敬如賓,皇後雖然努力了很多年,但也知道自己從未真正走進過天子的心。
天子其實是個很善良的人,耳根子又軟,但偶爾也有執着的一面,在有些事情上他會堅持己見,便如立太子,當年他不顧皇後反對堅持立昭王長子周钰為太子。這次的私生子事件,也讓皇後大感意外,她沒想到天子會如此沉得住氣,将事情瞞了這麽多年。
氣歸氣,皇後很清楚這個時候該說什麽符合她身份的話,反正那小童已經死了,她不在乎假裝做會好人,于是滿臉驚訝地道:“恭喜陛下,喜得麟兒。陛下怎麽不早和臣妾說呢,讓那孩子在外面受了這麽多苦,那可是您唯一的孩子。即便那孩子體弱不宜跋涉,臣妾也可命禦醫前往大昭照顧一二。”
天子拍了拍她的手,“皇後說得是,是朕一時疏忽了。”
皇後在心裏哼了一聲,裝什麽?疏忽個鬼,分明就是不想讓她知道罷了,“那孩子呢?不是說接回來了嗎?快讓臣妾看看。”
天子朝吳塵道:“人呢?快帶他進來。”
吳塵朝兩人揖了一禮,“臣幸不辱命,小殿下就在外面。”
他說罷擊了擊掌,須臾,六名侍衛簇擁着一名女童走進殿內,那女童約摸五六歲的樣子,眉清目秀,穿一件粉色的小襖裙,頭頂兩個小圓髻,雖瘦弱了點,但一雙烏黑的眼睛極有靈氣,像畫中的仙童。女童牽着其中一名侍衛的手,一邊走一邊睜大眼睛好奇地打量這富麗堂皇的殿宇。
“哇,這裏比淩霄殿還漂亮。”
吳塵神色一窘,呵腰朝喜兒道:“小殿下,快拜見天子和皇後。”
天子撩起長袍,快步自禦案後走了過來,看着那女童,聲音都有點變調了,“怎、怎麽是個女童?”
吳塵忙解釋,“陛下,因進京路上不太平,臣為穩妥起見,讓小殿下做女童打扮,匆忙間未來得及換回衣裳。小殿下還未起名,乳名叫喜兒”
早上與他一同坐在馬車裏的小童,是他從人牙子手中買的,本打算若他命大平安無事,便讓他進宮伺候小殿下。奈何那些刺客都是頂塵高手,纏鬥時他雖已盡力護他平安,但還是沒能保得住他,唯一慶幸的是,那刺客出手利落,沒讓他受太多的痛苦。
天子激動地扶着喜兒雙肩,“朕有兒子了……”
喜兒看向天子,“你就是天子嗎?吳伯說你是我的父親。”
天子欣喜若狂,點頭道:“對,朕是天子,也是你的父親。”
喜兒皺了皺眉,頗是懷疑,“可是你長得一點也不像我。”
天子一陣愣怔之後,哈哈大笑,多少年了,他終于體會到了一絲天倫之樂,“上天待朕不薄,朕有兒子了!”
那廂一派父慈子孝其樂融融,這廂皇後的心簡直在滴血,難以置信地看着這幾人,漸漸明白過來,她被吳塵這閹人擺了一道。
“恭喜陛下,這可是告慰祖宗的大喜事。”事已至此,再生氣也沒用,努力平複心情後,皇後臉上挂起笑意,也朝喜兒走過去,“不虧是龍子鳳孫,這孩子長得可真好。”
天子笑着對喜兒道:“這是皇後。”
喜兒大吃一驚,沖口而出,“啊,老妖婆!”要不是天子正抱着他,他幾乎要跑了。
吳塵兩腳一軟,差點跪下。
皇後的臉色難看極了。
只有天子依然心情愉悅,“她不是什麽妖怪,她是朕的皇後,你要叫她母後。”
喜兒抽抽嘴角,不情不願地喊了聲母後,皇後朝他笑了笑,那笑比哭還難看,“好孩子,以後安心在宮裏住下,這兒就是你的家了。”
不過一個小屁孩罷了,認祖歸宗又如何,只要他在自己眼皮底下,她有的是辦法收拾他。
喜兒看看天子,又看看皇後,這兩個人他都不喜歡,尤其那個皇後,看着就是壞人,他最後看向吳塵,“吳伯,大象在哪兒?我不要住在這兒,我看過大象就回大昭找娘親了,我走了這麽久,她會想我的。”“吳伯,大象在哪兒?我不要住在這兒,我看過大象就回大昭找娘親了,我走了這麽久,她會想我的。”
吳塵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小殿下,皇後娘娘說得對,以後這兒就是您的家了,您是天家之子,理應和天子、皇後一起住在宮裏,受萬民敬仰。那大象就在苑囿裏,只要您喜歡,天天看都可以。”
“那我娘親呢?她也可以住在這裏嗎?”
這可不是吳塵能做主的事,吳塵尴尬地看向天子。
天子摸摸喜兒的腦袋道:“喜兒乖,等過段時間,朕命人去大昭把你娘親接到鎬京。你喜歡大象?朕這就帶你去看大象好不好?除了大象,苑囿裏還有很多有趣的動物,例如孔雀,它的尾巴展開,像一柄綠色的大蒲扇……”
到底還是孩子,被哄幾句便着了迷,點頭道好,“不過……”他忽然想起什麽,掙脫了天子的懷抱,跑向剛才牽他進來的侍衛,拉着他的衣角道:“姐夫也要一起去。”
天子看向那名侍衛,疑惑道:“姐夫?”
那名侍衛此時方擡起頭來,看向天子。劍眉星目,面如冠玉,天子覺得此人很是眼熟,咦了一聲,“你、你不是見墨嗎?”
那侍衛朝天子鄭重揖了一禮,“臣周硯,拜見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