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他們如今是越發不講究了。”庾老太太嘆着氣與兒媳婦說道。
顧運一個未及笄的姑娘, 本身在這裏是客,母親又不在身邊,她自己又小, 論理是不該請她一人上門的。是為防着有什麽她不知道的規矩去了別家或沖撞了, 身邊沒大人周全照應,鬧出不好聽的來。
那邊偏偏就單獨給人下了一樣帖子, 只管當沒有他們司家似的, 大家族裏都要臉, 少見不講理的, 庾老自然不好再叫家裏媳婦、孫媳婦們陪着一道去。
一旁大太太說:“只使兩個老嬷嬷跟着罷, 好歹警醒着, 不叫姑娘出錯吃虧。”
庾老太太點點頭:“是這話,你且好生安排去。”
那邊,大少奶奶又領着人,捧着一疊疊才做好的新衣裳, 過來給顧運上身換。
這原是顧運過來那日, 老太太就使人來與她量身現做的,因是知道她一個人出門在外游玩,身邊必定沒帶那麽多衣物, 故而現裁了新的, 這也正好趕上換春裝, 家裏姑娘都有。
顧運站在鏡子前轉了轉, 眉眼彎彎笑說:“我比去年又長高了些。”估摸着應該已經超過一米六了。
大奶奶上下打量, 點點頭, 跟着笑:“你這個年紀, 自然是每日都長的。”
這一身簇新衣裳上身,翩翩少女, 袅袅婷婷,真個比四月份的桃花都耀眼,看一下連眼睛都都挪不開了。
這等絕勝相貌,當真穿什麽都壓得住。衣裳從來不會喧賓奪主。
怎麽看怎麽滿意。
捯饬好,外頭馬車已經停着等,顧運帶上兩個嬷嬷,上車出了門。
吉慶街上的司府,從前也煊赫顯貴過,雖則眼下落魄,但這偌大的府邸,卻是它從前輝煌的證明。
顧運坐着馬車一路走過來,到了這裏,只覺得一眼望不到頭。正頭高聳的八扇大紅門,關得緊緊的,很有些肅穆之感。
一旁的嬷嬷與她說:“再往上數十年,他們府還不是這個景象,要那會兒過來,這大門跟前還站着十幾個看門的小厮呢,家大業大,門庭若市,是日日有人拜訪的,如今竟成這般模樣,可不是令人唏噓!”
顧運咋舌。
想他們顧家,在京城只算個小官之家,顧運覺着日常生活都已極好,萬事不愁,可他們家也沒有這麽大的豪宅,只住着普通的三進院落。
這裏還沒進去,都能想象得到它昔日的繁華。
又想司桓肅小時候竟然是在這裏長大的,在這裏度過自己的童年,再想如今的司大人,不免覺得挺神奇,才恍然記起來,哦,他原來也是頂級世家出身的子弟啊。
馬車哐當哐當又走了一會兒,轉眼來到西側門,才停下。
趕車的小子去叫門,兩位嬷嬷先下車,一邊與顧運說,“姑娘不着急,我們先下去看看。”
果然是等了片刻,那邊才有管事媳婦帶着兩個小丫鬟出來迎人。
“顧姑娘來了,太太正等着呢,快跟奴才進去吧。”說罷親自來扶人。
顧運也沒空拒絕,扶着人的手,一邊提着裙子小心下了馬車。
兩個嬷嬷立刻跟在顧運身後走,并不多話。
進了府,穿過影壁,走過抄手游廊,又七彎八拐,中午到了一處正房。
才走兩步,裏頭一串丫鬟迎了出來,笑着臉把顧運請進去。
顧運一路走一路看,不愧是經年的豪門貴族,高牆青瓦,建造寬敞開闊,自有特色韻味,一時進來,眼花缭亂,因地方大,只覺得走也走不完。
也的确能看出落魄,不似真正興旺之家,遠遠看着不少庭院都閉着,有些潦草,更無人打理收拾。比如舅姥爺那邊,府邸雖比不得這裏大氣,可裏頭處處精致,丫鬟小子随走随處有,個個都是精氣神十足,這裏卻是沉悶悶,叫人感受不到放松的氛圍,大約也是府裏的主子都嚴苛之故。
凡一個家族,若是長久未有賢能子孫,又盡出纨绔,不過一二代,就要敗了,走的都是往下的下坡路。
這就不奇怪如今他們看司桓肅,就如餓狼垂涎一塊嘴邊的生肉。
柳氏衣着華貴,滿頭珠釵金飾,貴氣十足。
倒是一位體面當家夫人模樣。
柳氏看了顧運身後跟着的兩位嬷嬷一眼,她身邊的丫鬟就馬上笑着拉嬷嬷去偏廳休息喝茶。主子們說話,這也是規矩,嬷t嬷心中有數,笑了笑,就跟着退了下去,只是依舊留了一只耳朵在這邊,醒着神。
顧運邊坐下邊玩笑開口說:“夫人得了什麽好炕屏?我人小又沒見識,偏偏先聽說了,又沒立刻看見,一路上好奇得什麽樣子。”
柳氏笑呵呵,一面吩咐丫頭,“聽見姑娘的話了,還不快去将東西搬過來。”
又轉頭對顧運道:“可算得是件精巧之物,還看得過眼,正好請姑娘過來鑒賞鑒賞,姑娘一看便知。”
東西的确是好東西,也真是前朝之物,不然柳氏不能誇下這個口,巴巴把顧運叫過來,卻沒好東西,否則豈不是丢自己的臉?
不多時,兩個丫鬟擡着一座炕屏來了。
方方正正,古木為架,雕的是老花色,這還倒罷,難得的是這是件玻璃屏,時下也喚琉璃,玻璃屏中嵌的是一副字畫。
柳氏就叫放在跟前,先叫細細賞看,笑問:“如何,可還看得?”
實則心裏話已轉了好幾回,見顧運眼珠子一動不動,看着琉璃屏內的字,端的笑說:“姑娘想是看出來了,那裏頭的,正是前朝黃元宗的真跡,無名山踏雪游記。”她也是從梅姨娘那裏拿來東西後,叫二老爺看了,才知道這真是一樣好東西,當時心裏就已經不想送出去,只是被二老爺斥了一頓,說她眼皮子淺,不送出去,怎麽叫司桓肅看見他們的心意。
是以別看柳氏現與顧運說得言笑晏晏,實際心裏都心疼得滴了血,她不懂什麽書法,更不稀得賞玩炕屏,只知道這不大的一個東西,能換來多少銀子!
顧運還真驚喜到了,炕屏她的确沒多稀罕,過來一見,才知這一架玻璃炕屏,也是插屏,裏頭封插的居然是黃元宗的書法!
她打小因為喜歡書法的緣故,對此道還算有些研究,這一番細看下來,心裏有五六分把握這篇是真跡,但也并不敢下十分的論斷。越是這樣越發心癢,想将東西抱回去,請人來鑒斷鑒斷。
實在是意外之喜!這樣好東西,原來竟然是司桓肅母親的陪嫁之物,可就這樣硬生生落在了別人手裏,特別是還不懂欣賞!
顧運在柳夫人眼睛裏沒看見一點喜愛之情,心裏連連出來許多心痛之感,真想搖着人腦子跟人說知不知道這是什麽,知道知道黃元宗是什麽人麽,那位可也是流傳存世作品并不多的一位啊!
“真是好看吶。”現實就是,顧運發出非常普通的和普通人一樣的感慨。
一邊對自己說,可不能喜歡什麽都面上露出來,叫人拿捏住。
然後又開玩笑似的說道:“不知道太太哪裏尋得的,竟然有這的運氣?”
柳氏正等着呢,還生怕人不問。聞言,先裝作一愣,然後立馬嘆了一聲,乃慢慢開口說道:“這事,說出來不怕你笑話,這東西,原是我那先大嫂子之物,她亡故後都叫那些貪財的下人偷着給賣了出去,後來我偶然在外頭看見,覺得眼熟,想起來,就贖了回來,不為着別的,是不想叫外人糟蹋了,到底是我大嫂的舊物,看着也是一份念想。”
若不是顧運知道真相,還真要被柳氏這一番表演騙過去,明明是這一府的人不要臉,老公把老婆的私産搶過去送給小妾,還殺了老婆,小妾後面為了生存又上貢一半財物給柳氏,一家子合起夥來吃一個善良的女人,心真是黑毒得沒有邊了。
現在還大言不慚編造另一套洗白說辭。
顧運心裏氣呼呼,面上只能假裝着,呵呵一笑,“夫人真是一個重情重義之人。”說着又去欣賞那一架炕屏。
柳氏眯了眯眼,緩聲道:“我聽說一件事,也不是是真是假,可想問一句,又怕唐突了姑娘。不知……”
顧運眨眨眼,“夫人要問什麽?”
柳氏嘆了一下,“原也不該問,只是,說到底,那終究是我們司家的子孫,這才舍下臉,想問問姑娘,可是與我們家從前那位大少爺,如今正在稽查司裏當皇差的那位,正在議親了是麽?你別多心,問這個不為着別的,就是我們老太太,這麽多年,還日日惦記孫兒,若果真要定親了,她心裏頭也歡喜呢。”
顧運一聽,立刻把臉蛋憋紅,低着頭,滿作害臊,又拿着帕子捂臉,聲音都急了,“哎呀,夫人如何說這個,我……這些事,自有祖父祖母,父親母親安排的,我、我只聽話就是了。”
柳氏一聽,果然誤會,認定顧運是司桓肅的未婚妻。她若不是,兩家沒做親,哪裏還顧着害臊,只怕要着急問哪裏來的謠傳,很該哭了。
由此,心中大定。
然後忙上前,笑着道歉,“原是我的不是,不會說話,得罪了姑娘,我給姑娘陪個不是,姑娘莫要惱了。”
顧運才慢慢緩過來,給人一個臺階下,才能繼續把話說下去。
柳氏果然把顧運當着孩子哄,又叫她吃點心,又讓喝茶。
見她好了,才繼續說:“今日請你來,一個是見姑娘親切,想着娘兒兩個說說話;二個,你雖年紀小,恐怕也聽過幾句關于我們府上的舊事,家族的不幸,好歹熬過了,也不敢再提。只是有一件,不管是老太太還是我們老爺,心裏一直都惦念着,後悔不已。當年司家幾位族老,一定要将阿桓那孩子從族譜中除名,我們沒攔住,造成那樣的局面。這麽多年過去,老爺年年都去族中周旋勸說,這兩年,那幾位族老都松了口,這便是默許了,同意阿桓歸宗之事!只是我們現下不得見他,就想讓姑娘你替着從中說和一番,你看,大少爺歸了宗,對誰來說都好不是?”
顧運聽罷,真是佩服這些人的心理素質以及城牆都比不過的臉皮,什麽叫同意讓司桓肅歸宗?哈,不是在求司桓肅嗎,問過人家答應不答應了嗎,怎麽到了他們嘴裏就成了他們已經同意了?
還這麽多年後悔不已?二房後悔?顧運陰暗一點猜測,司桓肅當年被除族,二老爺說不準還推波助瀾暗暗歡喜呢,司桓肅不除族,他還能這麽名正言順當這個家?
顧運心說,二房這個家主當都好啊,不然能區區幾年,敗到如今這個田地?還叫司桓肅回來做什麽,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們如意算盤打得太響。
“夫人如何問我這些,我什麽都不知道的。”顧運搖搖頭。
柳氏眉頭一揚:“不妨事,千萬別放在心上,只當我請你來是說說心窩子裏的話的。我看姑娘極喜歡這架炕屏,便叫下人給姑娘擡回去,沒事時賞玩着打發時辰也是好的。”
顧運沒拒絕了。
誰叫這東西現正在她心坎兒上,且司桓肅都說了,給什麽東西只管收下就是。
這還不要?不要的是傻子。
最多她先欣賞幾天,賞夠了再還給司桓肅。
“這、這叫我怎麽好意思,這麽好的東西我這麽收了,回去舅姥姥該說我了。”既然對方将她當小孩,顧運就不忌諱裝裝憨傻的天真模樣了。
原本就萬分舍不得這架能賣錢的炕屏,聽了這麽一句,柳氏心裏又梗了一下,到底扯着虛笑的一張臉,命人将顧運和炕屏一道送走了!